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3.不见明月(2)
一人紫檀椅上侧躺撑着头,漆金长袍重工绣了一只狰狞的饕餮形态迥异。漆如永夜的黑眸目视前方,空荡荡的大殿除了几盏盈盈灼烧的鬼火,及裙摆下空空如也仍站立的侍女。
冥佑指尖萦绕密集的荧光飞虫,案头摆放了一个八卦箱,十余封密封的卷轴安静躺在里面。可他的神色怪异,眸子闪烁野兽般的暴虐光芒。
良久,空旷的走廊才传来阵阵响动,屋外的鬼火灯盏因恐惧晃动不停,来者所至,陷入漆黑。
冥佑抬了抬手,无脚侍女无声飘离大殿,恰在此刻,叶衍不紧不慢走进,脸上的伤已经自我疗愈了。
叶衍大开大合招手召来靠椅,直接座下落座,挥手亮起更多灯盏,照明森冷的气氛。
上面的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眼角却无一丝细纹,可能是不常笑的缘由,找不到一缕皱纹,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戾气与不恭,举止谈吐宛如隔世,倒也符合魔尊生性薄凉的外表。
冥佑面无表情,忽略他脸上的青青紫紫:“我应是半个时辰前就传了你。”
叶衍背靠软垫,瘫倒在木椅上,慢悠悠答道:“我才回呢,鬼市那边转迷路了。”
显然不想跟他过多计较,冥佑抬手把八卦箱点到他脚边,说道:“你带上它,去重林,与程城会合。”
叶衍看了一眼,恹恹道:“再等几日。”
冥佑面有愠色,眉微拧,仍强作平静说道:“还须等几日?你在信笺中只字未提你的荒唐事,擅自打道回府,敢情我把你请回来是当祖宗供着吗?”
叶衍起身踢开了八卦箱,揣手踱步,垂眸浅笑:“你要想这样我不介意。我问一下,黑帮子的指挥权现在算谁的。”
冥佑微微冷静,道:“我的。”
叶衍问:“五金阁遇袭、走水,都是你安排的?”
冥佑移开目光默认。
叶衍笑意深许,又问:“苍穹山的祸乱也是你策划的?”
然冥佑看向他,沉声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叶衍不理会,咬唇笑了笑,再撩起眼皮时眸子瞬间冷下,唯有怒意狠戾滋生,声音冷冽如玄冰。
“黑帮子是我爹生前的亲信组织,你把他们关起来,换成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废物顶替,能杀得了谁啊。”
当日鬼林,一眼就能看穿了如此拙劣的手段,恨得是他们顶着他父亲的名号行凶,万事不关己的杀人放火。
被揭穿的冥佑脸上没有过多波澜,只说道:“不杀你,他们甚至去找你了,可有相见?”
一声呼啸而过。
冥佑静静盯着地面插入的十柄灵剑,均上等灵物。
叶衍背后的魔雾散去,这些灵剑便是他的灵器库里的,同样也是司马俨在苍穹山斩杀的盗贼之剑,他父亲生前的亲信。
语调决然:“冒死前来替我盗取战略图,誓死反抗,无一逃脱。叔叔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所在之地的,你怕是最为清楚不过了。”
冥佑依旧心平气和,然叶衍并非今日与他纠结此事,收了灵剑,随即说道:“把黑帮子的指挥权还给我,让你的人远离初竹,让高官沉带战略图先走,我能赶到。”
冥佑阖眼随他要求,毕竟黑帮子在或不在,于他并不重要。
若不是今日叶衍提到他爹,他也很久没想起那个人了,混入魔界的唯一一个人,唯一让他恨进骨子的人。
见叶衍的背影越发成熟,与记忆深处的影子逐渐重合,但无从知晓叶衍的心思。即使他爹死在他出生前,也无法掩盖他命运曲折悲催的原因是源于他爹。
叶远灼。
冥佑以为从小看到大的叶衍会是一匹任由差遣的温顺狼狗,事实却是龙生龙,凤生凤,他终究是叶远灼的儿子,注定是一头野性难驯的孤狼。
叶衍自三年前关口之争后便离开了魔界,已经变得不太顺应此处气候,比初竹还不适应,一到夜间干燥,常半夜起身止住鼻血。
而初竹睡眠浅,尽管叶衍的动作很轻,难免发出的一丝响动就能被吵醒,一声不吭却像是嘲笑的神情,看他默默擦鼻血。
眼看都过去了两日,初竹硬是一点没从叶衍的嘴里撬出半个字,就在叶衍再度起身路过她的窗前时,她也跟了上去。
画面些许狼狈,依旧是大高个松垮垮随意套上的着装,坐檐角下遥望殿前梧桐。
走近了才发觉手指未干涸的血,高挺的鼻梁下塞进的两缕依稀浸有血色的布条。
头也没回地说道:“我又吵醒你了?”
说罢把衣袍往旁边平铺,招呼她来坐。
初竹边坐边嘲道:“一晚上起夜三四次,血真多。”
叶衍凝道:“……多谢夸奖。”
叶衍双臂搭在腿上,调整了下布条的位置,就听初竹问道:“你白天去了哪?”
叶衍眉头一挑,戏谑道:“关心我?”
初竹面色不改,对他时而的犯贱司空见惯,道:“怕你死了我出不去。”
心知这话拙劣,初竹起身想回房,不料被叶衍一手按下。
他挥手招来一床褥子,给两人裹上,心有灵犀般说道:“我看着梧桐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讲给你听听?”
“梧桐树?”初竹随之看去,两列排行整齐的梧桐树在曳曳风里沙沙作响。
“是的。”叶衍的目光变得更柔和,语调也似上扬,“我娘最爱的树。”
他看向初竹,温言道:“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我的血不像魔族人那般呈黑,而是鲜红。”
被戳中心思的初竹微微睁大双眼,木讷转头,她应该想到了这层缘由。
“我不是魔,准确的说,不是纯种的魔。”叶衍顿了顿,“我是半人半魔,我爹是病魔缠身离家求医的人,我娘是魔界公主。”
闻言初竹不解,她的确是想的这层原因,但历史没有出现活过满月的半人魔,自然也否定了自己无妄的猜想。
她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衍不知是苦闷还是心酸地笑:“不止你,很多人都认为我不到满月就会夭折而死。我爹死于顽疾,埋骨之地不知。身为半人魔的我的出生,对魔界而言不是一个好兆头,老魔尊认为我命中带煞,或许是源于对我爹的仇恨,要在满月当日火焚我,为魔界驱除异类邪祟。”
初竹有些伤感,修真界将魔看作异类,认为他们无恶不作,但魔将一个满月小儿看作其中异类,不惜其幼。
如此深想,叶衍的命运低入尘埃,被千人践踏的命运。
叶衍却不以为意,垂眸继续说道:“爹死了娘还在,我娘带我偷偷逃离魔界,在一处茶庄隐居蔽日,直到长到五岁,还是被老魔尊的部下发现了,把我们抓了回来,老魔尊念在亲情对我娘不算狠,却禁足于摘星殿。娘移栽了这几棵梧桐树,平日便教我读书写字习武,剑术尤其精湛,只是可惜……”
他垂下头,取下两坨血布条,低低道:“梧桐越发茁壮,娘却吊死在了正午梧桐下。”
初竹一言不发,手指牢牢拽紧褥子,静静听他讲述:“老魔尊还是想杀我,那时我已长到十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将怒火迁移到寒殿里相依为伴的我和娘。娘借机让阿四带我去宫外游玩,待我黄昏时分回殿,只看见一束白绫高高垂下。”
除去出征的那几年,叶衍独自住在偌大的摘星殿近五年,日日观梧桐,清楚知道白绫留在哪棵梧桐的哪条枝干,守着儿时的记忆过了五年,心底镌留的疤痕随白绫缚裹,看着梧桐变得高大。
叶衍摩挲一直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尽管染了血色,依旧澄清无暇。
“玉佩是娘留给我,后来我才知道,这玉佩其实是一块护身符,是我爹年轻时游历寻遍大江南北成的护身符,虔诚至极,可护人平安喜乐,终生无恙。”
叶衍盯着看好半晌,才慢慢解开束缚,不管初竹如何推脱,他还是将玉佩佩上初竹腰间。
他看向初竹,声音沉稳:“请你这回收下它,这也是我诚心诚意,望你平安的护身符。”
初竹脑袋如烟花炸开,若真收了,与叶衍的纠葛更加纷乱难缠,但若不收,这半夜对她的满腹真意又似东流水。
是她亲手丢下了玉佩,着实无颜面对。
可叶衍却心悸,尽管会对他的厌恶再多一层,当时也只能临时变卦,不敢拿初竹的命去赌她后面平稳坦途。
初竹一直认为过了鬼林就平安无事,可当叶衍真正追寻足迹深入大漠才惊觉,未知的灵力魔气交缠在一起步步紧逼,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囚笼。
未必是想杀人,应当是活捉。
当初竹听他亲口对自己的祝愿,眼里的情比恨更难摸透,低垂着头,死死咬紧牙关。
叶衍目视地面,口吻平淡:“老实讲,我自认未曾欺骗于你,但隐瞒你的事不在少数。除却情断蛊,我猜你更想知道我的灵脉已断,却能自如掌控魔气乃至灵力。”
初竹撩起眼帘,并不否认,叶衍看在眼里,道:“灵脉不通,乃天生残废。魔界是父母的根基遗传给腹中胎儿乃作传承,此为下限,在此之上才凭自身慢慢修习。所以多数人挤破脑袋也想与权贵攀上关系,最好能诞下子嗣,可一旦孕育过多骨肉,父母灵泉均会干涸至死。我的父母弥补了我对灵力先天的迟钝,令我对灵力魔气两不侵,使我一出生就站上了许多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高度。”
明明说着自我炫耀的话,神情却如此惆怅,当天才降世,注定是人中龙凤,然所承担的一切并不是能轻易想象的。
掠过微风,掀起梧桐叶堆,飞舞后旋转掉落,初竹忽然道:“这样不会更累吗?”
“嗯?”叶衍并不吃惊,侧目而视,待她发言。
初竹道:“正是最初背负过多,行将远路越阻,顶着外界对你的褒奖,甚至是强压,你应该没有真正放纵过吧……你笑什么?”
叶衍难掩嘴角上扬:“你在关心我吗?”
初竹移开眼:“怕你抑郁死了”
“不过有件事,你应该更想知道,”叶衍看到初竹疑惑的目光,勾起嘴角,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见过段之盛,我是他最后一战所敌对的将军。”
初竹脑袋里的某处突然炸了。
叶衍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便娓娓道来。
原来冥佑上任过后,对修真界进攻,大肆招募。而叶衍当时正处于迷茫,到底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父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年少的他踏上了战场。
起初他只是辅佐之位,并未有上阵杀敌的资格,不是实力不符,而是他不愿。
魔界挑选将领的方式特别,如果你想带兵打仗,你需要在与一位将军的单挑中杀死他。
不错,杀死一位将军,你就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这也就是为什么修真界没有对魔界将领详细记载的原因,代代更替,以命易位。
叶衍轻命,却不像他人以这样的形式为荣,像禽类抢夺地盘,反倒嗤之以鼻。
可他实在太夺目了,哪怕只是一位角落的无名小卒,也能一眼被发现,就这样,叶衍还是带上了兵,在对战前一夜,竟见到了对方阵营的将军,段之盛。
“我没有害他,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叶衍的神情依旧淡定,又字字咬碎说清,“我、不、曾、害、他。”
初竹脸色一沉,是了,叶衍如今的处境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好,一日三餐无特送须亲身去膳堂打包,下仆见了他多是畏惧行礼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偌大的殿唯有他们与小桃,日常打扫全交与他与小桃,不曾见到他的甲胄,种种皆不是一位将军应有的遭遇。
她是为段之盛站在他面前探究真相,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乱冤枉。
简辰逸说过,百战军均被黑曜石所控发疯才败下阵以至活埋,可关口却是以段之盛险胜落幕。
难道……
最惨烈的想法浮上心头,初竹难忍眼眶酸涩含泪,气息逐渐紊乱,哽咽道:“你的……军队呢?”
难道你的军队早已在战场尸骨无存,连带你的魂灵一同,湮灭在了茫茫黄沙?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叶衍眼角滑落,分明笑意未达眼底,诉说平常事般说道:“没了。”
两人相顾落泪的场景是两人皆不曾预料的,想通关口之争的叶衍与段之盛都是棋局中的棋子后,初竹终是情难自禁悲痛大哭。
不论操纵这一切是何人,未曾在乎段之盛或叶衍的后路,以两人全军覆灭的结局为棋盘,每个人都是手中棋子,无一幸免。
她曾经日日夜夜憎恨与段之盛对战之人。因为他,段之盛被诬上逃兵;因为他,段之盛的百战军处以叛军活埋。
为何今日突然与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告诉她,你恨错了人;告诉她,其实他与段之盛一般,尽是被害者。
这样一想,谁都没错。
叶衍看透了她的不安内疚,倒似安慰起了她:“你没恨错,如果我当初坚持退兵,也不似今日恶果。”
初竹从手心抬起头,脸上糊了一层透亮的泪,吭叽道:“退兵?”
叶衍轻轻擦拭,缓道:“嗯,可我记不太清了,自从那一战过后,记忆就被人恶意抹去了不少,所以才借由入修真界回忆。”
甚至被人篡改抹消记忆,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初她在为段之盛据理力争时,叶衍早已听天由命生无可恋,无人为其辩解。
“怎么哭成这样了……”叶衍揉了揉初竹殷红的眼角,即使他掉了几滴泪,于他而言,也是每夜的梦习以为常。
“我已经想起不少了,但那日的细节总想不起。”他吻了吻初竹的眼睛,湿润一片,眸光清亮,“我向你坦白,不是想让你怜悯我,而是想让你在此居住,打消去沙埋的念头。”
初竹一惊,推开叶衍的胸膛,尽量克制声音颤抖,语调决然:“要想找出何人所害的你们,必然去沙埋,寻得一点蛛丝马迹也是好的。你既掏心掏肺自揭伤疤,却要困住我,是想保护我吗?可你知道杀我师父之人也是魔界人吗,我该如何在此隔世?”
叶衍抚摸初竹鬓角,笑得苦涩。
她的话他自然信的。
夜已深,叶衍多把褥子披给初竹,沉重说道:“我会替你,你不能。我寻遍了魔界,布局之人不在,即使有人要害你我也会挡。但我无法保证他不在沙埋,我刻意消除了我们的踪迹,但你的现状依然传遍了修真界。我是棋子,可我已经是废棋一枚,你是段之盛的师父,与我有交集,更是修真界不可或缺的一人,你为棋子或许是他的最优抉择,我不敢冒着个险,因为你的命在他看来将一文不值。我已经……见不到四哥了,如何再承受永不能见你。”
在初竹蓄满泪水的注视下,他满是赤诚地表露心声:“我喜欢你。”
这是在表白吗?
不知是谁的泪先掉,在他僵硬的手背,泪花绽开。
初竹的心越发杂糅,像小针刺痛,大刀阔斧钝痛。她不能回应叶衍的期待。
初竹微微仰头,眸光闪烁,感受一颗颗泪的坠落,他却倏地笑了:“很久没哭了。”
亥时的魔界会起一团团的紫雾,悠悠树梢飘,徒添诡异。
氤氲的浓雾掩盖了二人,初竹犹豫许久,啜嚅道:“为什么说你见不到四哥了?”
叶衍身子往后手掌撑地,心头痛得滴血,自如答道:“我在安连庙的地牢寻过了,没有四哥。”
轻描淡写的一句,如同平常小事,但轻微的眼角跳动,难以抑制的嗓音不稳,都在诉说这一小事。
初竹定定看着他:“安连庙还有一座秘牢,只有柳清歌知道,四哥作为关口之争的战俘,倘若未失心智,定在那处。”
叶衍浅浅笑了一下,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心底枯萎的枯木如逢春。
他看向初竹的眼里不再清澈,略微隐忍的强势,哑声道:“你对我呢,有没有过喜欢?”
空气仿佛就在此刻凝固,初竹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