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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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辣酱的味道

汪 朗

八宝辣酱是沪上的一道家常菜,如今不少上海馆子里也能吃到,做法也更精致。

中国的菜品点心中,凡带有“八宝”两字,内里总会有许多零碎,要凑成八样或是更多。比如八宝饭,主料糯米之外,要添加葡萄干、莲子、红枣、豆沙、松仁、核桃仁、花生仁、白果、果脯、瓜条、枸杞、桂圆肉、青红丝和白糖等配料,还要用大量猪油拌入糯米,如此蒸出的八宝饭,香甜,软糯,吃了一口还想第二口。如今有人为了健康,将猪油换成了植物油,那就没什么吃头了。

八宝辣酱的配料也挺多,有瘦猪肉、鸡胸肉、鸭胗、猪肚、海米、豆腐干、冬菇、冬笋、茭白、花生米等,将这些原料切成细丁,放入甜面酱和少量辣椒酱,同炒。讲究的,还要将少量鲜虾仁和豌豆粒另外用温油滑熟,待辣酱炒好之后,铺在表面,白绿相间,好看又好吃。上海人管最后一道工序叫盖帽子,盖上帽子,八宝辣酱才够档次。

在喜辣者看来,八宝辣酱实在不够劲儿,甜了吧唧的,只有一点儿辣味,叫个八宝甜酱还差不多;但在上海人嘴里,这点辣味已经蛮“结棍”了,再辣就吃勿消了。说甜也罢,道辣也罢,八宝辣酱总归是道菜,用料讲究,制作精细,这就行了。这和衡文的标准差不多。

汪曾祺写过一篇小说,名字就叫《八宝辣酱》,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剧团里的一些人和事,带些荒诞色彩。其中有个姓丁的工宣队员,上海人。上班天天吃的菜都是自制的八宝辣酱,装在一个玻璃瓶里。别人看着奇怪,于是老丁把玻璃瓶举起来,晃了晃说:“迪只(这件)物件(东西)勿便宜。”这篇小说关于八宝辣酱的内容只有这么多。老头儿的文章,一向不在题目上故弄玄虚,既然要起这个名字,八宝辣酱就该在小说中占有更重的分量,然而没有。这篇东西他写完就塞到抽屉里了,没有发表,有可能还想充实一下。

这篇《八宝辣酱》,家里人总觉得不够完整,因此多年来一直搁在那里,北师大版的《汪曾祺全集》也没收进去。直到几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编《汪曾祺全集》,主编提出老头儿的作品要能收尽收,我妹妹这才把《八宝辣酱》又拿了出来,看了看,觉得还凑合,于是找了家杂志发表了一下。那已经是 2015 年的事了。因此,《八宝辣酱》如果要非找点说道,可以说是汪曾祺发表时间最晚的小说,另外比较另类。

这一次,文化发展出版社在选编汪曾祺作品集时,看上了《八宝辣酱》,还将其名作为其中一本书的书名,类似内容的作品还选了几篇。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种人弃我取的做法似乎有点剑走偏锋,但细想起来,也不无道理。

汪曾祺的作品,有着各种味道,酸甜苦辣都沾点边儿。尽管他将自己创作的主旨概括为“人间送小温”,有意识地向读者呈现世间的美好事物,描述生活中好玩儿的一面,但是这个老头儿毕竟生活在当下,经历过不少运动,也受过一些揉搓,有着各种感受。因此他的一些作品,在看似平淡的叙说中,也会带点寒凉,存些棘刺,让人有所触动。他多次说过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对于社会上的丑恶事情和荒诞现象,也会在作品中给予抨击。这种抨击可能不那么激烈,但确乎存在。就像八宝辣酱,除了制作精致外,终归要带些辣味,不能光是甜乎乎的。这类文章数量不算多,但也是汪曾祺作品的一个门类,要想全面了解这个老头儿,不妨读一读。

如今,汪曾祺的读者比他在世时多出了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市面上的老头儿作品选集也是花样迭出,特别是他写的有关吃吃喝喝、花花草草、游山玩水之类的文章,入选率相当高,卖得也都还好。对此,我们家里人有点无奈。这些作品确实出自汪曾祺之手,写得也有味道,如今人们的工作生活都挺紧张,看看这类轻松闲适的文章,有利于舒缓压力,刺激食欲,外带睡个好觉。但是这类作品毕竟不是汪曾祺的全貌,市面上若全是这类书,老头儿岂不成了“鸡汤”作家?所幸,还有一些出版人有着不太一样的眼光,选编了一些反映老头儿不同创作风格的集子,让读者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这套书应该也能归入其中。

文化发展出版社的这套汪曾祺作品集,计有小说两本,散文三本,外带一本书信。其中的一本散文集,叫作《在西南联大》,书名平实,毫无噱头,但所选文章皆可读,如《泡茶馆》《跑警报》《七载云烟》《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金岳霖先生》《昆明的雨》等。汪曾祺在昆明一共待了七年,其中五年在西南联大读书,两年教中学混饭吃,这段经历对于他走上文学之路有着直接影响。关于昆明七年,他写过许多回忆文章,有怀人的,有叙事的,体裁众多,风格各异。这些人和事在他心里滋养了几十年,成文后自然厚实有味儿。后来一些“到此一游”的作品,虽然文字也纯熟,但毕竟是急就章,不那么耐看。从这本书书名和篇目的选定上,也可看出选编者的眼光确实有些独特。

听说,出版社正在和高邮市的汪曾祺纪念馆商谈,将这套书作为纪念馆推荐的典藏书。从分量上看,这套书作为典藏书倒还压得住,只是中正严肃的篇目稍多了些,要得到读者认可,恐怕还要多做些推广工作。

汪曾祺在家做过八宝辣酱吗?偶尔做过,味道还行,不过没盖过帽子,可能也不太懂这些规矩。老头儿虽然被称为美食家,但只是作家中的厨子,主业还是文学创作。他写的吃喝,只可咂摸其中的文学意味,依样画葫芦准得砸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