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变装
3
老爱丽丝抄起手，跷着二郎腿坐在折叠椅上，堵住了甜品店的大门口。椅子下面垫了好几块砖。
“你不准出去。”
他的语气平淡而又决绝，日常那些癫狂的神色消失殆尽，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
在菲尔德的印象里，老爱丽丝神志如此清明的时候屈指可数。空荡荡的店里面突然压抑起来。
“今天不行，这个周末都不行。”
“但是克莱恩答应我说，今天要带我去看烟花……”小男孩小声地解释道。
“哈，那个老骗子。”
老爱丽丝发出一声促狭的短笑，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自家的小男孩。
“你是个聪明孩子，和那个混蛋厮混了十六年，心里应该知道那个老骗子说的绝对不只是带你去看烟花那么简单。”
“……”
“很多事情那个老骗子答应过我，至少要等孩子们在人类意义上成年，但你现在只有十六岁，太早了。
“你应该待在这里，你们都应该待在庄园里，那里是安全的。”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放我出去。”菲尔德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老爱丽丝，“你根本不想放我们任何一个人出去。”
那些记忆汹涌而来。被关在源质中千万年的伊斯和西塞，在两条相邻途径顶点高度聚合的非凡特性，成为神明枷锁与镣铐的子嗣，菲尔德未见识过现实世界的童年……
“你想把所有东西都圈在自己身边，你什么都不愿意放手。”
可等你想摊开手看看时，你想抓住的那些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是的！我就是巴不得把你们全部抓回来关在源质里！”
老爱丽丝突然拔高了音调，随即又平静下来。
“我就跟你说白了，外面那些家伙，死绝了都和我没有关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有绝对的信心带你们走。
“我只希望你们能在这个世界多活一会儿。”
想到了以前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老爱丽丝的笑容多了许多厌恶与嘲讽。
“要不是你们，谁想和那个恶心的老骗子成天待在一起。”
……不是，我看你平时还挺习惯的啊……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菲尔德有点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抬头看着堵门口的老爱丽丝，“但是，我还是想出去。”
“我想去看烟花，我想去帮一把克莱恩，我相信他现在在做的事情。”
“你只有十六岁。”
“我已经十六了。”
“那些屁事那老骗子自己可以搞定。”
“他既然问我了，肯定是觉得如果有我的帮助事情会进展得更顺利。”
老爱丽丝不说话了。他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菲尔德，看得小男孩心里直发怵，但对面的孩子却依然没有离开。
安静的店里只剩下菲尔德的呼吸声。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沉默良久，老爱丽丝终于闭上了眼。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一直想出去。总有一天，我要和诡秘那个混蛋老骗子好好算算账，他骗瘸了多少个孩子……”
他嘟囔着跳起来，把椅子放在地上，转身去柜子挖出几件衣服用力扔在菲尔德的身上，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换了。”
刚换好衣服的菲尔德还有些恍惚，就被强行拽到了凳子上。
老爱丽丝随手敲了敲玻璃，面前的透明玻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
菲尔德愣愣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从小到大，他的衣柜里除了校服，就只有那些花哨明艳的衣服。他第一次穿上这么……正常的衣服。
短筒的黑色马丁靴，收腿的黑色工装裤，透气的黑色棉T恤外罩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夹克，外套的领子竖起来可以遮掉他半张脸，只露出他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这是一套普普通通、方便活动的造型。
老爱丽丝一个一个地把那些五彩斑斓的头饰从小男孩的头上取下来，张开手指解下小男孩一条又一条小辫子。
“如何辨认一个人？”老爱丽丝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自顾自地说，“或者说，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快速找到一个人？”
“人们在认识与记忆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在脑海里储存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映像，而是由一连串各种各样的特征组成的一个认知。越是特别越是深刻的特征元素就会让人记得越牢固，越容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并认出那个特定的人。
“但同时，特征元素越令人印象深刻，人们在这个单一的特征元素上就会付出更多的记忆力与集中力。当这特定的特征元素消失之后，其他大量平淡的特征已经因为缺少关注而无法唤起人们的记忆和认知了。
“你拥有的特征越鲜明，你失去特征时消失得越彻底。
“人类总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眼睛两条腿，这些就是非常普通的特征元素。但如果人群里突然有一个人拥有四条腿，就会是一个非常特别深刻的特征元素，人们总能在各种场合认出这个四条腿的人。他们不一定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但一定记得他有四条腿。但如果把这个四条腿的人放到一个所有人都是四条腿的镇子里，‘四条腿’又变成了一个非常普通、没有辨识度的特征元素了，曾经夺人眼球的亮点一下子消失了，于是这个人也在大家的认知里消失了。
“所以，外面的人依靠什么去辨认你呢？是什么组成了‘菲尔德•莫雷蒂’这个映像？又是什么让外面的家伙确定我们就是莫雷蒂家的人？”
可能是绚烂的色彩、浮夸的装扮、花哨的头饰、乱七八糟的发型。我们就像是行走的烟花一样，在人群中十分惹眼。自己五官普通相貌平平，最多这双没有瞳孔的黑眼睛会被一些细心的人留意到。但也就会稍微好奇一下，不会有人去记住它们。
老爱丽丝将小男孩半长的黑发全部梳起，在脑后扎起小马尾。头上所有装饰都被取下，在桌子上摆成一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几个又夹在菲尔德的后脑上。
“还是留几个。”他反复寻找一些不起眼的位置夹上发夹，“你还没成年，留几个保护一下你总比没有好。”
“诡秘那个老骗子应该给你说过，这些发饰能平衡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它们都来自我这两个途径的非凡特性，会给你提供虚假的命运、虚假的关联、虚假的灵体之线……至少不会让别人随便一占卜就发现你其实是个假人，是一个不存在的幻觉——那老骗子要是忘了，叶奈法还有其他小孩也应该给你说过这件事。
“还有手套，脱下来。”
“……这个也要吗？”菲尔德有点犹豫，这双平时戴的黑手套好像也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都秋天了，会不会冷啊？”
“冷也憋着，给我。”老爱丽丝眼疾手快地卸下了小男孩黑色的手套，像扔有害垃圾一样嫌恶地把它们往远处的桌上一丟，“贝克兰德多的是天使和半神，那些有点见识的家伙会联想到愚者教会。要是正好碰到那些懂行的老东西，一眼就把你和诡秘那个老骗子联系起来了。”
“还有，避免让人直视你的眼睛，说不定遇到哪个懂哥就明白你这不是普通的黑眼睛了。”
最后老爱丽丝给小男孩扣上黑色的宽檐帽，稳稳地盖住所有的发饰。
菲尔德搓了搓手，探头细细端详镜子里这个全新的造型。
没有了彩虹色的长袜，没有了叮铃当啷的挂饰，没有了奇奇怪怪的发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池子里，哗啦啦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颜色，那些曾经被用来辨认“菲尔德•莫雷蒂”的特征全部都被抹去了，普普通通毫无亮点，仿佛转身钻入人群之中，就能从人们的认知之中消失，再也找不到他。
老爱丽丝得意地勾起嘴角，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现在，你可以是茫茫人海中的任何人，唯独不会是‘菲尔德•莫雷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