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羊(影像青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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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尼玛

雪丘的向阳面有尼玛的泥房子。泥房子冬暖夏凉,结实牢固。

尼玛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鬼天气。一天一夜的暖雪把泥房子变成了冰屋子。暴风雪接踵而至。尼玛来到羊圈,羊的数量少得可怜。这些羊不仅是尼玛的希望,也是脱脱和达来的希望。他们是尼玛收养的孤儿。

暴风雪还在下,伴随着“唰唰唰”的声音,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羊圈里。头羊玛喇勒缓缓走到尼玛身边,身上的积雪“簌簌簌”下落,暴风雪中的玛喇勒显得更威武了。玛喇勒在蒙古语里是牝鹿的意思。其实它是一只响当当的大公羊。

玛喇勒有半大马驹那么高,四蹄如同碗,体重足足有三百斤。玛喇勒不仅长得高大结实,而且漂亮英俊。玛喇勒一身雪白的被毛又长又软,就像一根根植上去似的。玛喇勒还有一对硕大、漂亮的犄角,犄角斜向脑后,又斜伸向脸前,恰似一对优美的曲线。犄角呈琥珀色,晶莹透亮,堪称一件艺术品。

牧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犄角。

虽下了一天一夜的暖雪,小羊还是承受不住了,躲在羊圈的最里面,靠在大羊身上取暖。即使这样,它们仍冻得瑟瑟发抖。天寒地冻,牲畜需要活动来增加抵抗力。大羊走来走去,那些小羊紧紧依靠在大羊身上,仿佛是羊身上多出来的一块肉。这块“肉”终于坚持不住了,四肢一软,倒在地上,伸了伸腿,就不动了——冻死了。大羊难过地低下头,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小羊,只听见雪花“簌簌”的飘落声。

尼玛拍了拍玛喇勒。玛喇勒心领神会,径直走向泥房子。羊群欢蹦乱跳地跟上头羊,羊群后面是老牧羊犬娜布其和黑头。

台来花草原上的牧民大都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春夏秋三季,牧民赶着牲畜,用勒勒车拉上全部家当,逐水草而居。入冬时,再回到牧点,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尼玛一年四季生活在草原深处。政府原本也给他分了一套房子。建房之初,他就找到胡尔勒苏木学校的老师兼民政助理朵兰,把建房款直接换成了脱脱和达来的学费。从此,尼玛常年居住在草原深处。陪伴他的是数量不多的羊和老牧羊犬娜布其。“娜布其”在蒙古语中是“落叶”的意思。

冬季不仅漫长寒冷,而且还有危险的狼灾。但尼玛和他的牲畜总是有惊无险。

泥房子里一下涌进十几只羊,显得拥挤不堪。小羊和母羊纷纷围在火炉旁边。玛喇勒、黑头和娜布其站在门后,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天一夜的暖雪让羊毛湿透了,被炉火一烤,泥房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刺鼻的膻味。

尼玛用布条塞住了门缝和窗缝,避免人、犬、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被饥饿中的狼群捕捉到。

泥房子里的羊膻味越来越浓。娜布其转过身,嘴巴凑到门缝上,作为一只牧羊犬,常年与羊群打交道,理应早就适应了,但现在看来,它也无法忍受这浓烈的气味了,用爪子挠着门。尼玛看看天,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尼玛打开了门,清新的空气冲淡了浓浓的膻味。娜布其一跛一跛地出了泥房子,张开大嘴,呼吸着空气。

玛喇勒也走出了泥房子,身上腾起一股股热气,转眼间,热气就融入空气中了。娜布其走到玛喇勒身边,用头拱它。玛喇勒向泥房子外看了一眼,尼玛站在房檐下。

尼玛常年生活在草原上,出于安全考虑,才选了这个山坳。说是“山坳”,其实是土坳。土坳三面是高高的土丘;土丘直上直下,犹如刀削斧劈;土坳恰似一个倒放的瓮,肚大,口小。当初,尼玛选择这里,只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这里不仅能阻挡狼群,还阻挡了牧民最不齿的行为——偷窃。山坳前视野开阔,近处是一马平川的草地,远处是终日流淌不息的沙巴尔河。

泥房子依土丘而建。

雪停了,寒风打着旋儿刮过泥房子上空。

尼玛“啪啪啪”拍着手掌,娜布其警惕地看着四周,玛喇勒也举头环顾着四周,娜布其与玛喇勒对看了一眼,把大头垂在地面上,抽动着鼻翼。尼玛乐了,心里想,你的鼻子还没有我的好使呢。不过,他仍喜欢娜布其这种表情。娜布其嗅了一阵,举起头,迎着寒风,仍抽动着鼻翼。玛喇勒与娜布其并肩而站,一高一矮,一白一黑。最终,娜布其与玛喇勒一前一后进入了泥房子。

尼玛闩死门,重新塞好门缝。寒风裹挟着大雪,眨眼间掩盖了泥房子前面凌乱的痕迹。

远远望去,泥房子与茫茫雪原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有生命迹象。

尼玛坐在羊毛毡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羊膻味混合的气味。尼玛看了一眼外面白雪皑皑的山坳,心境如夏日里沙巴尔河的河水,平静而舒缓。每年冬天,他都是这样度过严寒与雪灾的。

尼玛没有想到,麻烦会来得这么快。两条大狼出现在泥房子附近。它们来自溃散的狼群。自从狼王葬身积雪之下,狼群就四散溃逃,各自为战了。这是一对狼夫妻,不知它们是如何绕过绵延数里的雪丘,出现在泥房子附近的。

跑在前面的公狼停下了,仔细打量着泥房子前面出现的两个大大的雪窟窿,那是泥房子的门和窗——从那里飘出时弱时强的食物气味。公狼看看母狼,母狼双眼紧紧盯住泥房子,随后两条大狼同时扑向了泥房子。

两条大狼没有马上发起进攻,而是围着泥房子打转。泥房子三面已与雪丘连成一体,厚厚的积雪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两条大狼很快向门扑去——食物的香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公狼用身子撞门,门纹丝不动;再撞,门还是不动。母狼加入进来,门仍然一动不动。公狼猛地站立,用爪子挠门,“刺溜”一声,门板上留下一条模糊不清的爪印。公狼再次举起爪子,门板上又留下一条浅浅的爪印。

母狼比公狼聪明,两个爪子轮番进攻,响声似急雨,又似爆豆。

两条大狼越挠越兴奋,挠门的频率越来越快。“乒乒乓乓”声中夹杂着“砰砰砰”的撞击声。原本晶莹剔透的门板上变得一片惨白。

这得感谢那场暖雪。雪融化成冰,仿佛给门板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铠甲。

羊群停止了反刍,竖起耳朵,惊恐地望着门外。小羊瑟瑟发抖,它们闻到了浓烈的狼臊味。黑头刚刚成年,第一次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目光里夹杂着好奇与不安。只有玛喇勒例外,平静注视着,似乎早已熟悉了这种声音。

娜布其嘴角抽动,耳朵后拉,脖子、背上耸起一条长长的被毛,发出一声怒吼。两条大狼的挠门声不但没有停止,反倒越来越快。“哗哗哗”,娜布其也挠起了门板。

两条大狼听到从泥房子里传来的挠门声,一脸惊喜,立刻停下来。奇怪的是,泥房子里也停止了挠门,随后传来一声怒吼。两条大狼恼羞成怒,挠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比上一次来得更猛烈,恨不得门板上立刻就出现一个大窟窿。

尼玛坐在羊毛毡上,慢腾腾地对娜布其说:“还不到时候呢!”尼玛含着烟嘴,轻轻吸了一口,眼前升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雾。

两条大狼可怜巴巴地看着门板,食物的香味从泥房子里扑面而来。两条大狼夸张地张开大口,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嘴角。它们一时未能得逞,只好暂时离开,不过,它们很快又回来了——这里是进入泥房子的唯一通道。

娜布其发出一声怒吼,说来也怪,挠门声消失了。消失只是暂时,随后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挠门声。

“老了,老了,还是沉不住气。”尼玛埋怨道。

羊群哪见过这阵势,泥房子里娜布其吼声如雷,外面是即将破门而入的两条大狼。“咕咚咕咚”,两只小羊倒在地上。就连黑头也一脸惊恐不安,来回走动。玛喇勒用头碰了碰黑头,黑头安静下来。玛喇勒走到羊群面前,注视着羊群。羊群渐渐安静了,它才回到娜布其身边。

挠门声消失了,随后传来奇怪的响声——“吧唧”。

两条大狼挠了半天门,门板完好无损。食物就在眼前,却吃不到嘴里,两条大狼快疯了。公狼一爪拍在门板上,一块冰碴儿飞进嘴里。公狼喜出望外,伸出大舌头。“吧唧”,公狼的舌头牢牢地粘在门板上了。

这是温度较高的物体突遇较冷的物体,瞬间被“冻”住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慌张,等上一会儿就解冻了,或者是不断地吹气也能解冻。当然,公狼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公狼一惊,使劲缩回舌头,“刺啦”一声,门板上留下斑斑血丝,公狼的舌头火辣辣地疼。它害怕了,但食物的香味再次勾起了狼的贪性。公狼小心伸出舌头,又去舔舐门板,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母狼学着公狼的样子,“吧唧吧唧”舔门板,不一会儿,门板上的冰不见了。

泥房子里静得可怕。

玛喇勒和娜布其屏息凝视。

尼玛听了一会儿:“是时候了。”尼玛掀起羊毛毡,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布包里裹着两把雪亮的蒙古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