烟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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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丘

胶东半岛有太多的贝丘遗址,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白石村遗址、邱家庄遗址、北庄遗址和杨家圈遗址。从那些在地下沉睡了数千年的贝壳和鱼骨,可以想象半岛先民的史前生活,他们靠海吃海,食后的贝壳堆积成山,高达数米,且以牡蛎为多,由此可知牡蛎应是当时食用的主要贝类。在出土的贝丘中,发现了黑雕的鱼骨,这是一种生活在深海里的鱼,可见当时的捕捞技术已经具备了一定水平。在邱家庄遗址,还出土了红鳍东方鲀的颌骨。红鳍东方鲀的肝脏、卵巢和皮肤含有剧毒,即使在今天看来,食用这种鱼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必须精心除去内脏和鱼液,在烹饪过程中还要遵循诸多讲究,方可安心食用。这种鱼骨的大量存在,可以推测半岛先民在那时就已经懂得了红鳍东方鲀的特殊吃法。

观察胶东半岛的贝丘遗址,会发现一个共同的地貌特点,就是三面环山,一面直接朝向大海,且距海岸线大多在三公里以内。这意味着,胶东半岛的贝丘人对于居住场所的选择,是充分考虑了自然环境这个因素的,他们依海为生,却始终与大海保持一段必要的距离。这个距离,有理性的成分,也有对于未知事物的敬畏。

考古资料证实,烟台早在2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早期就有人类居住了。在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曾经发现了与胶东半岛同样的文化遗存,由此可以推论早在远古时代,两地之间是有往来的。问题是,那时的半岛先民如何穿越茫茫大海,这几乎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这种穿越大海的往来,直到二十世纪才被考古学家发现和认知。

邱家庄遗址中曾发掘出一件罕见的陶制吹奏乐器,最初这可能只是一种狩猎时可以发出哨音吸引野兽的器物,后来逐渐改进,演变成为一种吹奏乐器,而且造型讲究,制作精美。我觉得这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演变”,贝丘人开始从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对器物的理解也渐渐超越了单纯的功能意义,开始注入审美元素。

莱阳有个名叫北泊子的村庄,出产一种鱼化石,当地人称之为“鱼儿石”。在一个朋友那里,我曾见过这种鱼化石,不规则的石块,表面斑驳,鱼鳞隐约可辨,鱼的形体稍有变形,似乎仍在挣扎。不难想象,在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中,一条鱼突然被泥沙包裹,经过高温高压,泥沙板结成石,再经过漫长时光的风化,鱼的形态渐渐显露,成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鱼化石。它是宇宙演化过程的亲历者,更是自我生命形态的固守者。历史,以这种方式定格,并且呈现给后来的我们。我们所看到的,就像这块鱼化石一样,永远只是历史的一个截面,一个局部。诗人艾青曾经写过一首《鱼化石》,结尾是这样写的:“凝视着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训:离开了运动,就没有生命。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即使死亡,能量也要发挥干净。”我对诗人的这种认知是不甚认同的。那么漫长的时光,那么沧桑的巨变,被他理解得浅了。我从一块鱼化石中,更多看到的是一条鱼的宿命,以及作为石头的巨大沉默。这种弥漫于天地间的沧桑和丰富,被我们装进自己适用的器具,塑造成了我们所能理解和愿意理解的那个样子。其实所有的“理解”都是如此,包括我在此刻的书写,也是同样的一种有限理解和有限交流。

记得那年夏天我到渔村采访,在街头见到了小山一样堆积的贝壳,旁边是埋头劳作的人。对于渔村,我只是一个过客,我以审美眼光看待小山一样堆积的贝壳,想象渔民的生活。这种所谓的审美视角,把那些更为具体的日常生活过滤和遮蔽了。我没有体味到他们的艰辛,他们的无奈和无力,我只看到了小山一样堆积的贝壳,甚至从这种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场景中看到了一种美,一种所谓的浪漫。后来,读过一些关于贝丘文化的史料,回想小山一样堆积的那些贝壳,恍然之中我把自己推到了数千年之前。这种时光的跃动,秩序的颠覆,让我产生恍惚之感,试着想象后人眼中的此刻生活,就像我们曾经遥想数千年前贝丘人的生活一样。所有的事,都会以某种方式留存下来,获得后人的某种解读和认知。这也是人类文明传承的一种方式。我们对于昨天的理解,对于今天的把握,以及对于明天的梦想,都会有某种与之对应的方式,留下来。

从史前的贝丘遗址,我们可以想象先人的生活;千年之后,后人从我们遗留下来的“贝丘”中,又会如何想象我们此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