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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

我的老师浦江清先生(他教过我散曲)曾写过一篇《八仙考》。这是国内讲八仙的最完备的一篇文章。本文的材料都是从浦先生的文章里取来的,可以说是浦先生文章的一个缩写本。所以要缩写,是因为我对八仙一直很有兴趣,而浦先生的文章见到的人又不很多。当然也会间出己意,说一点我的看法。

小时候到一个亲戚家去拜寿,是这家的老太爷的整生日,很热闹,寿堂布置得很辉煌。最使我发生兴趣的是供桌上一堂“八仙人”。泥塑的头,衣服是绢制的,真是栩栩如生,好看极了。我看了又看,舍不得离开。

八仙的形成大概在宋元之际。最初好像出现在戏曲里。元人杂剧如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范子安《陈季卿误上竹叶舟》,都提到八仙,只是八仙的名单与后世稍有出入。明初的周宪王《诚斋杂剧》中《群仙庆寿蟠桃会》第四折毛女唱:

(水仙子)这个是吕洞宾手把太阿携。这个是蓝采和身穿绿道衣。这个是汉钟离头挽双髻。这个是曹国舅拿着笊篱。这个是韩湘子将造化能移。这个是白髭唐张果。这个是皂罗衫铁拐李。这个是徐神翁喜笑微微。

除了缺一名何仙姑(多了一位徐神翁),与今天流传的已无区别。稍后,八仙出现在绘画里。王世贞《题八仙像后》云:“八仙者,钟离、李、吕、张、蓝、韩、曹、何也。不知其会所由始,亦不知其画所由始。余所睹仙迹及图史亦详矣,凡元以前无一笔,而我明如冷起敬、吴伟、杜董稍有名矣亦未尝及之。”更后,八仙就成为工艺美术的重要题材,凡瓷器、木雕、漆画、泥塑、面人、刺绣、剪纸,无不有八仙。不但八仙的形象为人熟悉,就是他们所持的“道具”,大家也都一望就知道:汉钟离的芭蕉扇、吕洞宾的宝剑、张果老的渔鼓简板、韩湘子的笛子、蓝采和的花篮、何仙姑的荷花、铁拐李的葫芦、曹国舅的拍板。这八样东西成了八位仙人的代表。这在工艺上有个专用名称,叫作“小八仙”。“小八仙”往往用飘舞的绸带装饰,这样才好看,也才有仙意。我曾在内蒙的一个喇嘛庙的墙壁上看到堆塑出来的“小八仙”,这使我很为惊奇了:八仙和喇嘛教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一想:大概修庙的工匠是汉人,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所熟悉的装饰图样安到喇嘛庙的墙上来了。喇嘛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地就接受了。于此可见八仙影响之广。中国人不认得八仙的大概很少。“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个人唱不了《八仙庆寿》”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民间俗话。如果没有八仙,中国的民间工艺就会缺了一大块,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也会缺了一块。

八仙是一个仙人集体,一个八人小组,但是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不是一个时代,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不是一同成仙得道的。他们有个别的人有师承关系,如汉钟离和吕洞宾,吕洞宾和铁拐李,大多数并没有。比如何仙姑和韩湘子,可以说毫不相干。不知道这八位是怎样凑到一起的。因此像王世贞那样有学问的人,也“不知其会所由始”。

这八位,原来都是单个的仙人。

张果老比较实在,大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其人见于正史,他是唐玄宗时人,隐于中条山,应明皇诏入朝,道号通玄先生。《旧唐书》《新唐书》皆入方士传,但是所录亦已异常。他的著名故事是骑驴。他乘一白驴,日行万里,休则折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之,还成驴矣。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它分明写在“正史”里!大概唐玄宗好道,于是许多奇奇怪怪、不近情理的事,虽史臣也不得不相信。这以后,张果老和驴遂分不开了。单幅的张果画像,大都骑驴。若是八仙群像,他大都也是地下走,因为画驴太占地方。别人都走着,他骑驴,也未免特殊化。单幅画张果老,往往画他倒骑毛驴。这实在是民间的一大创造。毛驴倒骑,咋走呢?这大概是有寓意的。倒骑,表示来去无定向,任凭毛驴随意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这样显出仙人的洒脱;另外,倒骑,是向后看。不看前而看后,有一点哲学的意味了。总之张果老倒骑毛驴,是可以使老百姓失笑,并且有所解悟的。至于此老何时从赵州桥上过,并在桥石上留下一串驴蹄的印迹,则不可考。“张果老骑驴桥上走”,《小放牛》的歌声传唱了有多少年了?

八仙里最出风头的是吕洞宾。吕洞宾据说名,大概是残唐五代时的人,读过书,屡举进士不第,后来学了道。元曲里关于他的仙迹特多,大都是度人。他后来,到了元朝,被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全真教为道教的一派,即北京的白云观邱处机所信奉的那一派)奉为宗师,地位很高了。不少地方都有他的专祠。山西的永乐宫就是他的专祠之一。著名的永乐宫壁画,画的就是此公的事迹。他俨然成了八人小组的小组长。他的出名是在岳州,即今岳阳。岳阳楼挹洞庭之胜,加以范仲淹作记,名重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名句。于是有人造出仙迹,说是吕洞宾曾在城南古寺留诗。诗共两首,被人传诵的是:

朝游鄂渚暮苍梧,袖有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诗写得真不赖,于仙风道骨之中含豪侠之气,但也有人怀疑这是江湖间人乘醉而作的奇纵之笔,未必真是仙迹。他的出名和汤显祖的《邯郸梦》很有关系。《三醉》一折慷慨淋漓,声容并茂,是冠生的名曲。民间流传他曾三戏白牡丹,在他的形象上加了一笔放荡的色彩。总之,他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仙人,很有诗人气质。他的诗人气质是为老百姓所理解的,并且是欣赏的。

何仙姑一说是广州增城人,一说是永州人,总之是南方人—她和张果老交谈大概是相当费事的。十四五岁时梦见神人教她食云母粉,一说是遇到仙人给了她枣子吃,一说是给了她桃子吃,于是“不饥无漏”。既不要吃东西,又不用解大小便,实在是省事得很。一说给她桃子吃的就是吕洞宾。她的本事只是能“言人休咎”。没有什么稀奇。她的出名和汤显祖也是有关系的。汤显祖《邯郸梦》写吕洞宾度卢生,即有名的“黄粱梦”故事。吕度卢生,事出有因。东华帝君敕修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时有浩劫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先是吕洞宾度得何仙姑在天门扫花,后奉帝君旨,何姑证入仙班,需再找一人,接替何姑扫花之役,吕洞宾这才往赤县神州去度卢生。何仙姑扫花,纯粹是汤显祖想象出来的,以前没有人这样说过。不过《扫花》一折,词曲俱美,于是便流传开了。何仙姑送吕洞宾下凡,叮咛嘱咐,叫他早些回来,使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错教人遗恨碧桃花”,这说的是什么呢?腔也很软,很绵缠的。

汉钟离说不清是汉朝人还是唐朝人。一般都说他复姓钟离,名权。他是个大汉,梳着两个髻,“虬髯蓬鬓,睥睨物表”,相貌长得很不错。据说他会写字,写的字当然是龙飞凤舞,飘飘然很有仙人风度。他不知怎么在全真教的系统上变为东华帝君的大弟子,纯阳吕真人之师。到元世祖至元六年封赠“正阳开悟传道真君”,元武宗至大元年加赠“正阳开悟垂教帝君”,头衔极阔。但是实际上他并无任何事迹可传。他为什么拿一把芭蕉扇?大概是因为他块儿大,怕热。

现在画里的蓝采和是个小孩子,很秀气,在戏里是用旦角扮的,以致赵瓯北竟以为他是女的,这实在是一大误会。他的事迹最早见于沈汾的《续仙传》。沈氏原传略云:“蓝采和不知何许人也。常衣破蓝衫,六黑木腰带阔三寸余,一脚着靴,一脚跣行。夏则衫内加絮,冬则卧于雪中,气出如蒸。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余。……行则振靴,言曰:‘踏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大概此人本是一个行歌的乞者。他用“踏踏歌,蓝采和”作为歌曲的开头,是可能的。“蓝采和”是没有意义的泛声,类似近世的“呀呼嗨”。沈汾所录歌词一看就是文人的手笔。浦先生说:“好事者目为神仙,文人足成乐府。”极有见地。此人的相貌装束原本是相当邋遢的,后来不知怎么变俊了。他的大拍板也借给别人了,却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花篮。为什么派给他一个花篮,大概后人以为他姓蓝或篮,正如让何仙姑手执一朵荷花一样。

八仙里铁拐李的形象最为奇特。他架着单拐,是个跛子。他的来历有两种说法。元人杂剧以为他本姓岳,名寿,在郑州做都孔目,因忤韩魏公惊死,吕洞宾使他借李屠的尸首还了魂,度登仙篆。《东游记》则说他姓李名玄,得道以后,离魄朝山,命他的徒弟守尸,说明七天回来,而其徒守到六天,母亲病了,他要回家,就把李玄的尸首焚化了。李玄没法,只好借一饿殍还魂。总之,他原来不是这模样。现在的铁拐李具有二重性:别人的躯壳,他的灵魂。一个人借了别人的躯体而生活着,这将如何适应呢,实在是难以想象。

又有一说,他本来就跛,他姓刘。赵道一《真仙通鉴》有其传,略云:“刘跛子,青州人也,拄一拐,每一岁,必一至洛中看花。……陈中素爱之,作长短句赠之曰:‘槁木形骸,浮云身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看洛阳花。闻道红最好,春归后,终委泥沙。忘言处,花开花谢,不似我生涯。年华,留不住,饥餐困寝,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春风一拐”,大是妙语!至于他怎么又姓了李呢,那就不晓得了。吁,神仙之事,难言之矣!

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子或侄孙。他的奇迹是“能开顷刻花”。他曾当着韩愈,取土以盆覆之,良久花开,乃碧花二朵,似牡丹差大,于花间拥出金字一联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不解是什么意思。后来韩愈以谏佛骨事贬潮州,一日途中遇雪,有一人冒雪而来,乃湘子也。湘子说:“还记得花上句么,就是说的今天的事。”韩愈问这是什么地方,正是蓝关。韩文公嗟叹久之,说:“我给你把诗补全了吧!”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朝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元曲里有《蓝关记》。大概此类剧本还不少。韩文公是被韩湘子度脱的。韩愈一生辟佛,也不会信道,说他得度,实在冤枉。此类剧本,未免唐突先贤,因此臧晋叔的《元曲选》里不收。

八仙里顶不起眼的,是曹国舅。他几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有人查出,他大概叫曹佾。因为他是宋朝人,宋朝当国舅的只有这么一个曹佾。但是老百姓并不知道,多数老百姓连这个“佾”字也未必认识(这个字字形很怪)!他有什么事迹么?没有的。只知道“美仪度”,手里拿一个笊篱,化钱度日。用笊篱化钱,不知有什么讲究。除了曹国舅,别人好像没有这样干过。笊篱这东西和仙人实在有点“不搭界”,拿在手里也不大好看,南方人甚至有人不知道这是啥物事,于是便把蓝采和的大拍板借给他了,于是他便一天到晚唱曲子,蛮写意。

八仙的形象为什么流传得这样广?

八仙的形成与戏曲是有关系的。元代盛行全真教,全真教几乎成了国教。元曲里有“神仙道化”一科,这自然是受了全真教的影响。八仙和全真教的关系是密切的(吕洞宾、汉钟离都是祖师),但又不是那么十分密切。传说中的八仙故事和全真教的教义—以“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为“真功”,“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对八仙有感情的人未必相信全真教。在全真教已经不很盛行的时候,八仙的形象也并没有失去光彩。这恐另有原因在。

原来这和祝寿是很有关系的。中国人的生活理想很重要的一条是长寿—不死。中国人是现实的,他们原来不相信天国,也不信来生,他们只愿意在现世界里多活一些时候,最好永远地活下去。理想的人物便是八仙。八仙有一个特点,即他们都是“地仙”,即活在地面上的神仙,也就是死不了的活人。他们是不死的,因此请他们来为生人祝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八仙戏和庆寿关系很密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考八仙云:“今所见庆寿词尚是元人旧本。”周宪王编过两本庆寿剧。其《瑶池会八仙庆寿》第四折吕洞宾唱:

(水仙子)汉钟离遥献紫琼钩,张果老高擎千岁韭,蓝采和漫舞长衫袖,捧寿面的是曹国舅。岳孔目这铁拐拄护得千秋,献牡丹的是韩湘子。进灵丹的是徐信守。贫道呵,满捧着玉液金瓯。

这唱的是给王母娘娘祝寿,实际上是给这一家办生日的“寿星”祝寿。我的那家亲戚的寿堂供桌上摆设着八仙人,其意义正是如此。

活得长久,当然很好。但如果活得很辛苦,那也没有多大意思,成了“活受”。必须活得很自在,那才好。谁最自在?神仙。“自在神仙”,“神仙”和“自在”几乎成了同义语。你瞧瞧八仙,那多自在啊!他们不用种地,不用推车挑担,也不用买卖经商,云里来,雾里去,扇扇芭蕉扇,唱唱曲子,吹吹笛子,耍耍花篮……他们不忧米盐,只要吃点鲜果,而且可以“不饥无漏”,嘿,那叫一个美,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咱们凡人怎么能到得这一步呀!我简直地说:八仙是我们这个劳苦的民族对于逍遥的生活的一种缥缈的向往。我们的民族太苦了啊,你能不许他们有一点希望吗?我每当看到陕北剪纸里的吕洞宾或铁拐李,总是很感动。陕北呀,多苦呀,然而他们向往着神仙。因此,我不认为八仙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上是一个消极的因素。

八仙何以是这八位?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中国人对数字有一种神秘观念,八是成数,即多数。以八聚人,是中国人的习惯。陶渊明《圣贤群辅录》列举了很多“八”,八这个,八那个。古代的道教里大概就有八仙。四川有“蜀八仙”。杜甫有《饮中八仙歌》。既云“饮中八仙”,当还有另外的八仙。到了元朝以后,因为已经有了这几位仙人的单独的故事流传,数一数,够八个了,便把他们组织了起来。把他们组织在一起,是为了画面的好看,王世贞《题八仙像后》云:“意或庸妄画工合委巷丛俚之谈,以是八公者,老则张,少则蓝、韩,将则钟离,书生则吕,贵则曹,病则李,妇女则何,为各据一端以作滑稽观耶!”“各据一端作以滑稽观”,这揣测是近情理的。这八个人形象不同,放在一起,才能互相配衬,相得益彰。王世贞说这是“庸妄画工”搞出来的。“庸妄画工”,说得很不客气。但这是民间艺人的创造,则似可信。这组群像不大像是画院的待诏们的构思。也许这最初是戏曲演员弄出来的,为了找到各自不同的扮相。八仙究竟是先出现于戏曲,还是先出现于民间绘画呢?这不好说。我倾向于先出现于戏曲。不过他们后来成为工艺美术的重要题材,戏曲里反而不多见了,则是事实。

八仙在美术上的价值似不如罗汉。除了张果老、吕洞宾、铁拐李,个性都不很突出。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铁拐李。宋元人画单幅的仙人图以画铁拐李的为多,他的形象实在很奇特:浓眉,大眼,大鼻子,秃头,脑后有鬈发,下巴上长了一丛乱七八糟的连鬓胡子,驼背,赤足,架着一支拐,胳臂和腿部的肌肉都很粗壮,长了很多黑毛,手指头脚趾头都很发达。他常常背了一个大葫芦,葫芦口冒出一股白气,白气里飞着几个红蝙蝠,他便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几个蝙蝠。他是那样丑,又那样美;那样怪,又那样有人情。中国的神、仙、佛里有几个是很丑而怪的。铁拐李和罗汉里的宾头卢尊者、钟馗以及后来的济公,属于一类。以丑为美,以怪为美,这在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