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逆境里顺着走

“13岁，我考上了镇重点中学，满载梦想，用心读书。我是学校广播员，每天从广播室走出来的时候，总有一群同学羡慕地看着我蹦蹦跳跳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我以为我就应该这样骄傲而快乐地读书、上大学。

“没想到，就在这一年，因为骨髓炎，我只能退学回家。每天伤心地躺在床上，听着同伴们上学去的欢笑声，想象着哪天我能再跟她们一起手牵手，蹦蹦跳跳地去上学。”

……

2017年7月10日，第二届全球女性创业者大会现场，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一位留着利落短发、身着淡雅长裙的女性正在分享着她的成长经历。台下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性创业者和明星企业家，所有人的目光和记者们的长枪短炮都聚焦在这位女嘉宾身上。当然，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她腋下的双拐。

女嘉宾的身份是武汉博纳斯(互联网)企业孵化器董事长。在场的人们恐怕很难想象，24年前，台上这个优雅干练的女人正灰头土脸地在武汉市一家工厂对面的歪脖树下面摆摊。摊主的名字叫黄银华。

13岁那年，黄银华因骨髓炎退学回家，清新甜美的豆蔻年华被冰冷的轮椅和拐杖替代。她成为舞蹈家的梦想刚刚萌芽长叶，还没来得及在舞台上绽放开花，便被命运的寒霜打得枝叶颓靡。

一场大病，让黄银华原本明媚的日子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她不甘心，但无可奈何，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晚上看着漆黑的夜色流泪。她还有太多新鲜事没有体验，她的双脚还有太多的土地没有去丈量。她曾经以为，未来很远，远到她要用力奔跑才能到达，而现在，眼前的轮椅时刻提醒着自己，人生或许就是轮椅上的一小方空间。

远方，与她无关了。

她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整整躺了6年，眼泪流干了，19岁的黄银华不想再待在家里被父母照顾着，不想把生命的所有空间都局限在房门之内，永远寄生在父母的羽翼之下。

她要远行，哪怕是拄着拐杖！

再三坚持下，她终于说服了父母，在母亲的陪伴下从鄂州农村来到武汉打工。她没什么学历，更没什么专业技能，腿脚还不方便，显然，没有用人单位愿意要她。于是，她找准了一家女工比较多的工厂，在厂门口对面的一棵歪脖树底下开始了最草根的创业⸺摆摊做衣服。

每天早上，将近60岁的老母亲咬着牙把缝纫机和裁衣服的案板从四楼挑下来。黄银华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的母亲，迈着吃力的步伐，颤颤巍巍地把机器挑到歪脖树下的画面。

工厂里的女工每天进进出出，在黄银华的眼里，她们是那么青春靓丽，她们穿着鲜亮的衣服、有着自信的笑容、讲着正宗的武汉话。这一切都让从小在村里长大的黄银华感到自卑。有些女工听说厂门口来了个做衣服的小姑娘，脚还是跛的，组团过来看热闹，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一样在小摊前围观。不远处的老母亲看着女儿深深低着头，几乎要缩成一团，心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赶紧跑过来说：“你们行行好，我女儿从没出过远门，她胆子很小，你们看看她，她拿着剪刀的手都是发抖的，你们做做好事，等她适应了再来玩……”

黄银华想退缩了，她想回老家，家里没有让她感到自卑的东西，有的都是和蔼的乡亲和熟悉的风景，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于是不停安慰自己：“等到过生日就放假休息，等到过年就回老家，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没想到，回老家只住了两天，她便开始思念武汉。坐在鄂州老家的小院里，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在逐渐适应武汉的生活，那里有压力，也有另一番快乐自由的天地。于是，她再次拄着拐杖来到武汉。在武汉度过的几百个日夜渐渐化成一副铠甲，让她不再是那个被女工围观都会瑟瑟发抖的黄银华了。

武汉自春秋战国以来一直是中国南方的商业重镇，明清时期更是成为“楚中第一繁盛处”。繁荣的商业、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这座“九省通衢”的城市不仅辐射大半个中国，还直航全球五大洲。市井喧闹之声在这里鼎沸千年不息，黄银华再来武汉时，抬眼望去的正是一片车水马龙。她相信，这里天高海阔，总会有一番更大的天地属于她。

裁缝摊上一针一线的努力终于让黄银华有了人生第一笔积蓄，于是她从歪脖树下的摊主变成了一家小书店的店主。书店在她的打理下发展得有声有色，很快她又开了一家咖啡店，生意越来越好，黄银华的个人生活也进入了新阶段⸺她结婚了，有了恩爱的老公和可爱的宝宝。

家庭和事业齐头并进，日子越过越红火，黄银华白净的圆脸上常常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看着孩子清澈可爱的目光，一切都是那么充满希望，苦尽甘来的日子以撒欢的姿态向黄银华奔跑而来。她盘算着，店里的生意要进一步扩大规模，孩子要在武汉这座大城市里快快乐乐地读书、上大学。

就在黄银华以为人生就此春暖花开的时候，命运的寒流再次袭来。2009年，35岁的黄银华离婚了，拄着双拐的她又有了一个新身份⸺单亲妈妈。祸不单行，她经营的书店受市场冲击，业绩急剧下滑。一边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一边是日渐惨淡的事业，黄银华再一次被逼到绝路。

命运急转直下，黄银华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只想悲伤地躲起来，找不到出路，觉得无力更无能！”她再次陷入慌乱和绝望之中，蜷缩在黑暗里，看不到一点光亮。不过，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当年头发花白的妈妈都能为了女儿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漂泊，颤颤巍巍挑着缝纫机前行，现在她也成了妈妈，如果妈妈倒下了，那孩子的天不就塌了吗？

为了孩子，黄银华再次抖落身上的绝望，她需要的不是在苦水里沉浮自怜，而是背着孩子拼命游上岸去。就在她跌跌撞撞寻找上岸之路时，2009年，转机悄然来临。这份机缘，还要从另一位妈妈说起。

2002年，苏州的一名小学老师周丽红生下了可爱的女儿小魔豆。这一年，她25岁，初为人母，生活格外幸福。

没想到，不久后她就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原本美满的家庭渐渐变了模样。治病不仅花光了周丽红和父母的所有积蓄，还让她借遍了周围亲朋好友的钱。钱袋越来越瘪，病情却没有好转。病痛让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即使是过年，好像也没了往常的热乎气。

2005年，周丽红的病情再次恶化，癌细胞转移使她只能瘫痪在床。就在这时，丈夫提出了离婚，周丽红没有责怪，也没有挽留，痛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3年前，她还在讲台上书写着漂亮的粉笔字，每天回到家有女儿暖洋洋的笑脸和爱人的拥抱。现在，她瘫痪在病床上，与麻醉剂和消毒药水为伴，苍老的父母为了照顾她日渐憔悴，身旁小魔豆的笑容也没有了往日的甜美。

面对一地玻璃碴的惨淡生活，周丽红动过自杀的念头，但每次一想到小魔豆，又会把脚步从绝望的悬崖上退回来。为了孩子，多活一天是一天。

在父母的帮衬下，周丽红一边看病，一边抚养小魔豆。让她愧疚的是，自从生病后，她几乎就没给女儿买过新衣服。直到有一天，女儿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像幼儿园其他小朋友一样穿上新衣服？”周丽红心头涌起一阵心酸，因下身瘫痪没法上街，她就在网上给女儿买衣服。浏览网页的过程中，她突然想到：何不开一家网店，专门卖儿童服装？赚一些钱给女儿攒一些日后的生活费。

2005年11月，淘宝上多了一家叫“魔豆宝宝小屋”的童装店。很多买衣服的人并不知道，店主当时的病情正持续恶化，下肢彻底瘫痪，臀部生了褥疮，每天仅有的一点精力都用来打理网店。电脑桌是特制的，周丽红每天躺在床上，回复顾客的各种咨询和疑问，发货、进货则由父母代劳。

一位网友得知情况后，把周丽红的故事发到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之间，成千上万人开始关注周丽红和小魔豆，“魔豆妈妈”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周丽红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失去了丈夫的爱，却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爱。

2006年4月18日，目送女儿背着小书包离开病房去幼儿园后，周丽红闭上了双眼。周丽红走了，但魔豆宝宝小屋在爱心志愿者的接力下永不打烊，每个月会还从店铺收入里拿出一部分钱寄给小魔豆，还为她存下了大学4年的学费。

“魔豆妈妈”的精神感动了无数人，为了给更多像周丽红一样深陷绝境的妈妈们带来光亮，2006年，中国红十字会联合淘宝网启动“魔豆爱心工程”，希望能够借助电商创业的力量给逆境女性赋能，给“魔豆妈妈”们提供创业资金、硬件及系统性培训，帮她们在逆境中找到顺风的方向。

2009年，“魔豆爱心工程”落地武汉，这也就有了黄银华后来的故事。被选为“魔豆妈妈”后，她接受了为期5天的电商培训，还获得了1万元创业资金和1台电脑。

培训刚结束，她就来到了武汉有名的批发市场汉正街，她想说服店主让她做网店代理。她走访了一家又一家店，大多数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只有一个店主被她说得激情澎湃，决定自己去开网店。黄银华哭笑不得，只能继续寻找合作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销售二手相机的店主被她打动了。

从培训结束到寻找合作商、搭建网店，黄银华前前后后用了不到1个星期的时间。之前多年的创业经验再加上“魔豆爱心工程”为她提供的帮助，黄银华的网店业绩直线上升，第一年就实现了200万元的销售额。受此鼓舞，她彻底关掉了之前开的店，另开了一家收购二手相机的实体店，线上线下两条腿走路，营业额很快逼近千万元。

借助互联网，黄银华终于找到了人生最顺风的方向，一路开挂般高歌猛进。“魔豆妈妈”仿佛给她打开了魔法世界，让她看到了和此前生活全然不同的风景，更重要的是，给了她再向前一步的勇气和底气。

她决定拄着拐杖，往更远的地方走一走。

2010年10月，在阿里巴巴和各方力量的帮助下，黄银华办起了武汉阳光职业培训学校，她希望把开网店的经验和经历分享给更多困境中的女性，让她们找到各自顺风奔跑的方向。

和绝望轰轰烈烈地纠缠过，才最知道无助的人需要什么。显然，黄银华知道答案。

人们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往深一步看，“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对于深陷绝望中的人来说，这份“欲”正是关于生活的希望。黄银华既要“授人以渔”，让更多处于困境中的女性掌握电商技能，还要“授人以欲”，在价值观上给她们输入正能量。

现在，黄银华不仅有培训学校，还成立了投资公司、孵化器、研究院和社会公益组织，打造了电商创业就业生态链。人生充满希望，她从不吝于分享，仿佛一棵蒲公英，让生命的希望顺着风的方向播撒到更广阔的山川田野。

每一粒带着绒毛的种子或许无法使整片河谷灿烂，但能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开出几朵金黄色的小花。这种微小而美好的存在何尝不是一种婀娜的风景？

10年间，她已经累计帮助扶贫10000余人，其中包括贫困残疾人在内的困境女性3000余人，建档立卡贫困户1000余人。为了有效扶贫，她带领团队研发了200多门互联网扶贫增收课程，提供扶贫创业服务2000余次，扶贫就业服务2000余次。只有黄银华最清楚，这一串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氤氲着一段又一段动人故事。

张小丽（化名）患舌癌18年，爸爸是残疾，儿子是气胸，黄银华劝她来参加“魔豆妈妈”公益项目时，她语气沮丧地说：“我50岁了，不会电脑，什么都不会。”

后来，在黄银华的再三劝说下，她成功开了两家网店。现在，她最开心的就是躺在床上休息时，听到“叮咚”一声，又有生意啦！她常常对人说：“我的儿子身体不好，他还没有谈朋友，还要结婚，等我走了，至少他还有妈妈留下的网店在。”

“背篓妈妈”李红（化名），丈夫是聋哑人，她只能背着孩子来上课。老师讲课的时候，年幼的孩子就在背篓局促的空间里睡觉或是玩耍。在黄银华的帮助下，李红开始在网上卖杯子。一个又一个杯子攒成了她现在住的房子。生活好转之后，她拿过黄银华的接力棒，参加公益活动，分享开店经验，用自己的故事感染和激励更多像她一样曾经身处困境的女性。

……

并不是所有身处困境的女性都能通过电商创业逆风翻盘，但一个又一个“魔豆妈妈”的故事，至少让我们看到改变命运的另一种可能⸺只要一路向前，不在泥淖里彻底沉沦，荒芜命运的背面一定有另一种繁华的可能性。总有一片天地，是属于你的顺风方向。

在这里，无论是单亲、残疾或是有着其他种种苦涩，处于困境中的女性，都能以独立的姿态，活出另一种模样，一如木兰花，不需要绿叶的陪衬，在浸染春天的气息后，在冬日的枯枝上就能大朵大朵绽放。只需寻得一阵春风，便可在枝丫间自在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