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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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烟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腾。
既然已经猝不及防地开了头，接下来的一切也变得流畅起来，残破的过往已经失去了遮掩的意义。
“那个天尊本来是上一任也是第一任‘诡秘之主’，我需要在他手里活下来，因此我们互相拉扯了很久，最后我选择了赌一把，赢了，我将与天尊融合；输了，我将彻底消失。
“很幸运，我赌赢了。我还是在天尊手里活下来了，代价是和天尊融合，还有点疯。”
克莱恩开始继续在稿纸上写点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他已经猜到了菲尔德还会问点什么。
“这件事出了我们家门可就没人知道啦，大家都以为我压制了天尊才成为了完整的诡秘之主。要是真相传了出去，那麻烦可就大啦，这可和‘天尊复活了’没什么区别。那个天尊当年可是冒个小头就万人争着抢着要给他钉死棺材板的主儿，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惜他太厉害啦，他还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强出头，死了也让大家不得安宁。”
“可你这么说听上去却总觉得有点怪。”小男孩脱口而出。
菲尔德突然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勇气，那么敢于打开自己脑壳，把自己脑子里过于泛滥的怪异思维全部掏出来给别人看，不管是面对罗塞尔的白天，还是面对克莱恩的现在。
“你明明是完整的，明明现在你就是那个什么天尊了，但你刚刚说的，听起来总像是你和你所排斥所抵触的另一个人的故事，而不是你和你自己的故事。”
克莱恩突然没了声音。
“抱歉，克莱恩，”小男孩缩了缩脚，“我又说了很多没有意义又很奇怪的话。”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
克莱恩放下书写的钢笔，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没错，那个天尊现在就是我了。所以我不该否定自己的任何一部分。我以后会注意的。”
说着克莱恩突然神色一正，用烟枪指着小男孩，严肃地说：“还有你，以后和外人说话时千万要小心！”
菲尔惊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克莱恩像是被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来。
“幸好你还不太爱说话。要是你和我一样是个话痨，早就被教会抓去做成封印物啦，还是连我都捞不出来的那种。”
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抓起一张稿纸团成球向爱丽丝砸去。
“都是你家的浑小子教坏了我可爱的梅丽莎！”
椅子上的爱丽丝哧哧哧地笑着，蒙着脸把纸团展开铺在脸上的那堆稿纸上，企图增加信息的渗透速度。
“这个爱丽丝虽然实力感人，但好歹也算个旧日，与这片庄园一起，即使他再怎么不情愿也算是我们的一张底牌。不过他因为掌握着‘虚无’与‘关联’，本身就是‘不存在’的，藏起来很容易，大家还以为是我自己对莫雷蒂家动了手脚。我那个不太喜欢的同事估计以为爱丽丝是我的小号，你们的仙女教母可能猜到了我从星空打劫了一点什么东西回来，而你们的黄涛先生估计现在还在怀疑人生，以为我一个人开了全家的小号自娱自乐了几百年。”
想到中午被骗得团团转的罗塞尔，克莱恩又轻轻地笑出声来，但是短暂的笑声最后还是变成了长烟枪里袅袅的云雾。
“你说，要是黄桃罐头知道了我们家的秘密，我该怎么办？”他开始望着上升的烟云发呆，暖黄色的灯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要是他冲上来揪着我的斗篷问我到底是他熟悉的老周还是鸠占鹊巢的天尊，我该怎么回答他比较好？可这两个答案都是正确的，他们都是我自己呀。要是他以为这几百年的情谊与整个家族都不过是我的一场扮演、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上来不由分说就质问我花这么多年假扮他的好友逗他开心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又该怎么应对他比较好呢？”
小男孩也沉默了。估计那位挺着肚子的罗塞尔先生一定会气势汹汹怒发冲冠地撞开他们家的门，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没等克莱恩开始他精彩绝伦的演说就把瘦弱的克莱恩一拳撂倒在地上，也不管这家店是谁的主场，也不管还能不能使用非凡能力，总之剩下的还能用无能狂怒的大声质问来当作无关痛痒的魔法攻击补上一点点输出。菲尔德不知道这种时候的克莱恩会不会还手，但罗塞尔先生一定不会平息怒火。
或者，这种激烈的场面根本不会出现，有的只是罗塞尔冷静又克制地站在远处，唯一激烈翻腾的是他的眼，可能还有打转的眼泪。
“也许你可以先把他放倒了？”至少能让自己少挨一些打，菲尔德想。
“哈，这样先发制人也不错，”克莱恩笑道，“先用真理去说服别人，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对那些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家伙，这样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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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纸团被扔上了桌，克莱恩再次拿起笔开始书写。菲尔德还没有什么困意，两个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最近店里用糖用得好快。”
“我可能最近做得有点偏甜了。”
“今天伦纳德先生好像有黑眼圈了。”
“看来黑夜教会这几天也都挺忙的，最近紧张的邪教清剿应该也挺累人的。”
“为什么在外面还在用在廷根时的脸和性格？”
“有些人看到现在的我会伤心的，而且这样也方便隐藏一些小秘密。”
“那为什么不用褐色的眼睛？褐色眼睛更配这张脸。”
“改变瞳色对你们来说很困难，全黑的眼睛会让我们看上去更像一家人。”
“那为什么不完全照搬在廷根那时候的性格？”
“那样有的人看见了会更加伤心的，例如你那几百年也不长脑子的伦纳德先生。”
沙沙书写的笔突然停下了。
“小菲尔德，如果有机会，让你们一起摆脱疯狂的诅咒和命运，你想要吗？”
菲尔德屏住了呼吸。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小时候曾经就想过成为一名医生，等学成归来后治好家族祖传的疯病，但后来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家没救了。
一阵欣喜涌上小男孩的心头，他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了。但还没等到那快乐的鸟儿展翅飞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菲尔德。
解脱的代价会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一根拯救的浮木，为什么莫雷蒂家还在疯狂的泥潭里挣扎了几百年？
他感觉自己张不开嘴，那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死死地压着他，这几天那些怪异的片段再次像电影一般在他的视野里闪现，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他耳畔重叠在一起。
玛菲妈妈梦境中的叮嘱，梅丽莎一次又一次的倾诉，罗塞尔先生疲惫的双眼和虚弱的话语，顺流而下的小纸条，被塞进手心的提线与缝合的人偶，所有的片段都在他的脑海里高歌，激昂地敲响每一个音符——与其说是高歌，不如说是呐喊，是嘶吼，是所有人点燃自己而发出的直击灵魂的声音！
那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前，推着他抬起头，推着他艰难地鼓足勇气拨开前方一切迷瘴，使劲扯开嗓子响亮地去喊——
“不！”
菲尔德听到自己在说。
远没想象中的嘹亮，轻轻的，有些胆怯，却意外地坚定。
“我是说，那你呢？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克莱恩愣了一下，看着小男孩的眼睛笑了笑。
“我无处可逃。”
“那我就算了，”小男孩低下头说，“我们总不能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餐桌上突然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钢笔在稿纸上划过声音。
沙沙地响。
“谢谢。”
克莱恩说。
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更多更多的文字被克莱恩从纸上划去，精心安排的戏剧还未开演就被导演用黑色的线条打碎扼杀。
最后克莱恩猛地站起来把所有稿纸用力向上一挥，泛黄的纸页唰地在空中散开，密密麻麻地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旋转飞舞，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宽大的纸张还未落下便破碎成小片，细细簌簌地化作了黑色的烟尘，成为了虚无。就像是有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愤怒地把这出荒唐的独角戏撕成碎片，然后再用一把无形的大火将这些令人生厌的纸全部焚烧成让人安心的黑烟。
以此，殉道者摧毁所有的后路。
“谢谢。”
菲尔德再次听到了克莱恩的声音。在漫天飞扬的纸屑和黑烟之间，他看见克莱恩释然地笑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是一个大男孩了。”菲尔德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发热，“我想，我已经可以给家里帮上忙了。”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这是克莱恩今天第三次道谢。
菲尔德感到有什么滑滑的软软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小腿上，摸上去还有点凉凉的。
他抹了抹发热的眼睛，抓起来定睛一看——
是！根！触！手！
来自恐怖片的各种洗礼让他奇妙的脑内顿时炸成了一片灿烂的烟花，绷断了他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线，还没听见熟悉的安魂曲，就两眼一翻从餐桌上掉了下去。
他好像看见爱丽丝在纸堆下面偷偷地向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31
菲尔德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暴雨倾盆。
下面是汹涌翻滚的河水，旧日时代的摩天大楼，第四纪的奢华宫殿，第五纪的典雅小楼，第六纪的钢筋铁骨，都只能勉强地从激荡的水流里探出一个脑袋。
滔天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山石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总是要问我们这些老掉牙的问题！！”
彼岸，梅丽莎站在狂风暴雨中使出全力嘶吼着，那喊声挤过洪亮的浪声与嘈杂的雨声，艰难地到达菲尔德的此岸。
她全身都湿透了，黑色的长发与颜色鲜亮的裙子一起粘在她的身体上，狂风卷着豆大的雨往她嘴里灌。
她抹了一把脸，再一次大声喊道。
“但是我们每一次！每一个人！都拒绝了！！”
喊完的梅丽莎一个踉跄坐在地上，似乎有些脱力。她闭上眼，迎着倾盆大雨欣慰地笑了。
当下一个巨浪来临时，梅丽莎化成了一阵黑烟，又一次在菲尔德眼前消失了。
悬崖之上的钟塔在风暴中鸣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周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