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房里人
上京的天,依旧如过往一般清澈,街道一如既往地繁华,充斥着真金白银的奢华皇城以它庄重的容颜迎接着回归。
朝堂应卯,泰山之行让圣上龙心大悦,除却对自己最宠爱儿子的褒奖,同去的大小官员都得了相应的封赏。沈括被提拔了一级,就连沈衡,也因保护殿下有功,得了一对碧翠如意和一柄八宝鎏金扇。
诚如沈衡当初所想,她同苏月锦果然没再见过。除却晚上出去转上一圈,她大多数时间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偶尔背两首酸诗,缝两只麻雀,以维持她端庄无比的闺秀形象。
然后她在上京有“铁嘴婆婆”之称的卢婆子的介绍下,去相了几场亲事。
她的年纪不小了,终是要找个本分的男子过日子的。
“我今日给小姐介绍的这位,是咱们上京出了名的富户,张百万张员外家的公子。他人憨厚,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富贵之相,沈小姐看了,必然会满意的。”
沈衡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相亲了,反正每次在来的路上,媒婆卢总会将对方夸得天花乱坠,但她“验货”之后,总免不了一阵神伤。
前些天,媒婆卢介绍了个书生,说是北靖二十二年的进士,学问极其渊博,人也长得清秀。
结果她去了一看,那人站起来还没她坐着高。沈衡本着一颗善良淳朴的心,说了两句:“您能够得着椅子吗?需不需要我找人抱您上去?”结果就惹得他拂袖而去,半点风度也无。
还有一次,媒婆卢介绍了个武馆的教头,听说是个能脚踩猛虎的壮汉。
她看了才知道,脚踩猛虎说的是他腿没瘸的时候。她还记得他拄着个拐棍,手持一只青瓷海碗当作见面礼送给她时,她几乎动用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往那碗里丢上一枚铜钱。
沈衡被人退过婚,而且还是在花轿绕了半座城池之后,被原封不动抬了回来。
丞相嫡子的婚事,朝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都会参加,因此也都见证了她尊严扫地的样子。
这样被退回来的女子,有身份的官员不愿意再娶,没身份的官员不敢娶。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不找官宦子弟,也是不好嫁了。
这一次的富家公子果然也没有让她失望。
那一张被“富贵”充斥得没有一丝瘦肉的脸上“险象环生”,抱团的五官像是彰显着他们家的财运一般,纵横得四通八达。
落座之后,他上下打量着她,笑眯眯地说道:“听说你二十二岁了?我瞧着倒是不像,比我爹新纳的那个十六岁的水嫩丫头还要灵透三分呢。”
“卢婆子说你三岁能文,五岁能舞,还绣得一手好女红。”
张富贵用手抓了抓几日未洗的油头:“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识文断字的,有趣。”
三岁能文吗?
沈衡眨了眨眼睛,《三字经》确实字数蛮多的。但是卢媒婆可能没告诉他,她到现在能背全的,还是只有这一本。
五岁能舞?
如果拎着裙摆转圈也算的话,她舞得还是挺好的。
至于女红。
她从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昨天晚上绣好的帕子,真诚无比地说:“张公子觉得这绣工如何?”
张富贵瞪着眼珠瞧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辨认了半晌,而后十分敬佩地拱手道:“沈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竟然如此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绣了一条蜈蚣,实在令在下大开眼界。”
沈衡学着他的样子,也拱了拱手,道:“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绣的分明是一条灵蛇。”
昨晚她绣完了之后,还被道道夸赞了很久。主仆俩的绣工半斤八两,真不好说谁更胜一筹。
“啊?哈哈哈哈。”张公子硬挤出几声不尴不尬的讪笑,颇为理解地道,“灵蛇也好,也好。其实女子嘛,也不用有什么才情,长得好看才是最关键的。沈小姐长得水灵,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不会差。”
孩子长得好不好,貌似爹也是关键吧?
沈衡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出神,试图在那上面找出一点能看得过去的地方。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样真的是太难为自己了。
他们所在的这处临枫阁,是上京茶楼酒肆中最文雅的一处所在,临窗而立便能映入满眼的好景致。
秋日枫叶正红,摇曳在风中的叶子随风轻摆,泛起阵阵红浪。
一旁的张公子说:“这枫叶长得多好,红得跟泼了盆狗血染上去的似的。你若是喜欢,等我们成亲了,我在你院子里也栽上一片,瞧着也喜庆。”
沈衡听后认真地点头,觉得“狗血”这两个字,用得甚合她意。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是又有客人来了。
临枫阁的老板丘掌柜亲自带路将人请上来,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龙虾。
在抬眼看到几名身穿便服上楼的大人时,沈衡觉得这是一出反应“官民一家”的和谐画面。
在发现满头珠翠的刘雅君也在其中,且她一眼便发现自己的时候,沈衡觉得这是一出有可能会引发口舌之争的热闹画面。
待看到那群人躬身迎着一名轻袍缓带的公子上楼时,沈衡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那一袭月白的广袖长袍,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可以穿得这般慵懒出尘?
苏月锦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沈衡,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只是在看到她对面那“一团肥肉”时,又转成了迷茫。
那个东西,是什么?
刘雅君本是听说父亲要同端王爷商议朝中政事,死皮赖脸地跟来倒茶混脸熟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沈衡,思及方才看到媒婆卢婆子坐在楼下吃茶,心里便了然了。
清了清嗓子,她走上前来,故作惊讶道:“沈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哟,这位公子真是一脸的富相,你们难不成是在……”她做了个捂嘴的动作,“相亲?”
张富贵没听出那话里的嘲讽意思,笑呵呵地应道:“是啊是啊。这位姑娘真是有眼光,在下是做猪肉生意的,大至上京,小到周边县城,用的都是我们庄子上的猪肉,就连宫里吃的,也是咱家供上去的。”
刘雅君没想到对方这样健谈,当下笑得像花儿一般:“原来是养猪的,难怪我瞧着公子穿得这般体面。沈姐姐平日最爱吃猪肉,嫁到你家真真是合了她的心意啊。”
“沈姑娘爱吃猪肉?”
“可不是嘛。”刘雅君摆弄着手腕上的璨金镯子,继续道,“沈大人没当上礼官之前,家里一直生活得挺拮据的,除却给些贵人送礼,家里没留不下什么银子,能吃上一顿猪肉,那就是比过年还开心的事情。如现在这般,能穿着织花缎面的料子出来,也算是不容易的了。”
沈衡本来是想走的,听到刘雅君的这番奚落反倒坐了下来。
张富贵感慨地说:“沈姑娘,我只当你爹在朝为官,你必然生活得不错,不想竟有这样的过往,实在是苦了你了。”
沈大小姐一面将绣着“灵蛇”的帕子拿给他擦眼泪,一面轻叹道:“为官之人,难得做到的便是清廉。我爹当年同刘小姐的爹比邻而居,刘小姐流着鼻涕看我家吃肉的时候也没少咽口水。现如今她爹也富足了,一身行头也都是体面的,你也无须太过感伤。”
这话是连着刘雅君一并拉下水了。
刘雅君幼时确实住在沈衡家隔壁,这也是她最不愿意提及又拉低身份的事情,但说到流口水,那当真是没有的事。
“我会吃不上猪肉?你莫在那里胡说,我什么时候……”
“妹妹何必这般激动?”沈衡截断她的话,“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当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富贵也分外善解人意地附和道:“沈姑娘说得极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过往之事虽听上去有些不堪,但说起来也是难得的笑谈。”
不堪?笑谈?!
刘雅君险些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活活气死,待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苏小王爷已经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身边熟悉的冷香铺天盖地地袭来,让沈衡整个脊背都僵直了。她看见他挨着她坐下,十分坦然地对一众官员们道:“我现下有要事要忙,你们先去雅阁等我。”
朝官们默默地将视线看向那个不紧不慢,说完还端着茶盏啜了一口的千岁爷,实在没看出他忙在哪里。
只是这话谁敢说出口?于是朝官们纷纷点头应是,自行离开。
沈衡目不斜视地端坐在旁,苏月锦却是一贯地随性,径自拿着她的筷子夹点心吃。
刘雅君站在一旁气得发抖,恼火于沈衡平白打搅了她同王爷的“约会”,压低了声音提醒道:“王爷,沈姐姐在这儿相亲呢,您这样坐着不合适吧?”
苏月锦看着她:“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这位爷,又将她当成奴才了。
沈衡目送着刘雅君含恨而去的背影,刚想站起来说“要不你再站会儿吧,我帮你倒茶去”,便听到张富贵虚心求教地问了句。
“不知这位公子,同沈姑娘是什么关系?”怎么他们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苏月锦挑了块糖浆最厚的松酪放在碟子里。
“我是她房里人。”
沈衡整张脸都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抽搐之中,狠拍了两下胸口才顺过气来。
“不是,你别听他瞎说,这人惯会开玩笑的。”
这话要是传出去,她就别想再嫁了。眼见着苏月锦还要张口,她慌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这是我哥,亲哥哥。”
张富贵听后愕然了一瞬,而后一拍脑门,这“房里人”原来就是家里人的意思,可见是他书读得少,险些误会了。
于是他点头哈腰地倒了盏茶水双手奉上,正色道:“原是沈家哥哥,失敬失敬。介绍的人不曾说过家里会有人过来,怠慢之处还请原谅。”
沈衡听着那声“沈家哥哥”,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强自撑着笑容,替“她哥”将茶盏接了过来。
苏月锦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说:“阿衡,你这样我没办法喝了。”
她的手还扣在他的脸上,他柔软的唇瓣若有若无地划过,就那样放肆地撩拨着她的掌心,痒痒的,有些烫。
“你……你喝嘛。”
沈衡迅速收回手,尽量忽略方才那丝悸动,但长袖之下的手掌却似被印上了某种印记一般,令她手足无措。
一旁的张富贵却是心情甚好地搓了搓手,道:“不知哥哥在哪里高就,怎的没听卢婆子提起过?”
他想娶沈衡,是因为听说她老子是个三品朝官,虽说没什么实权,却是个御前的差事,他还想着结亲之后让其帮忙多往宫里供些猪肉呢。
沈衡的这位大哥看着就是个读书人,没准也能帮得上忙。
“我不怎么做事的。”苏小千岁喝了口茶水,认真地说。
“哥哥真爱开玩笑,令尊官拜三品,怎会不给您谋一份好差事?”他身上那一身行头,看着普通,实际上却是苗疆那边独有的天蚕丝所制,有价无市。他虽粗俗,但也知道些行情。
“骗你做什么?我平日里就是帮着我爹处理些家务事,旁的时间,都是游手好闲的。”他倒说得实在。
张富贵闻言,脸上的热情却立时冷下去半边。
“家务事啊,那都是女人们管的,您这个年纪也该去做些正经事了。”
沈大小姐瞧着他那张小人嘴脸,暗自摇头。
苏月锦的家务事可不是女人能管的,因为他的家,是整个庆元朝。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张富贵自顾自地说,沈衡心不在焉地听,苏小千岁旁若无人地吃。
点心过半之后,苏月锦转脸问她:“我吃饱了,走吗?”下朝之后便没用过膳,他是真的饿了。
沈衡本想说:我不走,你有事便快去办吧。
只是她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一旁的“肥油”,终是坐不住了,点头道:“那便走吧。”
付账的时候,张公子倒是分外体面,硬是抢在前面,掏出去三十两银子却跟花了三百两一样慷慨。
“不过就是三十两银子的事,你别太在意了。我们家有的是钱,还会在乎这三十两银子?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这事,我觉得咱俩真的挺合适的。”
沈衡对着他那张好似被放了一大桶鲜血般的大脸真诚告别:“好说好说,张公子如此大方,奴家回去之后必然仔细考虑您的建议。”心下却琢磨着,回去必然要记得跟卢婆子说,下次再介绍,万不能找这么“有钱的”。
因为这类人,将银子花在自己身上心疼,花在别人身上肉疼,她瞧着,眼睛疼。
自阁里出来,沈衡的步子便迈得很快。
她本就是想拿苏月锦的话当个由头,自己好脱身的,不想他会同她一并出来,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不说话,他也不在意;她停下来,他便随处找个地方坐着,一路无话。
临枫阁离沈府并不远,过了两条巷子便到了。
沈衡一路听着那脚步声回到自家门前,将门打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
方才在阁中未曾注意,他似乎又瘦了,被风吹起的长袍都显得异常宽大。
沈衡张了张嘴,还是问了一句:“你不走吗?”
傻站在风口做什么?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身子。
苏月锦点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看着那张略显清瘦的脸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索性狠狠心,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隔着一扇朱漆大门,她睁着一双眼睛望天,却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今日的秋风尤其大,他穿得那样单薄……
如果你再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给骗了,你就会变得比道道还要愚蠢。心底正义的小人突然跳出来严肃地教育她。
我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他走了没有,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懦弱的小人有气无力地争辩。
看他做什么?他便是病了也同你没关系。他是皇家的人,是要继承大统的,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给不了你的。而且你别忘了,他是有夫人的,他那日能那般对苏漾,终有一日也会那样对你的。
正义小人说得有理有据,然后,两个小人不断在她脑海里天人交战。
再然后,正义小人被懦弱小人活活气死了。
沈衡没有出息地扒开一点门缝,将脑袋伸出去,正对上苏月锦那双清亮的眸子。
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就是为了等她这一眼。
他笑了,眉宇之间都带着孩子气般的欢喜。
沈大小姐却险些被门夹断自己的脑袋。
她轻咳一声,看着远处扬声道:“道道买东西还没回来吗?那我还是别等她了,我就是出来看看她回没回来。”然后迅速将门关上,整张脸都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
皇宫勤政殿内。
早朝是每个朝代都有的事情,在庄严的大殿之中,看着群臣强打着精神来陪自己聊天,是当朝皇帝陛下最喜欢做的事情。
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应卯,作为皇子的端王爷自然也要参与其中。
只是这位千岁爷却甚少上朝,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对内则是直接跟自己的娘说,他不愿意早起。时间长了,连圣上也习惯了正午之前见不到他。
可是今日,千岁爷却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害得圣上在看到那张打着哈欠的脸时,差点以为自己未过五十便老眼昏花了。
接了几本奏折之后,一旁的近侍照例问了一句是否还有本启奏。
北靖帝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觉得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小浑蛋必然是有正事才会过来的,哪里知道,人家压根连眼皮子也没抬。
“月锦,你可是有本要奏?”他承认,他是真的好奇。
苏小千岁睡眼惺忪地看向自己的爹,道:“没有。”这分明是还没睡醒呢。
北靖帝不甘心,又问了一句:“这次科举的监考官,朕打算任用沈括,你觉得他如何?”
其实这事也是沈括自荐的。他是北靖三年的进士出身,论资历,论官职,任监考官之职也是合适的。
科举分乡试、会试和殿试,每三年一次,先是由各州府在秋季举行乡试,第二年的春天再进行会试,又称春闱。
然而这次乡试却出了很大的纰漏。地方官员贪污受贿,竟然冒着天大的胆子徇私舞弊,还牵扯到了朝中数名已经指派好的会试主考官。
北靖帝下令严查,连续罢免了几名朝中大员的官职。沈括隶属礼部,为官清廉,人也本分,却也算是意外合了他的心思。
沈括吗?
苏小千岁转头看向角落里一身藏蓝朝服的中年男子:“你想做这次的监考?”这倒是让他有几分意外。
他记得,沈括向来都是不愿蹚浑水的性子,怎么这次这般想不开?
“回殿下,正是。下官为官多年,一直未曾做过什么为朝廷分忧的大事。此次会试,下官若能出任监考官一职,一定不让圣上和殿下失望。”
苏小千岁看着他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点了点头,觉得阿衡此时要是见了,必然会觉得她爹傻得都不冒泡了。
“这事挺麻烦的,你可想好了?”
他确是为这件事来的,手下也有合适的人选。监考官不光要清廉,更要懂得变通。
他并不觉得沈括合适,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很坚决。
“臣已经考虑好了,请殿下和圣上放心,给臣这次机会。”
苏月锦还要再说什么,却是被他爹拦住了。
北靖帝龙心大悦,将手一挥:“准了!”
“……”
沈括一辈子也没当过出头鸟,这次伸这一脖子,也是希望人到中年时能有些成就。
就在接下监考官奉印的前一天,他还很傻很天真地认为,监考这种事,顶多就是在春闱时多在考场上巡查几圈,叨叨点旁人不懂,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大道理,这便算完了。
哪里知晓,任职之后的第二日,他便被提到了礼部的小黑屋,跟着一众老眼昏花的家伙一并核对这次进举的名单,以及身家背景。
这里面的人,多是年过五旬的老者,在朝的官职也不见得多大,却都是开国时候的老臣。
前段时间的秋试让圣上很是恼火,因此他才把这些一只脚都快折腾到棺材板里的老臣给抬了出来。
而沈括,作为里面当仁不让的“青年才俊”,走访查实这种跑腿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这才终于明白了,分明是第二年开春才开始的会试,为何圣上这么早就要定下监考官,又为何苏小千岁那日看他的眼神会那般忧伤了。
彻查外省的名单需要亲自出城,他便先就近查了几名上京内的举人。
其实依照他最初的想法,举人会试实在没必要这么麻烦。都是求学苦读的学子,这里面能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道道?
然而他这厢刚开始着手查访,问题便接踵而至。
“要我说,沈大人也无须太过认真了。巡查嘛,无非就是例行公事,草草看上一眼便算了。”
“可不是嘛,秋试一直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有几个不想要脑袋的,还敢偷梁换柱,找人替考不成?”
这话是前段时间沈括被人生拉硬拽拖到酒馆里听的。
当中几个大人难得苦口婆心地劝慰,让他深刻感受了一回同僚之间的如沐春风。
奈何他当时不懂啊,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对地地道:“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沈括虽人微言轻,但自问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圣上。几位大人的心意沈括心领了,但查访一事,必须重视起来。”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
于是,心里头有鬼的人明白了,他这是要银子啊。
没过几日,他兜里便被揣得鼓鼓的。人家这次换了个说法,说是沈大人为圣上分忧,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便送些银子过来,让大人拿着买些吃食补一补身子。
沈括当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只是打开那荷包一看,差点亮瞎自己的眼睛。他合计了一下,要是这些银子都用来买老母鸡炖汤喝,他喝到进棺材也喝不完。
所以,他一面感念他们的恩情,一面以圣上不喜欢铺张浪费为由,干干脆脆地又把银子给退了回去。
如此,那些人又领悟了,他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啊,那还客气什么?
暗杀吧?现在风头正紧。
投毒吧?又怕出了什么纰漏。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恐吓。
在洒了不计其数的狗血,丢了数只死老鼠之后,他们派了一个代表去对他说:“沈大人最近日子不太好过吧?为圣上奔波劳碌,可要注意着些身子骨。毕竟年纪大了,要是哪天走在路上断了气,也是不可而知的。”
“您家里妻儿都还年轻,我记得您还有个闺女尚未出嫁吧?可记得要让她少出门,现在这世道,可是乱得很。”
沈括这下明白了,合着门口无缘无故被泼的那几盆狗血不是别人担心他撞邪,给他驱晦气的,衡衡救活的那几只小东西,也不是被猫追得遍体鳞伤,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吓得一惊,没想到做个监考官还要承受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他不担心他们对他的妻儿下手,而是担心他的妻儿恼了,对他们下手。
谋害朝廷命官那可是大罪,他还不想自家祖宗的坟头被抹上这样的印记。
这事,必须尽早解决。
一日下朝之后,好不容易又见到了来上朝的千岁爷,他紧赶慢赶地追上去,将这些日子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千岁爷听。
苏月锦斜靠在龙纹石阶上,点了点头,却是问了句不着调的话:“我听说,你经常给人送礼?”
沈括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道:“臣私下里确实会送些东西,多是同僚之间的照拂,没有旁的意思。”
“那我不算你的同僚吗?”
“自……自然算是的。”沈括愣怔了,只不过比之一般的同僚,这位身份更加显赫。
“那你为何从没给我送过礼?”
可怜沈大人一大把年纪,头一回遇上主动要求送礼的,结结巴巴地说:“殿下的礼,实在不是臣下不送,而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送礼这种事,本来就是要投其所好。端亲王贵为皇子,随便买些瓷器花瓶,能送得出手吗?
沈括不是不想送,实在是,没钱送。
苏月锦闻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喜欢兔子,越肥越好。”其实他真的没那么难“打发”。
“兔……兔子?”沈括睁大了眼睛。
“嗯,会动的、红眼睛的东西,明日你让沈衡送几只过来。”
“……”
沈府后宅。
沈大小姐啃着个鸡腿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她爹正蹲在院子里给一堆活蹦乱跳的兔子戴小花。
淡粉色的木芙蓉被一根根红线穿着,绑在肥肥的兔耳朵上,带着它独有的清淡香味,弥漫在整个院中。
她挪着步子朝前凑了凑。
“您这是打算带兔子相亲去?”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
沈括忙得焦头烂额,头也不抬地道:“送礼。”
送礼?
沈衡随手提起一只兔子,道:“您平日里不是都送字画的吗?哪位大人会稀罕这类东西?这路数也太偏了吧?”
“上头人的心思,我们哪里知道?你快些将那个拿过来,等下那花又要掉了。”
虽说人家要得简单,但总得装点一下不是吗?
“上头的人?”沈衡蹙眉,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端王爷要的,而且他指名让你送过去。等下我将这些兔子都用绳子绑在一起,你去跑一趟。”
苏月锦十六岁封王,十七岁便搬出皇宫单住了。
那一座庄严大气的端亲王府,是北靖十四年圣上着宫里的御用工匠,历时三年时间精心建造的,说是一座奢华行宫也无甚不可。
王府所处的位置也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段,为的便是让苏月锦上下朝方便,也是朝臣们下朝之后的必经之所。
沈衡手拿红绳,赶着一堆肥兔子招摇过市之时,好死不死便赶上这个时候。
一众身穿朝服的体面官员在看到这样“盛大”的场景之后,无不露出诧异的神色。
“这是,沈大人家的千金吧?怎么会在这里?这是要去哪儿啊?”几个同她爹交好的官员走上前来关切道。
沈衡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扯着嘴角道:“家父让小女来给端王爷送几只兔子。”一句话引来无数人惊愕。
“给王爷送兔子?”这礼送得也太随意了点吧?
“正……正是。”沈衡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几位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小女便先送过去了,总不好让千岁等太久。”
要是可以,她也不想这么青天白日的赶着一堆兔子上街。实在是她爹说了,王爷不让用车拉,说是担心兔子会晕车!
在场的人自然点头称是,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伴着些若有所思。
“衡衡?”一道清悦的声音突然自人群中传出来,声音不是很大,却让沈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这声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光。
“果真是你。”
他走近,俊秀的容颜经过几年的锤炼,早已退去了往日的青涩,显出几分在官场上练就的客套老练。
沈衡盯着他那身深紫朝服上面的锦鸡补子,手紧了又紧,最后抬起头微笑。
“林大人,好久不见。”
她怎么忘了,既然是下朝时间,难免会遇见些不该遇见,抑或最好不见的人。
面前的人,正是后者,现在位列正三品的太仆寺少卿,林曦和。
林曦和说:“方才看着那背影就觉得像你,便绕过来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多年未见,他依旧能攀谈得如此熟稔。
沈衡不得不承认,林大公子的气度精进良多。
“诚如大人所见,沈衡正在给兔子们搬家呢。”她指着那些在地上活蹦乱跳的东西如是说。
“搬家?”他蹙眉道,“这种事情让下人做便好了。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这样抛头露面?”
林曦和有一张好皮相,即便是说教时,气质还是那般温润。
她当年极喜欢听他唠叨,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却又是那样年轻的一张脸,眼神宠溺,带着些许无奈。
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分外不想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家里的下人都在忙,只有我一个闲人,便出来跑跑腿。林大人若是没什么吩咐,沈衡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直接转身就要离去。
感情的事,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即便那段爱情没有开花结果,依旧不影响她笑对人生。但是这并不代表,再见面时,她能够接受他这般坦然地同她谈天,这会让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我送你吧。”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满脸真诚的样子。
她看着那只手,皱起了眉头。
她依赖过这只手上的温度,但是现在:“路不远,实在没必要麻烦。”她现在不需要。
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将手收得更紧了。
沈衡不知旁人分开之后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境,总之她的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林大人。”她强行将手抽了出来。
“小女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您这般纠缠,不知到底是何意?”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同自己说话,林曦和温润的脸上泛出些许裂痕。
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眯眯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子,甚至从未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你怎的这样生疏起来?我不过是想送一送你。衡衡,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要怨我多久?”
在场的大人们,十个有九个都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林大公子说得如此大方,反倒显得沈衡小家子气了。
她在原地站定,轻笑道:“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如果他认为事后他母亲着人送过来的那三千多两银子是对她的交代的话,那这事真的是已经过了。
那银子,她收下了。
因为那是拿给她爹看病的救命钱。
当时的沈家,除却她身上的那一身嫁衣,甚至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可以典当。
没有不心疼子女的父亲,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日,自己的爹是怎么被他们打折了腿丢出来的。
林大公子一意孤行举行的婚礼,最后闹得丞相大人亲自出面,带着一干亲卫大打出手。若不是她爹死死拉住她,真不知那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衡衡,当年的事,虽然是我们出手在先,但是我父亲也被你伤了不是吗?很多事情都难以用对与错来衡量,林家也做了弥补,你……”
“林大人。”她出声打断他的话,“沈衡只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只有深闺妇人才喜欢拿出来念叨,您这般喋喋不休的,不觉得失了体面吗?”
她没那么好的耐性去同他“叙旧”,然而林曦和今日却是想将话说开。
“不论如何都是我的错。你恨我,我半点都不会计较的。前些时日听说沈伯父高升了,我也是真心为你们高兴,只是碍于你不想见我,便没好意思登门道喜。”
围在一旁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
当时的事情虽闹得热闹,但在场的人只知晓那场婚礼是林曦和趁着林方知去湘都办事时办的。至于后来丞相是如何得知的消息,两家又是如何解决的,那便是关起门之后的事了。
这里面的人,有许多都是眼红沈括当了监考官的,还有最近因着举人被查而不满他多时的,正赶上这由头,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这沈家,原来收了林家的银子吗?”
“难怪当时那样难堪,竟然也不了了之。”
“说起来,这林大公子也没什么错处,不过是年少了些,而且那话里的意思,竟是沈家也对丞相动了手,可见有些时候不能光看表面,林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沈衡微笑地听着。
她不是一个在乎人言的人,如果真的在意这些,早在三年前,她便搬出上京了。
只是林曦和也不是一个随便做小伏低的人,如果心怀歉意,又怎么会三年都对沈家不闻不问?
他甚至没有来问过一句:你爹的伤可好些了?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她正看到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衣的雍容女子。
她面上长得很干净,有种流水般的剔透,绣着凤穿牡丹的帕子被她用手攥成一团,她正紧张地看着这边。
沈衡认得她——
七公主苏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