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机立断
下单一秒钟,看盘十年功。
许湘带着左彬去见刘芳的那天,玉龙医药绝地反击从跌停到涨停,并且牢牢地封涨停到收盘。许湘当天就关注了这只股票,为左彬躲过了一次爆仓而暗暗高兴。
第二天,许湘一早就到公司参加投行部门的周例会。
许湘所在的海明证券的投行业务实际上分为四个部门,分别是投行一部到投行四部。一部是做债券融资业务的,二部、三部、四部都是做股票融资业务的。许湘是二部的部门经理,业绩居中。三部业绩垫底,部门经理叫郝仁怀。四部则是明星部门,部门经理叫吕腾飞,原来在某个中字头券商,前年带着全套人马跳槽到了海明证券,带过来好几个项目,去年一年就做了四单IPO和三单增发,一下子让海明证券的发行承销业务排名挤进了全行业前十。
总经理周海涛亲自分管投行业务。周海涛原来也在那家中字头券商,吕腾飞是他的老部下。周海涛来到海明证券后对投行业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由原来的单个部门大锅饭改成多个部门自负盈亏的激励机制,也就是说每个部门取得的收入扣除成本后,完成公司的指标,剩下的都可以成为个人的奖金。这样灵活的机制吸引了吕腾飞这样的团队带枪来投。
许湘也是这个机制的受益者。她的业务能力原本就出众,业务收入虽然跟吕腾飞这样的明星团队不好比,但是完成公司的指标绰绰有余。在新机制下,她去年的奖金涨了50%多。投行三部就比较倒霉了,去年没完成指标,奖金一分钱没有,今年还降薪了10%。
例会由周海涛亲自主持。他坐在主位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边上吕腾飞见了,赶紧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递了过去。周海涛点上烟,把打火机还给吕腾飞,吸了几口,便掐灭在会议桌上的烟缸里。
“现在开会。腾飞,你们部门做的红土地明天要上会了,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都准备好了。”
“不能掉以轻心啊,最近发审委审得比较严,上周上会的项目三个被毙了两个,你还是再好好准备准备。上次这个项目内部上会的时候,风控部门不是提出了一些问题吗?后来这些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万一发审会上问到同样的问题你们能应对吗?”周海涛提醒道。
吕腾飞自信满满地说:“老板,您放心吧。上次内部上会是风控部那个姓杨的小瘪三故意跟我过不去,无理取闹。后来换了人,风控说没问题,我们的解释肯定能通得过。”
许湘虽然心思不在会上,而在玉龙医药上,但是十分反感吕腾飞这样口无遮拦地飙脏话。他口中风控部门姓杨的叫杨嘉,是学法律出身,有律师证,原来专门做投行业务的风控。许湘很器重杨嘉,觉得他工作认真一丝不苟,是个很上进的青年。杨嘉也很尊重她,平时叫她“湘姐”。后来杨嘉在红土地项目上拒不签字,得罪了吕腾飞,风控部门的经理将他调去了闲职。许湘心里很清楚,背后肯定是周海涛指示的。
“你们要确保万无一失啊!”周海涛还是有点不放心,“还有贾步四那个土包子,你们可得好好教教他,提前打好预防针,别到了发审会上丢人出洋相!”贾步四是红土地公司的董事长。
“老板,您力推的项目,我们不会拆烂污的。”吕腾飞拍着胸脯说。
周海涛瞪了他一眼,又转向许湘,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很温和地问:“许湘,你那边的项目有什么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那个通宝科技的IPO报材料恐怕还得往后拖,他们今年的利润还是不能达标。八方电子的增发材料已经报上去了,正在排队。”
“好的好的,你们部门三季度已经完成全年的指标了,再努力一下为明年打打基础。”
“好的,周总。”许湘说。
周海涛又瞥向郝仁怀,眼神一下变得凌厉,很凶地叫了一声:“郝仁怀!”
郝仁怀突然被叫到名字,身子一抖索,小心翼翼地回应:“周总!”
“你的零蛋要背到什么时候?你今年的指标又完不成了!”
“我们正在努力,加班加点。我们有一个增发项目已经准备报材料了。还有那个并购项目,也差不多了,年底前可以做完,我争取让客户这个星期把财务顾问费付过来。”
“你那个并购项目,标的2000万,财务顾问费20万,够你们部门的费用开销吗?够付你一个人的工资吗?你给我上点心。公司规定连续三年完不成考核指标,调岗降职,你还有明年一年,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郝仁怀坐在那里再不敢出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周海涛又拿出一支烟,吕腾飞刚要递上打火机,边上却有人捷足先登,送上打着了的打火机给点烟。周海涛也颇觉意外,定睛一看,是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开会的时候,部门的领导们都围坐在会议桌前,一些低级别的员工坐在后排。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解进吧。”周海涛说。
“是的,周总。我上个月入职。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我们投行部的例会。”
“你是研究生一毕业就来我们公司了?”
“不,我本科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又去读了MBA,然后才到海明证券来的。”
“哦,那我记错了。你在三部吧?”
“是的。”
“新来的到各个部门轮岗一下吧。现在三部也没啥事做,你下个月开始到二部轮岗两个月,怎么样?”周海涛说着,目光转向许湘和郝仁怀。
许湘立刻回答:“我们欢迎。”
郝仁怀心不在焉,听到许湘的回答,才注意到周海涛看着自己,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年轻人到各部门锻炼一下有好处,多学点东西,在海明证券前程远大。”
“是的,谢谢周总。”解进高兴地说。
会议一结束,许湘赶紧翻手机看玉龙医药的行情。昨天玉龙医药的“天地板”走势已经让许湘舒了一口气,虽然刘芳没有明说,但她还是相信是刘芳出手相救。天性善良的她还是希望左彬能够有救命的稻草,重整旗鼓。
其实在财务上许湘早已实现了自由,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她工作完全是为了自我实现。她喜欢金融,金融是聪明人的游戏,她足够聪明,也足够理性,她喜欢玩这个游戏。
她现在天天盯着玉龙医药,这只股票对她心情的影响反而更甚于自己的那些项目。在从跌停到涨停的第二天玉龙医药就出现了剧烈的震荡。早上开盘时还是略微上涨,一转眼工夫就直线下跌,随后又被拉起……玉龙医药的股价就像霓虹灯一样不断在红色和绿色之间切换。
一般人看着这个略显无聊的画面,只有数字在跳动,颜色在变幻,几分钟就会觉得厌倦。而像左彬这样的股市老兵,看到的不是数字、不是颜色,而是这些数字背后的千千万万个人,买进的人、卖出的人、等着买进的人、等着卖出的人,就像战场上正在激战的千军万马,有人在厮杀,有人在磨刀霍霍,有人在列阵前进,有人在仓皇逃窜,时而主动权在这边,时而优势又转到了另一边。看得更仔细些,甚至能看到每个人的性格和画像。有的人像猛张飞,一顿猛打猛冲毫不畏惧;有的人像赵子龙,上下翻飞七进七出;也有的人像诸葛亮,轻摇羽扇不动如山。这着实比刷抖音、看剧、看球、看电影还要精彩百倍。
今天,玉龙医药这个战场对左彬来说尤其关键,它是赤壁,是天王山,是斯大林格勒。左彬all-in在这场战役里。他不是一个作壁上观者,而是一个亲临战场的士兵。在和平年代男人们没有机会亲临战场,而股票市场是一个最接近战场的地方。这天的战斗是如此激烈,以至于像他这样的老兵都被震得晕头转向。好几次,他似乎感到多头的力量已经耗尽,战线快要守不住,自己应该赶快逃跑,但他仍咬着牙坚持着,仿佛坚守在上甘岭上。过了一会儿,增援部队杀到,让他松了一口气。又过一会儿,眼看着多头要把红旗插上敌人的阵地,突然空头的炮火猛烈地砸在自己的头上,多头又败退下来。
左彬硬扛这最漫长的一天。凭直觉,他觉得是刘芳扫掉了跌停板上的几千万股,但是他又不能确定。如果是刘芳的话不可能这么快撤出来,也撤不出来。如果这时候卖出他仍然损失惨重,他决定向死而生,再坚持下去。果然,下午的最后十分钟,玉龙医药又被巨量封上了涨停。左彬这一天赌对了!
第三天继续封涨停!
第四天开盘继续涨停!但是到了中午突然出现巨大的卖单把涨停板砸开。
左彬动摇了,是时候重新分析一下战场的形势了。连续四个涨停,他的账户亏损只有10%多一点,这已经是他在看到玉龙医药的公告后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涨停板上这么大的卖单,也许是刘芳撤了。不管是谁扫掉了跌停板上的6000万股,现在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撤出来。再往上,有无数像他自己一样被套住的人等着解套,等着回本,又有谁会去当“解放军”呢?再说,他很清楚,玉龙医药根本不值这个价。于是,他果断地把所有账户上的玉龙医药都卖了出去。在查询到卖出的委托单全部成交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他觉得口干舌燥,但是却连伸手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这两个星期他几乎夜夜无眠,只在困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才能打个小盹。他的自有资金大约亏了20%,几百万。在股票市场里这个比例和这点钱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重大挫折。他管的私募基金在玉龙医药上也亏了钱,但是因为基金有规定单只股票最多只能买10%,所以对整个基金而言只是亏了不到1%,那更加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他的私募基金有几亿的规模,一年的管理费就远超过他在这一役中亏掉的钱。当然,管理费是公司的收入,不会都进他个人的腰包。不过再怎么算,两年的工资和分红也足够弥补他这次的损失。
他之前经历过比这亏得惨的时候。记得上一次大熊市,他逃过了熊市的大部分跌幅,跌到2200点才满仓杀入。但是没想到熊市的最后一段跌得最惨,从2200点到1664点,他的股票硬是跌了一半多。但是当年他却没有半点挫折感,还勇敢地加杠杆越跌越买。当年的他没有半点对爆仓的恐慌。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波熊市跌到1200点,他也会输光。在1664点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要跌到1000点,但他却一点都不紧张,一点都不害怕。
人真的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学会恐惧。
为什么一向风格稳妥的他,一个明星基金经理,会满仓加杠杆买一只股票,犯了一个初入股市的赌徒才会犯的错?
他觉得应该打电话去谢谢许湘,还要让她转达一下对刘芳的谢意。可究竟是不是刘芳出手的呢?在证券市场上除了证券交易所没有人知道究竟谁在买谁在卖。不管是谁出手,这把抄底、拉升、出货做得真是漂亮!
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脑子里的逻辑也变得混乱起来。为什么字典里没有爱情的自己,会陷入女人的笑?他喜欢肖虹的笑,那样的天真无邪,跟着白石通那样的老江湖,肖虹看上去还是那样纯洁。还有许湘,自己要死了,死之前应该去见见许湘。他看见许湘办公室的门,一推门回到了家,两个孩子在家里等着爸爸,他正逗他们玩,转眼孩子不见了,他四处寻找,进了一个房间,肖虹躺在床上等着他,他想伸手去抱她,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妻子的来电,他赶紧接,手机上却怎么也找不到接听键,只听见手机不停地响……
一瞬间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仍靠在办公椅上,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但手机铃声是真的,还在不停地响。他右手从桌上拿起手机,真是妻子打来的。他回想起梦境中的情形,担心自己仍在梦里,伸出左手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真疼!这让他更清醒了,也确信自己没有在梦里。
他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妻子顾怡云的声音。
“左彬,你在哪里?”
“我在公司上班,怎么了?”左彬听到妻子这样问,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向不怎么管他的妻子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查岗吗?她为什么要查岗?
“你的朋友、中学同学赵小虎的老婆刚打来电话,说赵小虎去世了。”
“什么?怎么回事?”
“是自杀,从楼上跳下来,当场死亡,就今天上午的事。他老婆说要找你,但没你的手机号码,就打到家里来了。他老婆说话很不客气,说什么小虎交错了朋友,不好好过日子去炒股票,结果不仅把命搭上,还把家里的钱给赔进去了。”
左彬只听到一个开头,自杀,就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他感到无限的惋惜,无限的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