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7.天明之前(2)
樊羽节身披赤红焰袍仓促小跑过长廊,进了大院,随从少见他们少主这般失态,边护着他边报告此时战况。
“一分队正要按原定路线行动,二宗教的人提前设了埋伏,将一分队绞杀得全军覆没。二分队没赶上救援,与他们陷入了苦战。”
樊羽节阴着脸,二宗教的掌事是扶荀风,这厮无故拦截他们,硬要掺和一手。
他压抑怒火,嗓音却低沉烦躁:“只派了一队人吗?”
随从不敢确定,犹豫道:“不知……”
樊羽节叹息一声:“让杨玲去,尽快解决。三分队抄近路走一分队路线,护卫队护送。”随即调转脚步,往后院去,下令不许人跟来,违者受死。
樊羽节心知肚明,他去起不到任何作用,临急脑中突然冒出老生常谈的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他所知的扶荀风,做事严谨到每一件事都在运筹帷幄中悄无声息编织成一张大网,结实得无人能破。
加快了步伐的樊羽节不禁咳嗽起来,却由不得半点松懈,跃起跳过了一排房屋,直奔后山。
一进竹林,樊羽节蓦地瞳孔放大,变了脸色唤道:“扶荀风!”
被发现的人也没有过多惊讶,振了振衣袖,见他咳嗽不停,投去关怀的目光,淡然问道:“怎么?”
樊羽节满头大汗,目如豺狼,低吼道:“你快些,收了你的人!”
扶荀风却心如止水,只是将他上下扫视一番,摇了摇头,捏着腰间的珠穗出神。
樊羽节不解道:“你如果要拦她,就是与苍穹派为敌,你认为你能对抗得了司马俨吗?”
却不料扶荀风轻笑一声,反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在此?大宗教的地盘?”
樊羽节捏捏手心的汗,多半是气的,冷道:“要求完美无缺就只能亲眼所见,你当然会在这里,俯瞰一切,将一切掌握在你手中的感觉。”
竹林哗哗落叶,犹如翻江倒海之势,两大宗教自古争强好胜,却独独在他们这一代分歧。樊羽节体弱多病不得习剑却灵力充沛,扶荀风天赋凛然天之骄子却灵力薄弱,上天的玩笑,开在了两个最是风流的少年身上。
扶荀风当初输给段之盛,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而段之盛却称他练武奇才。对着一个灵力稀缺的人说这话,怎么不算嘲讽?
日后他也醒悟过来,他的确不能像段之盛那样带兵出征,也好,留守后方赈灾济民,可偏偏又有樊羽节,什么都不如他却拥有他一生渴望的东西。
上天不公,让如此年华的少年为之痛心。
扶荀风面容淡然,眉头不自觉抽动,坦然承认:“是。你也知晓尘揽月给司马俨和殷池傲看的那份查令,上面写着名字的那份。我也看过了,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也有要监看的人。”
樊羽节一怔,讷讷道:“我?”
扶荀风淡然一笑:“初竹。”
安连庙内二人交战如火如荼,柳清歌硬接下司马俨的寒冰一剑后想清楚了,他不止是来拦人的,更是要以此战宣对外扬,安连庙从未一方独大,众人又何必对其言听计从。
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他!
司马俨的破冰剑集寒气冷气杀气一体,实实在在一把外表冰清内里骇然的侠客剑。柳清歌勉强硬接,却已是分外吃力,七十二绝学在这一把剑下像雕虫小技,不得不慨叹实力悬殊。
以柳清歌被砍倒的雕像碎石压住了半个身子和腿暂告休战,司马俨转身往阁内走,几乎脱力的柳清歌喊住他:“司马俨,现在没有人知道段之盛的生死!初竹去了如果受到刺激,后果你能承担吗!”
司马俨停了,侧身望石堆里声嘶力竭的柳清歌,淡道:“谁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让她去。段之盛也是苍穹派的人,不能放任生死不明蒙受冤屈。”
挣扎几番无果的柳清歌喊破了嗓:“普天之下只有她初竹愿意!你看剑宗有没有一个人为他申冤!两年前也是,现在更是!初竹不能平白无故去受死,没有呈递私闯军营会被当做乱党处死!”
听此的司马俨身形一怔。
柳清歌隐约赌对了,比起给人清白这种希望渺茫,他果然更在乎初竹的生死。
她的手弱弱地虚晃几下。
“快去拦……”
“任她去罢,”司马俨沉声回道,不留余地往前走,声音听得出淡淡忧伤,“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柳清歌的意识渐渐模糊,手瘫在粗粝的石块,睫羽颤抖,喃道:“全是疯子。”便晕了过去。
天光沉沉,场面狼藉,从夹缝里冒出了颗头贼一般转动,圆溜溜的大眼惊恐看向四周,谨慎小跑前往那堆石块。
早早从听风楼躲下来的柳依依本想去藏书阁阻止华洛,行至此,惊觉必经之路上两人正淋漓交战,不得已躲到了柱子后面等候时机。
想随着司马俨,但无意间瞥见柳清歌伤势之重,她迈出去的步子自然停顿了。
远处看她,昏迷倒在石堆上,虚弱得随时能丢了命,再怎么样她也是二姐,从小生在一起长在一起,根同地连。
如柔荑的手搬动粗糙沉重的碎石,不久就划破了几道鲜红的口子,柳依依瘪嘴苦着脸细声细语,却不为几道伤:“司马掌门好厉害,以前没见过几面,却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气派,居然下手又快又狠。”她顿住抬眸看了看柳清歌,故作大声,“你可别死了,别让司马掌门背上杀人的罪。再说,你如果不拦我师父,就不会酿成恶果,大姐教我们的你都当耳旁风了?”
到头来柳依依也沾了一身的灰,她咬牙把柳清歌背到背上,尽量平衡,一瘸一拐走了。
此时同样在赶路的也有初竹,与明轩然碰面后就再也没有受到侵袭,该是都被他拦住了。
“一匹赶路的马。”她沉声朝驿站老板说,趁牵马空隙倒了碗水大口饮尽。
明轩然能预测她的位置接应她,说出于偶然乃无稽之谈,他下山历练时遇见了什么人,告诉并说服了他。
又倒了碗水。喝得慢了些。
简辰逸是唯一一个她亲口告诉的人,除此以外没有别人了,他更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不会轻易泄露。
再倒了碗水。浅浅抿。
不重要,等去了沙埋再想。
老板从马厩拉出一匹白马,清点租金,初竹在旁端着碗,想了想说道:“再拿个水壶。”
旋即老板将原本的行囊装到白马背上,鬼林去后再走一段风沙较大,初竹在系披风带子。
行囊里只有两样东西,除了水壶,有一封卷轴。司马俨给的,说是她的师父留给她的。
初竹系带子的手顿了顿,望去的目光深沉,一路上她也没敢打开,可能是彩虹也可能是霹雳。
“行叻!女侠,此去再有半个时辰,就能望见鬼林叻!”老板热情指路,言语欣喜,又多赠了干粮,一直目送她直到身影消失。
沿途风景变换,沟沟壑壑的平原行路颠簸,荒无人烟,淡淡草香沙尘随风流浪。
风割在脸上,真疼了些。
初竹回望身后,那段悠长的路途被抛在数百里外,形同陌路。
当初段之盛走这条路时会想什么,一定不会和她一样感到形同陌路,或是荣幸以身保家,或是心向战场所向披靡,也一定不会想到凯旋如此艰难。
一抹不符边境的苍翠映入眼帘,自灰蒙蒙的天际蔓延,吞噬了黄沙平原,高空泛起怪异的天光。
初竹怔愣,驾马慢行,心有震颤。竟是这么容易就找到了鬼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青,与天融合成一席。
半晌初竹仍快马加鞭,奔入鬼林。
可她不知道的是,鬼林之所以名为鬼林,得名于它的布局诡谲,竹林走势变化莫测,内有暗门,此有专门的暗卫守卫,见呈递可放行。
初竹走了会儿,错综复杂的竹林瞧不出半分门道,偏偏此处阴气沉沉,马都受了惊不愿再走。
她当初偷跑是随运送粮草的军队一同,路线也没差,可怎么此刻越走越乱。
一边烦躁马的耐性,一边牵引它四处勘察。她丢下一枚桃核,复往前走,走着走着,意料之中发现了桃核。
初竹蹙眉,索性也不走了,靠着马喝水。眼睛仍旧往周围瞥,地面平坦,枯叶堆积,些许木屑,不像是军队过处。
又是一番折腾后初竹感到疲倦,这些竹子砍不到,就算砍出了缺口,眨眼间便能再生。遇火不燃,遇水不腐,是道坚实的屏障。
她也尝试过飞到高空,但目光所至皆是竹林,更不存在突围缺口。
转念一想,军队能完好无损过鬼林,就说明这里有隐藏机关。可所见之处均是竹子,没有独特,没有特例。
届时马嘶叫几声,撅蹄子扬土。初竹瞥了眼,淡道:“你有办法了?”
马儿又叫了几声,嘴里像咀嚼着什么。初竹翻身上马,任由马行进,喃道:“也罢,歇息会。”
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停了,背上阖眼的初竹褒奖般拍拍它的头顶,迷糊睁眼仍见竹林,苦笑道:“你游街吗?”
手搭在它鬃毛上又无声,似乎是睡去了。白马嚼着嫩竹叶,像在漠然注视眼前。
兵器散落在地,竹子溅上殷红鲜血,遍地的黑衣暗卫不知被何人解决了,死在了诡谲的鬼林深处。
白马仍旧嚼着竹叶,似乎不想初竹醒来直接看到血腥一幕,驮着人走进了隐蔽的角落,等她清醒。
然而一人一马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盘腿坐在压弯了的竹梢的人,黑衣便装,遮挡面部,正托着下巴紧盯下方。
他旁边同样有一个黑衣人,单脚立在尖端,显然也看清了下方的形势,不解问道:“你不远万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男人低低笑了两声,紧接着便咳嗽了两声,边揉着胸口边说道:“这不是闲着,来协助你。”
黑衣人也笑了,语气却是轻蔑:“我们的目的不一样,我是要阻止她,你……”没再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盯着男人,却是沉寂。
“拦她作甚,她去找徒弟,哪能威胁到我。”男人长长吁一口浊气,片刻后抬眸百无聊赖地远望,入目的翠色竟有几分骇人,不知在作何打算,再俯瞰下方时人竟不见了。
黑衣人嘁了一声:“你没易容?”
“太麻烦了,懒。”男人活动手腕脚腕,又望了几眼。
黑衣人有些愠怒道:“我不管你了,尊主怪下来你自己担。”
费心费力冒着暴露的风险救人回来,可不是本着与自己作对的目的救的。
男人沉默,深邃眼眸扫视地面,不顾旁人言语直直朝下倒去。
一阵鸟叫风啸后,男人平稳落地,翻飞的衣袍下露出一角莹白,再看,有血迹浸染后干掉的旧色,污浊侵袭留下的雪白,是一块不再洁白无瑕的玉佩。
没走几步,漠然瞧过地面的尸首。他挑了具,脚踢开遮挡胸前的手臂,挑开衣襟露出一角牛皮卷,俯身扯出半边血污的牛皮卷。
看地面的马蹄,走了没多远,他原本想的是初竹发现这个鬼林的舆图,安然无恙走出这里,但远不止他想得这么简单。
鬼林的另一侧,闯进了一匹黑马,不辨方向地乱闯。
华洛气喘吁吁骑马来此,他深知自己的灵力不能撑起日行千里,只好缩短了行程,到了距此几百里的荒山,寻了匹马匆匆赶来。
可哪怕减少了距离,灵力也衰减过多,若真遇上了初竹,只怕是一场恶战。
华洛一面寻找一面心有余悸,司马俨要是走快了一步,就会打断他。他就该自己去对战司马俨,让柳清歌来这,论剑赤霄高于破冰,但论履历,五招之内,他必败。
根本没可能撑到柳清歌离开。
华洛渐渐发觉此处无规律可循,一筹莫展之时,却听东边有两声马鸣,神色一滞,即刻奔向。
他越走越觉得道路过于平坦,一点打斗痕迹与过路迹象都没有。
却有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少侠,两条路,给你指路离开此处,或死在此处。”
华洛感到背脊发凉,竟没有察觉背后何时有人靠近,但凭声音他还是听出了:“你居然还活着。”
他慢慢转过身去,傲然注视眼前的人,似乎牙都要咬碎了才吐出这个名字:“叶衍。”
叶衍取下斗篷帽,俨然一副健全躯体,连谈话也云淡风轻:“我也很意外在这见到你,被我伤得那么重,我以为没有一两个月下不来。”
华洛仍旧震惊,但表面却不动声色,轻笑道:“你不是死了吗,初竹动的手,你来这是……报仇?”
不料叶衍轻皱眉头,大笑几声,捂着肚子指着他笑,笑得华洛恨意滋滋,眉眼不屑,扯出一抹笑附和他。
叶衍这才喘气直道抱歉,直截了当嘲弄他:“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自认聪明却蠢得不一般的人了。”
华洛的笑未达眼底,不清楚叶衍与初竹是否串通一气,不便与叶衍硬拼,就任由他如何说,当务之急是找到初竹。
他问道:“你又闯了修真界的门,当真以为会坐视不管吗?”
“你说什么?”叶衍有点讶异,手指上空,无赖般浅笑挑衅他,“鬼林没有划定在修真界呀小少侠,从未有过,三百年前不是,五年前也不是,往后更不是。”
华洛攥紧拳头,不动声色观叶衍的伤势与言行,一字一句咄咄逼人:“不过沙埋是你们的,你要想去沙埋,我可以护送你。”
“不必了。”叶衍没有重伤治愈的痕迹,华洛未寻到半点破绽,只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对战,“就拿你的首级当作一等奖勋。”
一把从天而降的红伞挡开了两人的冲击,伞缘的银铃铛微微振动,还予两人双重的打击。
马受惊,从马背不稳跌下的华洛被一只手拽住,趁场面混乱逃离了叶衍暂蔽的视线。
这边初竹被一阵动向悠悠转醒,不知马儿游荡到了何处,身处更密集的林间。
她支起上身,从竹子缝隙往外瞧,层层叠叠的竹子望不到尽头。垂眸细看,马儿的白蹄沾了血迹,意识到鬼林不止她一人,便将手伸进马背的行囊袋内。
倘若被拦了押回,卷轴就会落入他人之手,沦为威胁她的把柄。但若是敌手反而被杀了,那她就再也看不见师父的临终遗言了。
无论怎么想,她都要翻开。
但这一翻,止住颤抖的手指又不禁攥紧,连她都未曾察觉到眼眶的酸涩泛红。一颗颗泪珠给卷轴印上几朵深色的小花,初竹回神慌乱地擦眼泪,再一遍又一遍擦拭卷轴的水珠。
直到视线模糊无法遏制心痛如绞那刻,她才抱紧卷轴嚎啕大哭。
卷轴有三页,抻开即是第一页,是一面鬼林的舆图。
细致到微小的分支即是岔路,朱砂标注的地带有何陷阱,一日中哪时会有走禽,以及足以选择的路线。
……
万魔讨伐前五日,苍穹派一片祥和安宁,平日叫苦连天的门生寻得半日休闲,围坐在树荫下乘凉吹牛。
姚天昀几日不得安心,站在山门望了几刻,饶是总算盼到了司马迟明的身影。
“掌门可算是回了,近日苍穹派无事,你要是想,阙生大师那边可再去一趟。”
“可。”面色憔悴的司马迟明抬手拿出一封卷轴,眼神晦暗,倒没有受伤的迹象,沧桑几许,“我去鬼林,画了一副舆图。”
姚天昀愕然,试问道:“是要交给少主?”
司马迟明望了望天,像在与神明对视,不久浅笑对道:“给小竹。”
他像早已预见了死期,也已明白初竹日后的际遇不会好到哪里去,而司马俨须得稳固民心。
于是他给初竹留了条后路,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倘若侥幸苟活,他便带着初竹去战场出生入死,但若不幸殉道,初竹断然不甘沉寂,而孤身赴战。
最终,一切的一切都会将她推向战场,推向深渊却窥见自我,司马迟明的心愿是不愿初竹受缚,比起笼中的金丝雀,她会更想要做翱翔的雄鹰于战场厮杀。
这一点,他和司马俨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