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班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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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德从来没有觉得“神眷者”这一词如此地刺耳。
伦纳德先生在甜品店里偷懒的时候,总是在那里抱怨作为女神的眷者要干的活真的好多啊我真的好累呀克莱恩你能不能帮我说说情我想去度假,每到这时克莱恩都会把他一脚踹开还会大喊崇高的女神啊快给这个摸鱼的家伙扣工资,活像是压榨员工的无良老板和任劳任怨的社畜员工。
其实伦纳德先生也只是说说,他一直对工作一丝不苟。这么多年晚上去敲开伦纳德先生家的门,几乎就没有在他家见过他本人。
这让菲尔德对这种“关联”产生了莫大的困惑。生活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观念坚信不疑,却又找不到能够去反驳卢克斯的有力理由。
卢克斯的确是一位合格的神眷者。他嫉恶如仇,勇猛干练,古道热肠,敏锐聪慧。虽然这位先生的话语十分凶狠,但菲尔德知道直率的老前辈是真的在为他担忧。小男孩难以否定这份热忱。
但那些洪亮的话语像细长的银针、尖锐的铁钉、坚硬的标枪,重重地打入他的脑海,把他混乱的思维搅成变质的麦芽糖。
也许是因为第三人称在罗塞尔文的口头表达中都是同一个发音,母语是罗塞尔文的菲尔德一直对这些代词的差别没有什么实感,即使在外说起了鲁恩语,他也很难摸到这种微妙的差别。
晚饭前的餐厅,负责准备的大人们总会说:“快去克莱恩房间喊他来吃饭!”在冬礼日的教堂里,克莱恩总会对他和阿黛拉说:“快去给女神放上一束她最喜欢的月亮花!”就连刚刚那位在窗台上教他分析突发情况的先生,也是用手杖指着天空说:“这不代表那位邪神先生不会派其他的卷毛狒狒来瞧瞧!”
这是菲尔德第一次被人摁着头去看“祂”这个代词和其他人称之间的巨大差异,即使他仍然无法理解这里面的差异究竟从何而来。
克莱恩周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们的确是可以被称为“眷族”的,虽然本质上其实是血裔,但他今天却迫不及待地想扔掉这个过于灼热的称谓。这个称谓可以给任何人,但菲尔德觉得它无论如何都不该用来称呼自己,用来称呼“不存在的莫雷蒂家”。这让他觉得,本来触手可及的克莱恩,一下子被这个词推出去好远。
卢克斯对风暴之主的虔诚是那么纯粹,但忠诚的神眷者却回答不出自己的神明到底喜欢什么口味的小饼干,或者甚至不喜欢任何小饼干。
可菲尔德知道克莱恩虽然一直说自己是全口味党但其实更偏爱甜口,他知道克莱恩不管草莓味巧克力味还是抹茶味的小饼干他都喜欢,他知道克莱恩白天在店里喝咖啡时习惯加多少糖和多少奶,晚上抽烟前喜欢磕几下长烟头……
他知道克莱恩这个老怪物实际上抱起来感觉凉凉的,没有多少肉,他的皮肤摸上去滑腻得让人想起某些软体动物,看上去像床单一样的斗篷其实是天鹅绒的,布料下面看上去空空荡荡其实抱上去会有一种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感觉。
如果他去问卢克斯风暴之主抱起来是什么感受,卢克斯一定会气得劈下几道闪电给小男孩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防止这个倒霉孩子到其他地方去犯蠢丢了性命。
所以菲尔德觉得自己不应该被称为“眷者”,他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作为“眷者”应有的虔诚。他会和克莱恩顶嘴,会和克莱恩进行没意义的争论,甚至会因为一些突然的怪事而被吓得原地跳起,对克莱恩大吼大叫。这也许是卢克斯无法想象的。
虔诚。
这个词突然让他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浑身上下都异常地难受,甚至有些反胃。
这么看,那些在破烂屋子里跳抽筋舞自杀的邪教徒不也称得上是“虔诚”的“眷者”?他们死心塌地,从无异议,对神的旨意无条件接受,又狂热地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献给他们的主。
这样的“虔诚”和卢克斯所说的“虔诚”,它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所谓的邪神与所谓的正神,他们之间的差异真的能被一纸公文所定义吗?
卢克斯脾气暴躁又充满热忱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菲尔德的视野里,坐在路过的车顶上板着脸瞪着他。不一会儿这个幻觉就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神明之间有不同的追求,也许是所谓的信徒之间有不同的追求,或者其实两种都有。
小男孩不知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贫乏,那沉重的思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么克莱恩又——
“绿灯了还不快走??”
菲尔德猛然回神,喇叭声此起彼伏的车流裹着老旧的女士小电驴向前走。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从小到大生活的贝克兰德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遥远,仿佛和他隔着一层朦胧却扯不掉的纱。
自己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这让小男孩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挣扎着终于从密集的车流中脱出,慌乱地在灰暗的楼宇间穿梭。
一抹熟悉的色彩闯入菲尔德的视野。
那是刚才在破楼里指引他的那位先生。
菲尔德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赶紧把小电驴开了过去。
那位先生把他那顶装饰不多的半高礼帽摘下放在手边,露出对于二十多岁来说有点偏高的发际线,黝黑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经济晚报》,微微翘起的嘴角让人感受到这位先生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位先生注意到了靠近的小男孩。
“下午好!”他看着小男孩真诚地说,“马上就该说‘晚上好’了!”
菲尔德看了看这位先生身边的一堆报纸,又睁着黑魆魆的大眼睛胆怯地看向这位先生,微微往后退了几步。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想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报纸先生折起了手里的报纸。
“你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现在迫切需要一次畅所欲言的机会、一次轻松愉快的聊天。”报纸先生整理了下身边的报纸,然后拍了拍身边的长椅,“没事,这一次我的时间还算充裕,我们可以慢慢聊。”
他把报纸和礼帽整齐地放在腿上,看着菲尔德低着头无言地坐在了长椅上。
“按照我们家的习惯——”
小男孩感到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直接喊我班森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