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故地重游
雨夜,老钱正要锁门回屋睡觉,就听得有人叩门。他给孟家守园子已经快一年了,很少有人登门造访,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漆黑夜晚了。
他心想可能是来躲雨的,便摸了把伞去将门开了一道缝,借着门上微弱的灯光,看清是一个有了些风霜的妇人,不打伞而只披了条油毡,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外,尤其扎眼的,是她脸上从右额贯至左颊的长长的疤痕,在昏暗中更叫人触目惊心。
“您……”老钱迟疑地问。
“请问,孟老爷在吗?”妇人谨慎地问道,“我,是他的老朋友。”
老钱怀疑地看着这样一个落魄的女人,他知道北边有许多人在往南逃难,老爷有个别的穷亲戚也说不定,但现在全家都已迁到重庆去了,他不过是个看门的,做不了主。
老钱客气地答道:“孟府一年前都搬到重庆去了,老爷不在,您回吧!”
“搬走了?”妇人垂下头,有些失望又好似解脱,突然又抬头问:“那平儿呢?孟长平!”
“平儿?哦,您说三爷啊?都去重庆啦!”老钱心里越发好奇于这个女人的身份,她提三爷时的那份亲热熟稔,如同叫唤自家的孩子。
妇人猛地咳嗽了两声,转身有要离去的意思。老钱见雨大,不禁出言叫住她:“哎,外面雨大,您连把伞也没有,要不进来避会儿雨吧!”
妇人闻听止步,又有些犹豫,还有些兴奋,半抬起脸,低垂的眼睑跳脱出她沧桑的面庞,显出点曾经的风情来。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好吧,那谢谢您了!”
老钱把她领进门房,生起炉火给她取暖。她好象这才意识到了天气的寒冷,又一阵猛烈的咳嗽。确实,江南的初春,湿冷仍是一贯的脾性。
老钱拎了拎手边的水壶,空荡荡的,他不好意思地说:“连热水也没有,您在这坐会儿,我去烧壶水来!”他出去掩上门。
妇人好容易停了咳嗽,环视了一圈简陋的门房,也没拿伞就打开门走出去。
她熟门熟路地绕过月华厅,登上回廊,穿过赏月楼、辗转到了玉绣楼。她从每一个房门前走过,看见里面的家具大多已清理或盖上了挡尘布,整个孟园已如同一座空宅了。她走下二楼,站到天井里那株高大的广玉兰下。
大雨如注,雨水从她的头顶一路滑至她脚下的泥土中。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寸楼面,空宅也仿佛一点点地热闹起来:
长明举着相机和镁光灯对坐在廊下的玉乔说“别紧张,就看着这里”;
调皮的宜贤咯咯地笑着跑进长天怀里叫:“爹,三奶奶追我来了”;
若兰捧着一盆水仙花笑吟吟地冲屋里喊:“明,出来瞧瞧这水仙花开花了”;
……
妇人的脸上忽悲忽喜,最后归于超然的平静,她缓缓地闭上那双美目,同时身体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雨一直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刚才的幻象瞬时消失了,这是一座空宅,曾经的主人们都离去了。
清晨,天边一抹金黄色的阳光,玉绣楼的屋顶上漫射出同样金黄色的光辉。老钱一早就爬起来巡视全园了。
昨晚等他提了水壶回到门房时,发现那个奇怪的女人不见了。他打着伞在园里各处找了一遍也没结果,因为夜深雨大,他只好放弃努力,改到天明再搜寻一次。
走到玉绣楼东厢,只见那两株广玉兰和绣球树,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玉树临风地竖着,潮湿的泥土也散发出本色的芬芳,衬得这景象更加动人。
沿着北面的走廊,老钱绕到西厢,正要往房间里看,忽然觉得东面有些什么,他转头看去,赫然的一个女人躺在玉兰树下,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头枕在玉兰树外露的气生根上。
晨风轻拂着这女人额上的发丝,虽然她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但这丝毫没有减弱由于她从容平静的神情而带来的祥和、美丽。在她头顶茂密的树枝间,婷婷地立着一枝玉兰花苞,那么洁白娇嫩、娴雅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