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消迹
青妩转身看沫栀，已带上了几分厉色，沫栀神色一凛，猜到了什么，点点头。
世上能让姐姐如此郑而重之的，不过就是那几位觉醒的真神而已，凤池和妗暮真神交好，如今暮归将天帝之位传给她，这妗暮神君在这种时候把他们掳来，想必是不想让他们坏了凤池的好事。
看来三界敬重尊崇的真神，也不过如此！沫栀眼露不屑，心底陡生愤慨。
“青妩，既然来了，我未央宫你想必熟悉得紧，就不需要本君亲自来请了吧。”稍带冷漠的声音自大殿中传出，青妩绷紧身子，朝沫栀点点头，领着他们朝大殿内走去。
大殿王座之上，妗暮着暗红古袍，额间冠玉如墨，神色凛冽淡漠，俯瞰而下瞥过她时的目光，与看蝼蚁一般无二。
落衡懒懒闲坐一旁，额上紫月印记幽幽而闪，容颜邪肆中带了一抹冷厉。
青妩行到大殿中央，望着王座上的两人，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沉声叩拜道：“见过妗暮神君、落衡神君。”
暮归突然将帝位传于凤池，化身石龙，妗暮又和落衡一同出现在仙界将朝圣殿自混沌之境中带回，看来当年的事……她知道了。
说不上解脱还是惧怕，临到头，青妩除了想保沫栀平安，脑子里一时竟想不到任何辩解的话来。
妗暮大殿虽空寂无声，但沫栀在看到王座上的二人时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心底莫名敬畏，跟着青妩沉默地跪下。
尤其是沫栀，眼底如死灰一般寂然，她不是第一次见妗暮，却是头一次见到此般模样的妗暮真神，睥睨世间，如皓月之光。
低头的那一瞬间，才似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苍穹之境陪在那人身边百年，却从来不曾留住他目光的原因。这世间，如果曾经爱过如妗暮一般的人，又怎么再能爱上其他的女子？
可是，沫栀突然想，时笙，若妗暮不爱你，便也是你一世最大的劫难。
“青妩，本君不是个喜欢追忆往昔的人，更不喜欢挑自己的过失，若说还有什么事实在后悔，便是十二万年前将你从孔雀一族带回未央宫。”
长久的静默后，淡淡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人听不出主人话语中的情绪。青妩缓缓抬首，道：“神君言重了，青妩何德何能……竟能入了神君的眼？”
“不，你有这个资格。”妗暮伸手在王座上扣了扣，发出清越的声响，似是一声声敲击在青妩心头：“你我主仆情谊早断，将你带回未央宫，而不是在玄天殿处罚你，便是我为暮归留的最后一丝情面。”
随着妗暮的最后一个字落地，青妩猛地一僵，神色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沫栀眼中带泪，见青妩如此狼狈，正欲上前，却被沫栀拉住，回转头，见沫栀眼带急切，抿着唇朝妗暮看去。
“神君乃世间主宰，要降罪于青妩，青妩无话可说，只是沫栀与当年旧事无关，还请神君不要迁怒。”
青妩将沫栀、沫栀护在身后，眼底袭上了破釜沉舟之意，看着满受感动的沫栀，妗暮眯起眼，神情有些玩味。
“青妩，你倒是个好姐姐。”她嘴角微勾，却不带半点笑意。“我不在众仙面前惩罚你，不代表你的妹妹甚至族人不能知道真相。”
青妩猛然抬头，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惊慌和躲闪。
沫栀却是一愣，见青妩此般神情，心底隐隐升起不安。
“你的罪，万死难赎其一。”
冰冷凛冽的审判声在妗暮大殿响彻，沫栀愣愣抬首，见妗暮缓缓自王座上站起，满脸肃容。
“六万年前，你将墨姝、修缘众神引入灭世大阵灵眼，害得他们惨死下界，诛杀远古上神之罪，此为其一。”
沿着沉石阶梯，妗暮一步步走下。
“你一万年前对凤池降下九天玄雷之刑，使她在鬼域魂飞魂消九天，诛杀远古真神，此乃其二。”
似是感觉到沫栀不敢置信的眼神，青妩挺直的肩背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缓缓闭上眼。
“你位居天界上尊，本该福泽三界，却权欲熏心，擅挑仙妖之争，累得两族生灵死伤无数，三界难安，此乃其三。”
妗暮站定在石梯中间，停住脚步。
“青妩，别说是上尊之位，就连这上神之尊，你又有何资格享有？”
青妩睁眼，抬首，眼底的惊惧渐渐散去，声音幽幽。
“神君，你高高在上，生来便位居众神之上，若是你跌落云端，化成人脚下尘泥，不知还会不会端着这副架子来教训我？”
“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何错之有？若当初墨姝不亡，你怎会以身殉世，累得上古界尘封，我怎么成为后古界六万年来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为三界兢兢业业六万年，凤池不过是生了好命而已，她又凭什么一出生便是上神，凤族皇者，永远压在我头顶上？”
妗暮看着眼带疯狂的青妩，突然想起当年孔雀族族人群中踮着脚尖望她时青妩清澈坚韧的那双眼来。
到底是何时，她变成了此般模样，面目全非，狠毒至此？
“青妩，你以为妗暮生来便是真神？”看着殿下咄咄逼人的青妩，落衡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落衡神君，这世间本就不公，人人为己，我又为何不行？”青妩一怔，昂首道。“妗暮虽是祖神以混沌之力塑造，但启智之初便入凡间轮回万世，每一世皆历尽劫难，贪、嗔、痴、恨、爱、恶、欲……无一不受，若是失败，便历劫往生，如此十万年轮回，才修成正果，以混沌之体晋位真神。至于凤渝和青姒，世间本有六位真神，而她们没有完成历劫，一直由上神之位自居。”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不需要付出代价，到今天这种地步，你当真从来没有后悔过？”
青妩眼底渐渐显出迷茫，望着落衡紫色的眼眸，失神道：“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沫栀担忧地看着神情恍惚的青妩，想搀扶，却突然伸不出手来。
在她心底，青妩高贵威严，是这世间他们最崇敬之人，可如今……
“即便是因为你的权欲之心害得暮灼惨死水云之涧，暮归为你甘愿化为石龙，受永世禁锢之刑，你也不后悔？”
妗暮垂下眼，轻声道，神色难辨。
青妩失神的眼渐渐恢复神智，她猛然回转头，看着沫栀骤然苍白的脸色，伸手朝她抓去，却被沫栀躲开时，整个人都颓败下来。
“沫栀……”青妩眼底急切，似是要努力解释些什么：“姐姐不想的，我不知道暮灼和暮归……”
话语在沫栀悲凉绝望的眼神中戛然而止，青妩兀然回头，状若妖魔，双眼赤红：“妗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毁了我六万年一手建立的尊荣，毁我暮归对我的爱护，你还要做什么？把我打入九幽炼狱？我告诉你，我不怕，也不后悔……”
青妩全身颤抖，脸色惨白，眼底似有血泪涌了上来，沫栀看着不忍。
“青妩，我不禁你于九幽炼狱，也不让你魂飞魄散。你如今罪孽，皆由我当年一念之错而起，也当由我了断。”妗暮转过身，不再看青妩，银色的神力自她手中而出，将青妩裹住。
当年若不是她助青妩晋位上神，她或许到最后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沫栀一惊，想靠近青妩，却被那股神力狠狠弹开。
青妩升至半空，五彩的神力自她掌间涌出，消失在大殿中，她面色惨白，终于后怕起来：“神君，你要做什么！”
“当年我助你晋位上神，才让你生了贪婪之心，青妩，你已无资格位列仙族，你身上的神力和孔雀一族的神脉，我一并收回。”
耀眼的白光在青妩身上缠绕，神力缓缓抽离，仙骨尽断、溶于血液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世间最痛之苦，莫过于此，青妩面容扭曲，哀声嚎叫起来。
沫栀哭红了眼，只一个劲的朝着妗暮磕头求情，沉石地面清脆的响声夹在青妩的哀嚎声中，显得分外可怜。
妗暮缓缓闭上眼，没有停止，更浑厚的神力朝青妩涌去，落衡叹息一声，别过了眼。
半个时辰后，声停，妗暮收回神力，青妩自空中落下，摔倒在沫栀身边。
素白的衣袍上点点血迹晕染，青妩艰难地抬起头，让一旁哭红了眼的沫栀立时便捂着嘴哽咽起来。
没了神力和仙脉的青妩，失了尊荣华贵的气势，形容枯槁，状若老妇。
她抱住青妩，一个劲地颤抖，似是陡然间失了言语。
“妗暮神君，当年你所赐也已收回，是不是到了将我打入九幽地狱的时候了？”青妩抬首，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由始至终，妗暮都没有回头。落衡却看见，她淡漠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青妩，你祸乱三界，本君将你逐出仙班，亦不能入轮回之道。不老不死，不容于仙、妖、人，游离三界之外，受十万年孤寂永生之苦。”
妗暮顿了顿，才道：“青妩，本君从来不曾毁了你任何所有，造成今日之局者，唯你而已。”
话语落地，妗暮和落衡消失在妗暮大殿中，沫栀看着绝望死寂的青妩，心底悲凉到了极致。
不容于三界，被至亲之人所弃，以凡人之躯永无轮回，历尽病痛，十万年不得解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母后而言最重惩罚不过如此，妗暮神君，这世间最残忍之人，莫过于你。
她扶起青妩，朝着未央宫外走去，身影孱弱佝偻，失了生机。
后元上古历重启的第一百个年头，征战不休的三界在一日之内迎来了数万年来最匪夷所思的几件大事。
暮归化身石龙永守仙妖边界，凤皇即位天帝……还有执掌仙界六万余载的青妩当年在上古界时的旧罪被揭露，受妗暮真神惩罚，一夕之间神位仙脉尽丧，永远消失在三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变变成了何种模样，只知道，自那日起，这世间有一人被三界众生所弃，非人、非仙，非妖、非魔，永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