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生徒
早晨,睁眼醒来时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就好比玩捉迷藏时,一动不动地蹲伏在漆黑的壁橱里,突然被人哗啦一声拽开壁橱的拉门,顿时,光线一股脑地奔涌而入,随即听见对方大声在说:“我抓住你了!”被刺眼的光线一照射,再加上有种莫名的尴尬,只觉得胸口怦怦直跳,赶紧掖好衣服的前襟,有点害羞地走出壁橱,心中蓦地感到一阵窝火。对,就是这种感觉。不,不对,似乎与这种感觉也不尽相同,而是更让人难以忍受。是的,毋宁说更接近于下面这种感觉——打开眼前的匣子,发现里面也有一个小匣子,而打开这个小匣子,里面还有更小的匣子,一旦再把它打开,里面又有更小的匣子,这样接连打开七八个匣子后,终于出来一个骰子般大的小匣子,等悄悄打开它一看,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是的,就是近似于这种感觉。说什么咔嚓一下就睁开了睡眼,那纯粹是骗人。先是眼前一片混沌,过一会儿之后,那种淀粉似的浑浊物慢慢沉淀下来,一点点显露出清晰的轮廓。终于折腾累了,这才睁开眼清醒起来。不知为什么,早晨总是莫名地惆怅。好多悲伤的事涌上心头,让我不堪重负。讨厌。真的很讨厌!早晨的我,是最丑陋的。两只脚酸软无力,什么也不想干。可能是因为夜里没睡安稳吧。说什么人在早晨朝气十足,这分明是骗人的。其实,早晨是灰色的。从来都是这样。是最虚无的时刻。躺在早晨的被窝里,我总是很厌世。是的,我都已经厌倦了。各种可恶的懊丧情绪凝聚在一起,堵得我心慌,憋得我难受。
早晨充满了恶作剧。
“爸爸。”我试着轻轻喊了一声,一种奇妙的害羞感与兴奋感竟搅和在了一起。我翻身起床,麻利地叠好被褥。当我抱起被褥时,居然还“嗨哟”地叫了一声,让自己也吃了一惊。迄今为止,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是个发出嗨哟这种粗鄙叫声的女人。嗨哟什么的,貌似是大妈们才会有的吆喝,真是太讨厌了。我干吗发出了这种叫声?没准儿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就藏匿着一个大妈吧。是的,想想都恶心。从今以后,可得当心了。这就跟嫌弃别人粗俗的步态,却无意中发现自己也相差无几时一样,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早晨,总是缺乏自信。睡衣也没换就坐到了梳妆台前。不戴眼镜往镜子里看,脸显得有些模糊和潮润。说来,在自己的整个脸上,要数眼镜是我最讨厌的东西,不过,它也自有人所不知的好处。比如,我喜欢取下眼镜,向远方眺望。整个世界一片朦胧,恍若梦境一场,又恰似西洋镜一般,美妙无比。肮脏的东西,一样都入不了法眼。只有巨大的物体、鲜明而强烈的色彩,还有光线,才会进入视野中。是的,我也喜欢摘下眼镜看人。对方的脸无不显得柔和、漂亮,还带着微笑。而且,只有在摘下眼镜时,才绝不会萌生与人吵架的念头,也不会想说别人的坏话,只是默默地发呆。在别人眼里,那种时候的我也肯定是个好人吧。想到这里,我就更加安心地发呆,甚至想向人撒娇,内心也变得柔情似水。
话虽如此,我还是讨厌眼镜。脸上一戴眼镜,就失去了作为脸的感觉。从脸上萌发的各种情绪,比如浪漫、美丽、激昂、软弱、天真、哀愁等,全都被眼镜遮蔽殆尽。而用眼睛说话也变成了一纸空谈,甚至显得滑稽和荒唐。
眼镜不啻一个怪物。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讨厌自己的眼镜吧,所以总觉得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没有鼻子,或者被遮住了嘴巴,但只要有一双看着它便会让你渴望生活得更美的眼睛,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眼睛只是大而已,根本不中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我会不由得灰心丧气。就连母亲都说,那是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或许这种眼睛就叫黯淡无光吧。一想到它就像个煤球,我就沮丧得不行。长成这样,也真是太可气了。每当照镜子时,我都耿耿于怀,巴望着它能变成一双润泽有光的眼睛。对,就是那种蓝色湖泊一般的眼睛,那种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的眼睛,能不时映照出云彩的流动,甚至能清晰地摹写出飞鸟的影子。我期待着,能多与有着美丽的眼睛的人邂逅。
从今天起就进入五月了。一想到这里,就不禁心旌摇曳。毕竟是很开心的事情。想来,夏天也已经不远了。一走到庭院里,草莓花就映入了眼帘。而父亲已经过世的事实,陡然变得不可思议。死别、消亡,总是让人难以理解,不明就里。我好想念姐姐,想念离别的人,还有那些久违的面孔。每天早晨,那些往事和前人的回忆就会涌上心头,像腌萝卜的气味一般萦绕在四周,真让人受不了。
嘉皮与卡儿(因为是一只可怜的小狗,就取了“卡儿”的名字)扭揪着跑了过来,并排着趴在我面前。我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爱抚嘉皮。嘉皮那雪白的狗毛闪着光,煞是美丽。而卡儿却脏兮兮的。当我爱抚嘉皮时,卡儿就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对此,我可是心中有数。也知道,卡儿是一条残疾狗。卡儿既可悲,又讨厌。我是因为太疼它了,所以才故意冷落它的。卡儿看起来完全就是一条流浪狗,所以没准儿什么时候会遭到猎狗者的捕杀。卡儿的腿脚有残疾,想必想逃也逃不掉吧。卡儿,快逃到山里去吧。反正都没人喜欢你,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我是一个不光对卡儿,甚至对人类,也会干出坏事的孩子。我喜欢作践人、激怒人,真是个讨厌的孩子。我坐在套廊上,一边抚摸着嘉皮的脑袋,一边凝视着映入眼帘的绿叶,突然觉得一阵悲凉,恨不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好想哭。我琢磨着,只要屏住呼吸,让双眼充血,指不定就会憋出一点泪水来吧。我试了试,结果却没有成功。或许,我已变成了一个没有泪水的女人。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打扫房间。我一边打扫,一边漫不经心地哼起了《唐人阿吉[1]》的小调。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要知道,我通常热衷的都是什么莫扎特和巴赫,此刻竟下意识地哼起了《唐人阿吉》,真是蹊跷。我在抬起被褥时,高喊着“嗨哟”,而在做清洁时又哼起了《唐人阿吉》,想来这样的自己也已是病入膏肓了。照此下去,真不知自己说梦话时会冒出什么粗俗的话语呢。想到这里,不由得惴惴不安。突然间,又觉得莫名地滑稽,于是,停下握着扫帚的手,独自笑了。
穿上了昨天缝制的新内衫。胸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蔷薇花。一套上外衣,这朵刺绣小花就被遮住了,谁也看不出来。这让我有点小得意。
母亲因为忙着给人做媒,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来,从我小时候起,母亲就常常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虽说也算是司空见惯了,但看到母亲闲不住的样子,还是真的很惊讶,并心生敬佩。而父亲则成天只顾着埋头读书,所以母亲还要干本该由父亲干的活。父亲是一个与社交近乎无缘的人,而母亲则乐于建立相处融洽的朋友圈。尽管两人爱好各异,但还是彼此尊重,堪称是一对心无秽念而又美好和谐的夫妻吧。啊,我这么说,也太出言不逊了吧。
酱汤温热前,我一直坐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前面的灌木丛。我突然有种感觉,仿佛很久以前,还有很久以后,我都一直是用这样一副姿势坐在厨房的门口,一边琢磨着完全相同的事情,一边瞅着前面的灌木丛。随即,又萌生了一种很奇妙的心情,仿佛过去、未来与现在在一瞬间同时被我感知到了。是的,这种事时常会发生。比如,和某个人坐在房间里聊天时,视线会不由自主地潜行到桌子的一隅,然后啪地停下,静止不动了,唯有嘴巴还在继续翕动。这种时候,很容易引发奇怪的错觉,会不由自主地相信:曾几何时,自己在同样的状态下,说着同样的话,还同样看着桌子的一隅。而且,此刻的这种事情,今后也会原封不动地降临在自己身上。无论踯躅在多么遥远的田间小路上,我想,那条路也肯定是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即使一边走在这小路上,一边顺手啪地摘下路边的豆叶,我也会觉得,自己就曾在这条道路的这个地方,用手摘下过这片豆叶。而且我相信,从今以后,我还会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在这里摘下豆叶。对了,还有这样的事情呢:有一次泡澡时,我无意中打量起自己的手来,于是我就想,今后再过多少年,当我泡澡的时候,肯定会回想起自己此刻下意识打量着手的情景,还有一边打量着手,一边啪地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一想到这里,心绪骤然变得暗淡了。还有一次,傍晚,当我把饭装进饭桶时,说是灵光闪现或许有点夸张吧,但确实感到身体里有个东西嗖地一掠而过。该怎么形容呢,我很想管它叫“哲学的尾巴”,反正被它一折腾,脑袋和胸口的每个角落都变得透明起来,感到自己从此可以坦然应对未来的人生,可以安静地、悄无声息地、用凉粉从模盒中被一点点倒出时的那种柔软性适俗随时地、美丽而轻盈地度过此生。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奢谈哲学。反倒有一种预感:自己只能像偷来的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苟活下去。这种预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毋宁说充满了恐惧。而一旦这种心态长此以往,人就会变得像被神灵附体了那样。是的,我想到了基督。不过,我可不想当女基督呢。
结果,都是因为我闲得无聊,因为我与生活的辛劳无关,所以每天面对成百上千的见闻,才会对自己的感受束手无策吧。而就在我一脸茫然的时候,它们又会化作怪物般的脸孔,接二连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吧。
我一个人在饭厅里吃饭。这是今年第一次吃黄瓜。从青翠的黄瓜便可以知道,夏天就要来了。五月的黄瓜,其青翠的颜色中渗透着一种悲哀,仿佛要掏空人的胸膛,让人觉得隐隐作痛,却又痒酥酥的。独自在饭厅里吃饭时,有种无法克制的欲望,特别想外出旅行,特别想搭乘火车。我开始浏览报纸。上面出现了近卫先生[2]的照片。近卫先生,也许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吧。可我不喜欢这样的脸。那额头长得太难看了。报纸上的书籍广告是最有意思的。大概一字一行就会收取一百日元、两百日元的广告费,所以大家都绞尽了脑汁。为了用一字一句来获取最大的效益,人们才长吁短叹、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这些美文金句。这种一字千金的文章,在整个世上也是少之又少吧。读这些文字,会感到莫名的舒爽和痛快。
吃完饭,关好门,然后去上学。尽管我寻思着,不要紧,今天不会下雨的,但又很想把昨天从母亲那里要来的漂亮雨伞带去学校,所以就把它带在了身上。这把洋伞是母亲在少女时代用过的。能找出这把好玩的洋伞,让我有点得意。真想撑着这把伞,在巴黎的街头溜达溜达。等如今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像这种带着梦幻色彩的复古雨伞肯定会流行起来吧。这种雨伞肯定与系带的无边软帽很搭调吧。可以穿上裙摆很长、开襟很大的粉红色连衣裙,戴上黑绸蕾丝的长手套,再在帽子的宽檐上插上一朵紫罗兰花。是的,就打扮成这样,在浓荫的时节去巴黎的西餐厅享用午餐。我神情忧郁地轻拄着脸颊,眺望着外面来往的人流,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就在此时,音乐也骤然变成了《南国玫瑰圆舞曲》[3]。啊,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要知道,在现实中,我就只有这把又破又旧,而且外形古怪的长柄雨伞!瞧,我有多么可悲与可怜!完全就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喂,还是赶快去拔草吧。
临走时顺手拔了点门前的野草,算是帮母亲做的义务劳动。今天,指不定有什么好事情。对了,同样都是草,为什么就如此不同呢?比如,有的我特别想一拔了之,有的我却想悄悄放它一马。既有可爱的草,也有不可爱的草。还有,明明外形上完全相同,却偏偏要对它们分门别类,划分为让人怜爱的草与令人生厌的草,这又是为什么呢?说来,其中并无道理可讲。在我看来,女人的喜好,真是没个准信。
干完十分钟的义务劳动,我急匆匆地赶往车站。走在田间小道上,忍不住想要作画。途中,路过了神社的森林小径。这可是我自个儿发现的近道。走在森林小径上,无意中往脚下一看,只见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一丛的小麦,有两寸来高。看见那青青的麦苗就知道,今年也有士兵来过这里了。去年就曾有很多士兵和军马路过这里,在神社的森林中休憩。那之后不久,我来这里一看,只见麦苗就像今天这样长势喜人。但是,那些麦苗却没有继续生长。今年也一样,这些麦苗是从军马驮着的木桶里掉下的种子从地上长出来的,但因为这片森林非常阴暗,光线完全照不到,所以纤细的麦苗长到这么高以后,就会可怜地夭折。
穿过神社的森林小径,来到车站附近时,恰好遇到了四五个工人。他们跟往常一样,朝我说着难以启齿的粗话,令我不知所措。我想追上那些工人往前面赶,但如果是那样,就不得不从几个工人的缝隙间紧贴着穿行而过。这也太恐怖了。话虽这么说,可要是一声不响地停下来让工人们先走,以拉开足够的距离,则无疑需要更大的胆量。这样做显然很失礼,说不定会惹怒工人们的。我进退两难,一阵光火,差一点就要急哭了,可又羞于让人看到自己的哭相,于是,就对那帮人强装出笑容,然后放慢脚步,尾随在他们身后。尽管当时就这么应付过去了,但那种憋屈却并没有随着我搭上电车而消失。为了能沉着应对这些无聊之事,我希望自己能尽快变得更强大、更淡然。
在电车门口有一个空座,我把书包悄悄搁在上面,捋了捋裙子的褶皱,正要坐下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粗鲁地挪开我的书包,一屁股坐了下去。
“对不起……那个座位,是我先发现的。”我这么一说,那个男人只是苦笑了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摊开报纸,读了起来。话说回来,还真不知道,我和他到底是谁更厚颜无耻呢。没准儿是我更厚颜无耻也说不定。
无奈之下,我只好把雨伞和书包放到行李架上,用手抓住吊环,试图像往常一样阅读杂志。就在我用单手啪啦啪啦地翻看着杂志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我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那么不曾有过这种体验的我肯定会不知所措、欲哭无泪吧。我是如此依赖于书本上所写的东西。读了某一本书,我便会沉溺于其中,相信它,同化于它,与它产生共鸣,并将它照搬到生活中。而一旦换了另一本书来读,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就俨然是换了个人。偷取别人的东西,来改头换面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这种狡黠,是我唯一的特技。老实说,我已厌倦了这种狡黠和骗术。如果每天都重复着失败,不断地丢丑,或许会多少变得稳重一些吧。但我却千方百计地为那种失败寻找借口,巧妙地敷衍搪塞,编造出冠冕堂皇的理论,来扬扬自得地上演一出苦肉大戏(这说法,我也是在某本书里读到的)。
坦白说,我已分辨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不再有书可读,找不到仿效的摹本时,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指不定会手足无措,只会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擤鼻子吧。不管怎么说,每天在电车里陷入如此这般的胡思乱想,肯定是行不通的。没错,身体上还残留着讨厌的余温呢,真让我受不了。我想,自己得做点什么,必须得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清醒地把握住自己?迄今为止的所谓自我批判,在我看来,其实毫无意义。一旦尝试着对自己进行批判,认识到自己令人讨厌的弱点,我就立马会自我解脱,反倒沉湎于其中,自我怜恤,然后得出什么“磨瑕毁玉不足可取”的结论,所以根本就谈不上自我批判。毋宁说,倒是什么也不想才更有良知吧。
这本杂志上,以“年轻女人的缺点”为题,让不同的人士各抒己见。读着读着,会不由自主地羞愧难当,就仿佛他们是在说我似的。再说,其作者也是各具特点,比如,平时让人觉得愚蠢的人,发表的意见果然也很愚蠢;看照片觉得很时尚的人,其遣词造句果然也很时尚。真是滑稽。我时常是边嗤笑着,边阅读下去。这不,宗教家动辄就搬出信仰,教育家从头到尾都只强调一个“恩”字,政治家喜欢卖弄汉诗,而作家则矫揉造作地使用一些俏皮的词语。我真是服了。
不过,每个人发表的意见都很有道理,比如:没有个性;缺乏深度;与正确的希望和野心相距遥远,换言之,就是没有理想;即便有时候也进行自我批判,但缺乏直接与自己生活相联系的主动性;缺乏反省;缺乏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即便有勇气采取行动,但能否对所有的结果都承担责任,令人怀疑;能顺应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并善于处理该类问题,但对自己和自己周围的生活缺乏正确而强烈的爱;缺乏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会模仿;缺乏人本来拥有的那种“爱”的感觉;佯装优雅,却缺乏品位……此外,还罗列了一大通。说实话,读着读着,很多意见都让人豁然开朗,只能点头称是。
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发表的所有意见都显得非常乐观,与这些人通常的心态相距甚远,不过是为写而写罢了。尽管使用了大量“真正意义上的”“本来拥有的”等形容词,可所谓“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上面并没有写出明确的定义。也许他们是心知肚明的吧。设若如此,要是能说得更具体一点,比如只用一句简单的“往右”或“往左”来向我们做出权威的指示,那不知该有多么庆幸。我们已经痛失了爱的表达规范,所以请不要说“这不行”“那不行”,而是坚定地告诉我们,必须这样做或那样做。如果是那样,我们都会按此照办的。也许是大家都缺乏自信吧。即便是在这里发表意见者,也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秉持这样的意见吧。尽管指责我们缺乏正确的希望、正确的野心,但若是真的如此,那么当我们为追逐正确的理想而实施行动时,他们又会在多大程度上守护我们、引导我们呢?
尽管不是很明确,但我们还是隐约知道,何处才是自身应该前往的最佳之地,何处才是自己憧憬的美丽之地,何处才是能够让自身成长之地。我们渴望拥有美好的生活,这不就是正确的希望和野心吗?我们急于拥有值得仰仗的不变信念。但一个女生,如果要将这一切全都付诸作为女性的生活中,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毕竟,还必须顾及母亲、父亲、姐姐、哥哥们的想法(尽管嘴上抱怨他们思想陈腐僵化,但这绝不意味着,对人生的前辈、老人和已婚人士持轻蔑态度。非但如此,毋宁说总是对他们礼让三分)。其次,还有一些始终在生活上休戚相关的亲戚。也有熟人和朋友。此外,还有总是用洪荒之力来裹挟我的、被称之为“世间”的东西。只要一想到、一看到、一思考这一切,就遑论什么“发挥个性”了。唉,不能不觉得,只有低调地沿着普通人所走的道路默默前进,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我甚至觉得,把对少数人的教育广施于众,是相当残酷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学校的修身教育与世间的既定规则是两码事。如果有人分毫不差地恪守学校修身课上所教的道德,那他必然吃亏无疑。会被说成是怪人。更不可能出人头地,只会永远一贫如洗。真的有不撒谎的人吗?如果有的话,那他注定是永远的败北者。在我的亲戚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品行端正,拥有坚定的信念,追求理想,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者,但亲戚们全都对他恶语相向,把他当傻瓜对待。我可做不到,明知会受人轻蔑、处处败北,还要不顾母亲和众人的反对,去贯彻自己的想法。太可怕了。小时候,当我的想法与别人完全不同时,我也曾追问母亲道:“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时,母亲就会非常生气,用一句话来斥责我:“你这样真是太可恶了!完全就是个小无赖!”说着,母亲还露出一脸悲哀的表情。我也曾这样问过父亲,但父亲当时只是默默地笑了,据说他事后对母亲说,我是个爱抠死理的孩子。随着一点点地长大,我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就算做一件洋服,也开始顾及人们的想法了。说实话,我暗地里很珍视自己的个性,而且还打算继续珍视下去,却害怕将它作为自己的东西清楚地表现出来。我总是琢磨着,要做一个众人眼中的好女孩。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我有多么卑屈啊!嘴上尽说着压根儿就不想说的话,还有违背真心的谎话。因为我认定,只有这样做才不会吃亏。我觉得很讨厌。真希望道德规范能够早点改变。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这么卑屈,也不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的想法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哟,那里空了个座位出来!我赶紧从行李架上取下书包和雨伞,动作敏捷地坐了过去。右邻是个中学生,左邻是位身穿棉罩衣、背着小孩的大妈。大妈尽管上了年纪,却化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浓妆,盘着当下流行的发型。她的脸很漂亮,但喉咙处挤满了黑色的皱纹,令人不忍直视,心生厌恶,甚至想揍她一顿。人站着的时候与坐着的时候,其思考的东西也是截然不同的。人一坐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所装的尽是些不靠谱的、死气沉沉的念头。在我对面的座位上,神情茫然地坐着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工薪族。大概有三十岁吧。每个人都让人讨厌。他们眼神浑浊,目光呆滞,无精打采。此刻,只要我对着其中的某个人一展笑容,仅此而已,我就有可能被活生生地拽过去,被逼着嫁给他。可得小心又小心呀。今天早晨,我净涌起一些千奇百怪的念头。这不,脑海里就蓦然闪过了一张脸,他是两三天前来我家打理庭院的花匠。我真拿自己没辙。尽管从头到脚看起来都的确是那个花匠,但唯独脸的感觉总有些不对劲。说得夸张点,那是一张宛如思想者的脸。正因为肤色黝黑,所以更显得身板结实。他的眼睛很漂亮,双眉紧挨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还长着一个大蒜鼻,但与他黝黑的肤色很般配,显得意志坚强。他嘴唇的形状也很不错。只是耳朵有点脏。看到他的手,才让人恍然大悟,他是一名花匠。他那张把黑色软帽戴得很低来遮阳的脸,让人觉得他只当一个花匠未免有些可惜。“那个花匠,一开始就是花匠吗?”我曾这样追问过母亲三四次,结果被母亲训斥了一番。今天,我拿来包书的包袱皮,就是那个花匠第一次来我家那天,我找母亲要来的那张。那天,我们家正好大扫除,所以负责改造厨房和翻修榻榻米的师傅也全都来了。母亲也在拾掇着衣橱,从里面翻出了这张包袱皮,于是,我就要来了。是一张很有女人味的漂亮包袱皮。正因为漂亮,所以舍不得折叠起来。我就这样坐着,把它搁在膝盖上,三番五次地偷偷看它,还用手摸了摸。尽管巴不得电车里的所有人都看见它,但没有任何人瞅它一眼。如此可爱的包袱皮,只要谁肯稍微关注它一下,那我就算是嫁给他也毫不冤枉。“本能”,只要一遇到这个词语,我就有种想哭的冲动。本能的力量之巨大,凭我们的意志根本就无法驾驭——当我通过各种事情逐渐明白这一点时,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掉了。我感到迷惑,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能否定它,也不能肯定它,就恍如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物体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而且,它正随心所欲地拽着我四处转悠。我心中同时涌起了两种情感,一是因被拽着行走而得到的满足感,二是怀着悲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另一种情愫。为什么我们不能只安于自我满足,一辈子只爱自己呢?看到本能正得寸进尺地啃噬我之前的情感和理性,我不禁感到悲哀与无奈。哪怕有时稍微忘记了自我,事后也同样沮丧不已。原来,不管是这个自我,还是那个自我,无不潜藏着本能——发现这一点,让我不禁想哭,想大声呼唤“母亲”“父亲”。然而,所谓的真实,或许就出乎意料地存在于我们自己觉得讨厌的地方,所以才更让人觉得可悲。
已经到御茶水了。不知为什么,一下到月台上,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想赶紧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我焦急地试图继续想下去,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是的,当时似乎既有非常打动自己内心的东西,也肯定有令我痛苦和羞愧的事情,可一旦过去了,就跟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此刻这个瞬间,是很奇妙的。此刻、此刻、此刻——就在我们试图用手指拼命摁住它不放的时候,“此刻”却抽身飞向了远方,而造访我们的是另一个崭新的“此刻”。我一边沿着车站人行天桥的阶梯往上爬,一边像登山的信徒一样,在心里祈求万世太平。是的,这纯属犯傻。也许我有点过于幸福了。
今天早晨的小杉老师好漂亮。就跟我的包袱皮一样漂亮。老师与美丽的蓝色特别搭调。她胸前的大红色康乃馨,也格外醒目。如果她能去掉身上那种做作的成分,我会更喜欢她。是的,她太喜欢故作姿态了,让人觉得很有些矫揉造作。她那个样子,肯定很累吧。而且,她的性格中也有着令人费解的部分,很多地方都让人难以捉摸。她本来性格很阴郁,却偏要故作开朗。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总觉得,让她当个学校的老师,有些大材小用。在课堂上,尽管她的人气已大不如以前,但我——是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和先前一样,被她所吸引。她就俨然是住在山中或湖畔古堡里的大小姐,是的,就是那种感觉。瞧,我都忍不住说了一大筐的赞美话。一说到小杉老师,我干吗就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呢?或许是我脑子里进水了吧。突然变得好悲伤。从刚才起,她一直就爱国心喋喋不休,其实,那不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吗?要知道,无论什么人,都对自己的出生地抱着深深的爱吧。真是无聊。我把脸颊拄在桌子上,一脸茫然地眺望着窗外。也许是因为风刮得很猛,云彩显得分外美丽。庭院的角落里,绽放着四枝蔷薇花。一枝黄色的,两枝白色的,还有一枝粉红色的。我一边怔怔地端详着花儿,一边思忖道:人也不是没有优点啊。比如,发现花儿之美的是人,爱着花儿的也是人。
吃午餐时,突然说到了妖怪的话题。安兵卫姐姐[4]讲起了作为一高[5]七大怪事之一的“打不开的门”。听着听着,大伙儿被吓得哇哇哇地连声尖叫。尽管那种恐惧不会当场吓得你落荒而逃,但会作为心理上的刺激直捣你的内心,所以非常有趣。因为大家闹腾得太厉害了,因而,虽然才刚刚吃过午饭,这下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了。于是,赶紧向豆馅面包夫人求救,要来糖果充饥。大伙儿好一阵子都沉浸在恐怖故事里。无论是谁,貌似都对妖怪故事兴趣盎然。也算是一种刺激吧。随后,大伙儿又聊起了久原房之助[6]的逸闻,尽管不是妖怪故事,但还是妙趣横生,笑点连连。
下午的图画课,大伙儿都走出教室,来到校园里练习写生。伊藤老师为什么总是平白无故地为难我呢?今天,老师又要我做他的模特。我今早带来的旧式洋伞,在班上大受欢迎,引起一阵骚动,结果让伊藤老师也知道了,就吩咐我带上那把雨伞,站在校园角落里的蔷薇花旁边,说是要描摹我的这种姿态,准备下次拿去参展。我答应老师,只给他当三十分钟的模特。哪怕一点点,只要能有助于别人,都让我备感欣慰。但和伊藤老师面对面时,我感到非常疲惫。他说起话来唠叨个不停,还摆出一堆大道理。兴许是过分意识到我的存在吧,他边写生边说的,全都是与我有关的话题。我甚至懒得搭理他,真够烦人的。他是个特磨叽的人,身为老师,却动辄就害羞脸红,或是莫名其妙地发笑,总之,就是特不爽快。我都想吐了。说什么“你让我想起死去的妹妹”,真受不了。没错,他是个好人,但过于装腔作势。
说到装腔作势,其实我也并不亚于他。而且,我还很狡黠,善于见机行事。但是因为确实不乏夸张虚假的成分,所以有时也会闹得不可收拾。“我因过于装模作样,反倒被装模作样牵着鼻子走,成了撒谎的怪物。”我就这样评价着自己,而这本身又构成了一种新的装模作样,其结果,还是身陷原处不能动弹。就这样,别看我在老老实实地给老师当模特,其实内心深处却在发出这样的祈祷:让我变得更本真、更诚实吧!是的,别再空读死书了。只生活在观念中,还不懂装懂,无聊地妄自尊大,我蔑视你,瞧不起你!你缺乏生活目标,应该更加积极地面对生活和人生。你说自己矛盾重重,从而总是陷入思考和烦恼,但其实都不过是你的感伤而已。你只是在自我怜悯、自我安慰。此外,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啊,让心灵如此龌龊的我做模特,老师的画作肯定落选无疑。它不可能是美丽的。尽管这么说不应该,但伊藤老师怎么看都是个傻瓜。就连我的内衫上绣着蔷薇花,他也不知道。
一声不响地用同一个姿势站着,忽然间特别渴望要钱。哪怕只是十日元,也行。我现在最想读的,是《居里夫人》。随后,思绪又突然转到了母亲身上,好希望母亲健康长寿。不知为什么,一给老师当模特,就难受得要命。我已累得快趴下了。
放学后,我和寺院住持的女儿金子,悄悄溜到一家名叫好莱坞的理发店去剪头发。一看剪好的发型,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样子,简直大为扫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一点也不可爱。突然觉得好惨烈、好沮丧。偷偷跑来这种地方剪头,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很龌龊的母鸡,此刻真是后悔不迭。我认为,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其实是在自我作践。不料,寺院住持的女儿却异常兴奋。
“索性就这样去相亲吧。”她无所顾忌地说道。说着说着,她貌似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真的决定要去相亲了似的,以至于作古正经地连声问道:
“这种发型,到底插什么颜色的花儿才好呢?”“穿和服的话,哪种腰带显得更漂亮呢?”
真是个心比天宽的可爱人儿。
“你要和谁相亲呀?”我也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俗话不是说,买年糕还是得去年糕铺吗?”她作古正经地回答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吃惊地追问道。
她回答说:“寺院的女儿当然最好还是嫁到寺院去呗。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她的回答再次让我大跌眼镜。金子看起来完全没有个性,也因此反倒充满了女人味。说来,她也就是在学校里与我邻座罢了,而我对她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亲昵,但这个住持的女儿逢人便说我是她最好的闺蜜。真是个可爱的女孩。每隔一天她就会写信给我,也总是对我关照有加,让我感激涕零,不过,今天她却表现得异样地兴奋,连我也有些生厌了。
与她分手后,我坐上了巴士。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忧郁。在巴士上,我看见了一个讨厌的女人。她身穿领子上满是污渍的和服,用一把木梳卷起乱蓬蓬的红头发,手和脚都脏兮兮的。而且,她还有一张红里透黑的脸,恍若在跟谁赌气似的,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再有——哎哟!我都快吐出来了。那女人竟然还腆着一个大肚子。她不时一个人嗤笑着。简直就是一只母鸡。但转念一想,悄悄跑到好莱坞去剪头发的我,其实和这个女人比也是半斤八两。
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在电车上与我邻座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大妈。啊,恶心,真恶心。女人真是让人讨厌。正因为自己身为女人,所以更是对女人内心的污秽心知肚明,厌恶得咬牙切齿。就仿佛鼓捣金鱼后那种无法忍受的鱼腥味沾满了全身,再怎么清洗都洗不掉一样,自己也会日复一日地不断散发出雌性动物的体臭。一想到这里,脑海里就蹿出了另一个念头——索性趁还是少女时死掉算了。突然,我好想生病。如果能生一场大病,做到汗如雨下,身子暴瘦,那么,兴许我就能落得一身痛快,重拾纯净。但只要还活着,或许就难以从这种宿命中抽身逃遁吧。我觉得,自己也开始领悟到宗教的真正意义了。
从巴士上一下来,顿时舒了口气。交通工具,是真的使不得。里面空气浑浊,不堪忍受。还是大地让人心旷神怡。踩着泥土信步而行,会莫名地喜欢上自己。我变得有些飘飘然,就像一只天堂里的快乐蜻蜓。“回家啰回家啰!你在瞅什么?我在看田里的洋葱,青蛙叫着催我回家啰!”我试着小声哼唱起来。瞧,这孩子多悠闲啊!就连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了,觉得这个光长个头的人太可恨了。我决定要做一个好女孩。
这条回家的田间小道,因每天都看腻了,所以早就忘了这一带有多么宁静。这里只有清一色的树木、道路、田畴。今天,我就权且化身为初次造访的外乡客吧。对了,我是神田一带木屐匠的女儿,生平第一次踏上这郊外的土地。如此一来,这乡间又会呈现怎样的光景呢?是的,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又有些可怜的主意。我板着一本正经的面孔,故意很夸张地四处张望。当沿着小小的林荫道往下步行时,我抬起头,眺望着长满新绿的枝头,故意发出“啊”的轻声赞叹;而跨过一座土桥时,我久久地俯看着下面的小河,让自己的脸映照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汪汪汪”地学着狗叫;当眺望远处的田畴时,我眯缝起眼睛,装着一副沉醉的样子,嘟哝着感叹道:“真美啊!”到了神社,先姑且小憩一下。因神社所在的森林中光线很暗,我慌忙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哇,好吓人,好吓人”,一边微微耸了耸肩膀,然后急匆匆地穿过了森林,还对森林外面明亮的光线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就在我为了发现各种新奇的东西而凝神走在田间小路上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凉,终于一屁股瘫坐在道旁的草地上。坐到草地上之后,刚才那种欢呼雀跃的心情啪的一声消失了,瞬间又回复到作古正经的状态中。于是,我开始静静地、慢慢地思考近来的我。为什么近来的我如此糟糕呢?又为什么如此不安呢?似乎总是畏葸着什么。前不久,就有人这么说我:“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
兴许是吧。我确实变得很糟糕。很无聊。这可不行,真的不行。我好软弱,好软弱。突然间,“哇”的大叫声差点儿就迸出我嘴巴。仅凭几声叹息来掩盖自己的软弱,也注定是白搭。必须得再想些办法。是的,没准儿我在恋爱也说不定。我仰面横躺在青青的草地上。
“爸爸!”我试着叫道。爸爸!爸爸!布满晚霞的天空很美很美。傍晚的雾霭是粉红色的。是夕阳的光芒融化并渗透在了雾霭中,雾霭才变成了如此柔和的粉红色吧。那粉红色的雾霭摇曳着、流泻着,忽而潜入灌木丛中,忽而彳亍在道路上,忽而抚摸着草地,进而轻轻地簇拥着我。那种粉红色的光线幽静地照耀在我的每一根毛发上,并轻柔地抚摸着。与这些相比,天空更是显得格外美丽。对于这样的天空,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低头鞠躬的冲动。此刻,我是相信神灵的。这天空,究竟是什么色彩呢?蔷薇。彩虹。天使的翅膀。大伽蓝。不,才不呢。分明是更神圣的颜色。
“我好想爱所有的一切。”这想法让我差一点潸然泪下。凝眸仰望着天空会发现,天穹正渐渐改变,越来越呈现出些许的青色。我不住地感叹,恨不得脱下衣服,与眼前的风景赤裸相见。树叶和青草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显得透明和美丽。我试着悄悄摸了摸地上的青草。
我要美丽地活着。
回到家一看,有客人来访。母亲也已回到了家里。像往常一样,又是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当母亲只和我在一起时,无论脸上绽放出怎样的笑容,也绝不会发出声音的。可与客人在一起时,尽管脸上毫无笑容,却高亢地笑着。打过招呼后,我便绕到房子背后,在水井旁洗了手,又脱下袜子开始洗脚。这时,鲜鱼铺的老板来了,边说着“让你们久等了,谢谢每次的关照”,边把一条大鱼搁在水井旁,转身回去了。这是条什么鱼呢?尽管说不上来,但从鱼鳞很小这点来看,感觉应该是北海道产的鱼。把鱼放进盘子里之后,又再次洗了洗手,果不其然,闻到了一股北海道夏天的味道。我顿时想起了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玩时的光景。位于苫小牧的姐姐家,兴许是因为离海岸很近吧,总是散发着一股鱼腥味。傍晚,姐姐独自在空旷的大厨房里,用她那属于女人的白皙双手,娴熟地烹饪着海鱼。那情景此刻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只想着要跟姐姐撒娇,而且这种心情是那么强烈,那么急不可待。姐姐那时已经生下了阿年,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所以,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有股凛冽的贼风嗖地刮进我胸口。再也不能搂住姐姐那纤细的肩胛了,这让我凄凉得如同死了一般。我一动不动,伫立在昏暗厨房的角落里,久久地凝视着姐姐那轻轻动弹着的白皙的手指,看得近于神思恍惚。是的,我又想起了这一幕。过去了的事情,全都那么令人怀念。所谓的亲人,乃不可思议的存在。如果是旁人,一旦远离就会关系趋淡,逐渐遗忘,而亲人却不同,毋宁说反倒只留下了令人怀念的美好记忆。
水井旁的茱萸果,已微微泛起了红色。再过两个星期,指不定就能吃了。对了,去年发生了一件很滑稽的事。傍晚,当我一个人摘下茱萸果,含在嘴里嚼着时,嘉皮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瞧它怪可怜的,我就给了它一颗。于是,嘉皮一口就吃了下去。再给了它两颗,它又吃了。我觉得太有趣了,就使劲摇晃着这棵树,让果子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上。嘉皮仿佛上了瘾,乐此不疲地吃了起来。真是条奇葩狗。肯吃茱萸果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我踮起脚尖,从树上摘下茱萸果来吃,而嘉皮则在树下捡着果子吃。真是太滑稽了。一回忆起这个情景,就突然好想嘉皮了。
“嘉皮!”我大声叫道。
嘉皮从玄关那边扭捏作态地跑了过来。突然觉得嘉皮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人直咬牙。我一使劲攥住嘉皮的尾巴,它就轻轻地咬住了我的手。我觉得眼泪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便用手敲了敲它的脑袋。嘉皮若无其事地喝着井水,还发出一阵声音。
走进房间一看,电灯点着,发出幽微的光亮。屋子里一片阒寂。根本不见父亲的身影。一旦没有了父亲,总觉得整个家里就像是空出了一块巨大的空间,让人有种揪心的疼痛。我换上和服,吻了吻脱下的内衫上绣着的蔷薇花,然后坐到了化妆台前。这时,从客厅里哗然响起了母亲和其他人的笑声。我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母亲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还算好,可一旦来了客人,就很奇妙地离我远远的,是那么生疏和冷淡。这种时候,我最怀念父亲了,以至于身陷悲伤之中难以自拔。
从镜子里一看,我的脸竟然神采奕奕,这让我备感讶异。想来,脸无异于另一个他人。它与我自身的悲伤、痛苦等心情全然无关,而作为另一个个体自由地活着。尽管今天没有擦腮红,脸颊却红扑扑的,嘴唇也是红里透亮,显得煞是可爱。摘下眼镜,试着露出了微笑。瞧,眼睛好漂亮。蓝蓝的,清澈而澄净。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注视着傍晚美丽的天空,眼睛才变得如此漂亮的吧。真是太好了。
我有些喜不自禁地走进了厨房,可就在淘米的过程中,又突然莫名地悲伤起来。好怀念以前住在小金井的那个家。这种怀念是如此强烈,仿佛整个胸膛都要着火了似的。在那个漂亮的家中,不光有父亲,还有姐姐。就说母亲吧,也是那么年轻。一放学回家,我就会和母亲,还有姐姐,在厨房或者起居室里饶有兴味地聊天说话。我会吵着要点心吃,不停地向她们撒娇,或是故意找姐姐的碴儿来跟她拌嘴,不用说,最后肯定会遭到母亲的训斥。于是,我跑出家门,骑着自行车去老远老远的地方。等到黄昏时才回来,然后和家人们快乐地享用晚餐。老实说,真的很快乐。那时候的我也不必因过分关注自己而扭捏作态,只管率性地撒娇就好。我享受着多么巨大的特权啊!而且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无忧无虑,既感受不到寂寞,也感受不到痛苦。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好父亲,姐姐也很温柔体贴,我总是什么都依赖姐姐。最可怕的是,随着渐渐长大,我开始变得令人讨厌,其特权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仿佛被脱光衣服,暴露出了丑陋的身体。我再也不能向别人撒娇了,成天陷入思考中,徒增着无穷的苦恼。姐姐出嫁了,父亲也不在了,只剩下母亲和我相依为命。想必母亲也很寂寞吧。前不久母亲还说:“从今以后,已不再有活着的乐趣了。说实话,就算看着你,我也不太能感受到快乐。就请原谅我吧。既然你父亲不在了,那么幸福也就别来眷顾我好啦。”她还说,只要蚊子一出来,她就会想起父亲;一拆洗衣服,也会想起父亲;剪指甲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当品尝到一杯好茶时,也会想起父亲。是的,无论我如何体恤母亲的心情,陪她聊天说话,都无法替代父亲的存在。所谓夫妻之间的爱,乃这世上最强烈的情感,肯定比血亲之间的爱还要尊贵。瞧,我脑子里净装些不该我有的想法,所以不由得脸颊发红。我用湿漉漉的手向上挠起头发,一边淘着米,一边想着母亲,觉得她是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怜,由衷地想要好好珍爱她。赶紧把这烫了波浪的头发拉直,让它长成一头飘逸的长发吧。母亲以前就不喜欢我梳短发,所以我就留一头长发,束起来给她看吧。想必她会高兴的。不过,我也不愿意靠这样做来安慰母亲。我讨厌这样。想来,我最近的焦虑也与母亲大有关系。我想做一个与母亲心贴心的乖乖女,但也讨厌为此而曲意迎合她。即使一声不吭,母亲也能秒懂我的想法,并信任我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无论我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出沦为世间笑柄的蠢事,即便再难过、再寂寞,我也会好好守护重要的东西。我爱着,并且是深爱着母亲与这个家,所以,如果母亲也能绝对信任我,过她悠闲舒坦的日子,那就足够了。我一定会做得很出色的。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竭力去做。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便是最大的快乐,而且是未来人生的道路。可是,母亲压根儿就不信任我,还把我当小孩对待。只要我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她就会兴高采烈。前不久我犯傻,拿出尤克里里琴,故意叮叮咚咚地乱弹一气,结果母亲由衷地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哎呀,这是在下雨吗?我听到了雨点滴落的声音呢。”她故作糊涂地这样说来打趣我。她似乎认为,我是真的热衷于尤克里里琴,结果让我难过得好想哭。母亲,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世上的事,我已经什么都知道。有什么,你就放心地找我商量好啦。哪怕是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吧。“现在的状况就是如此,你也……”如果你能这么对我说话,我是绝不会赖着你,硬要你给我买鞋子的。我会成为一个靠得住的、节俭又节俭的姑娘。真的,我不骗你。我想起了一首叫《可是啊,可是》的歌曲,不由得哧哧地笑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怔怔地把手放在铁锅里,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像个傻瓜一样胡思乱想着。
糟了,糟了,必须赶快给客人们准备晚餐了。刚才那条大鱼该如何处置呢?姑且先切成三大片,抹上味噌酱吧。这样吃起来,肯定会很美味吧。说到烹调,不就是全凭直觉吗?家里还剩了点黄瓜,就用糖、酱油和醋来拌三味黄瓜吧。还有就是我擅长的煎鸡蛋。此外,还可以再凑成一道菜。哦,对了,就做洛可可料理吧。这算得上是我的发明创造,把火腿、鸡蛋、西芹、卷心菜、菠菜等厨房里剩下的菜全部动用起来,按照各种颜色进行漂亮的搭配后,再分别装进一个个盘子里。它既省事,又经济划算,虽说味道一点也不好,但放到餐桌上,尽显热闹和华丽,看起来俨然是一顿豪奢的盛宴。这不,鸡蛋下面是青青小草般的西芹,旁边隐约绽露出红珊瑚似的火腿,而卷心菜的黄色叶子则摊放在盘子的底层,既像牡丹的花瓣,又像羽毛的扇子。苍翠欲滴的菠菜是像牧场,还是更像湖水呢?如果有两三个这样的盘子并放在餐桌上,兴许客人会蓦然间想到路易王朝。尽管还不至于好到这种地步,但既然我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那么至少要在视觉上做得更漂亮,让客人们看得头晕目眩,从而蒙混过关吧。料理,最重要的是视觉感受。大抵都能靠这一招敷衍过去的。不过,这个洛洛可料理很需要绘画感。在色彩的搭配上,如果不能做到比常人加倍地敏感,那就会惨遭失败的。至少得有我这样的纤细感觉才行。前不久,我在字典上查了查洛可可这个词,结果上面的定义是:“指只是外观华丽,而内容空洞的装饰形式。”看到这个,我禁不住笑了。堪称再好不过的答案。所谓的美,怎么可能容得下内容?要知道,纯粹的美,永远都是毫无意义的,是拒绝道德的。肯定是这样。我喜欢洛洛可。
经常是这样,在我边做菜边尝味道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总会被一种深深的虚无感所攫住。我累得要死,情绪变得低落而忧郁。所有的努力都已达到饱和状态。一切的一切,无论怎么着都无关紧要了。结果,我开始变得自暴自弃:管它味道也好,外观也好,全都随它去吧。最终我只是敷衍了事地乱弄一通,就一脸愠色地端给客人。
今天的客人尤其让我郁闷。他们是住在大森的今井田夫妇和他们七岁的儿子良夫。今井田先生已年近四旬,却有着奶油小生一般的白嫩肌肤,真让人恶心。他干吗要抽敷岛牌香烟[7]呢?说来,带有过滤嘴的香烟,总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因此,说到抽烟,就只能是不带过滤嘴的。如果有人抽敷岛牌香烟,那他的人格都值得怀疑。今井田先生一边朝着天花板吐出一个个烟圈,还一边“哦,哦,的确如此”地说着。据说,眼下他在夜校当老师。他的夫人个子很娇小,总是战战兢兢的,而且举止粗俗。不管听到多么无聊的区区小事,她都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以至于脸都快贴在榻榻米上了。真有那么好笑吗?指不定她有一种误解,认为夸张地躬身大笑是什么高雅的举止。在如今这世上,或许这个阶层的人才是最可恶、最龌龊的。也就是所谓的小布尔乔亚,或者所谓的小官吏吧。就连他们的小孩也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点也不诚实和活泼。尽管我心里这么想着,却拼命克制着,只是朝他们躬身行礼,或是有说有笑,还一边连声赞叹“良夫,好可爱,好可爱”,一边抚摸他的脑袋,靠撒谎来欺骗大家。从这一点来看,也许今井田夫妇远比我更清纯。大家吃着我的洛可可料理,对我的厨艺啧啧赞叹。我都弄不清是感到寂寞还是生气,反正特别想哭,尽管如此,仍旧装出喜不自禁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也坐下来,开始陪着大家吃饭。今井田夫人仍没完没了地夸奖着我,蠢得让我窝了一肚子火。好吧,我决定再也不撒谎了,于是说道:
“这种料理,口感一点也不好。但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也算是黔驴之技吧。”
我自认为道出了实情,不承想今井田夫妇却拍着手,笑着说道:“黔驴之技,这说法真妙!”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懊恼得不得了,真想撂下碗筷,放声大哭。我拼命忍耐着,朝他们强打起笑容。结果,就连母亲也这样说道:
“这孩子,也算是慢慢派上用场了呢。”
母亲明知我内心的悲伤,但为了迎合今井田夫妇,故意说出了如此无聊的话来,而且还嘿嘿嘿地笑了。母亲,为了讨好今井田夫妇,犯得着作践到那步田地吗?面对客人时的母亲,已不再是母亲了,而只是一个弱女子。难道因为父亲的离去,就必须变得如此委曲求全吗?我难过得哑然失语。请回吧!请回吧!没错,我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的人。他心地善良,人格高尚。但如果因为父亲不在,就那么小瞧我们,那就赶快请回吧!我真想这样奉劝今井田先生。尽管如此,我毕竟还不够坚强,只得又是给良夫切火腿,又是给夫人夹泡菜,千方百计地为他们服务。
吃过晚饭后,我就马上躲进厨房,开始收拾起来。我想赶快一个人清静一下。倒不是我自视清高,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勉强自己去迎合他们的话题,或是跟他们强装笑颜。对待那些人,不需要彬彬有礼,不,更不需要曲意奉承。太讨厌了。我再也不想继续这样了。只要是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看见我强忍住不满,热情待客的样子,母亲不也是满脸喜悦吗?可仅凭这一点,就够了吗?应酬归应酬,自己归自己——到底是把这两者严格区分开来,井然有序而又心情舒畅地待人接物;还是就算遭人诟病,也从不迷失自我,光明磊落地坚守本心呢?这两者究竟哪一个更好?我实在是难以抉择。我羡慕一种人,他们能一辈子都只生活在与自己同样软弱、同样善良、同样温暖的人们中间。如果能免受痛苦地度过一生,那就没有必要特意去追逐痛苦。而这才是上策。
扼杀自己的心情,而去服务于别人,无疑是好事,但如果从此必须每天都对今井田夫妇那样的人强装微笑,应声附和,那我没准儿会精神失常的。忽然间,我涌起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我这个人,是没法进监狱当罪犯的。别说进监狱当罪犯,就连女佣也当不了。当然,也当不了别人的太太。不,当太太可不一样。如果能打定主意,做好心理准备,将一生奉献给那个人,那么,不管多么痛苦,就算劳作到晒成黑人,也能充分感受到生存的价值。因为充满了希望,所以我也能出色地履行职责。这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他,我会从早到晚,像只小白鼠一样拼命地干活,不停地洗濯衣物。没有比堆满脏衣服更让人不快的了。这时的人会变得焦虑不安,难以平静,就像得了歇斯底里症一样,有种想死却死不了的感觉。当把脏衣服一件不留地全部清洗干净,然后晾晒在竹竿上时,我不禁觉得,就此我已死而无憾。
今井田夫妇这就要回去了,说是有什么事,要叫上母亲一起出去。母亲好好好地连声应答着,跟着他们走了出去。母亲也真是的。今井田动不动就利用母亲,并不只是这一次。他们夫妇俩的恬不知耻,已让我讨厌到了极点,恨不得揍他们一拳。我把大家送到大门口,一个人茫然地眺望着黄昏的道路,忍不住想哭。
邮箱里放着晚报和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寄给母亲的,是松坂屋夏季大甩卖的广告单。另一封是表哥顺二寄给我的,只是简单地通知我,说他不久就要调任到前桥的连队去了,还让我代他向母亲问好。尽管军队的士官也不可能奢望什么精彩的生活,但他们每天那种严格紧凑的起居生活所具有的规律性,让我羡慕不已。我想,如果身体总是保持着井然有序的状态,也许心情上反倒更轻松自如吧。而像我这样的人呢,却属于完全相反的情况:如果什么都不想做,就可以索性什么也不做,并处在任何糟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的状态中;如果想读书,就有堪称无限的读书时间;如果说到愿望,又觉得有很多愿望可以去实现似的。正因为这样,如果能明确给我划定一个努力的范围,比如告诉我,你就从这里做到那里为止,不知道我的心情会轻松多少。如果能严格地约束我,反倒值得感激。说到战场上的士兵,他们的愿望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美美地酣睡一场。这是在某本书上读到的,我一方面觉得那些士兵的辛苦值得怜悯,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羡慕。渴望与那些讨厌而烦琐的、没完没了而又捕风捉影的、如洪水般的思绪干净利落地斩断干系,而只想着睡觉,这的确是一种没有杂质的单纯状态,仅仅是设想一下,也备感痛快。要是我能在军队生活中好好锻炼一番,指不定我能多少有所改变,成为一个爽快而美丽的女孩。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不过军队生活,不也同样有像阿新那样率真的人吗?但我做不到。我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女孩。一个坏孩子。阿新是顺二的弟弟,和我同年,但为什么是一个那么完美的好孩子呢?在所有的亲戚中,不,在整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阿新了。阿新的眼睛看不见。年纪轻轻的就失明了,这算哪门子事呢?如此寂静的夜晚,独自待在房间里,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如果换作是我们,即便很孤单,也还可以读读书,看看风景,从而多少排解心中的落寞,但阿新做不到。他只是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一直以来,他都比别人付出了成倍的努力,拼命地读书,也擅长网球和游泳。而眼下的落寞与痛苦,他又是怎样面对的呢?昨天夜里,我又想到了阿新,上床后,试着用五分钟的时间来紧闭双目。在床上闭着眼睛,哪怕是五分钟也感到格外漫长,只觉得胸口发闷,阿新却成年累月,不管早中晚,都什么也看不见。若是他肯跟我们发发牢骚,耍耍脾气,使使性子,那我倒还能感到些许的欣慰,可阿新就是缄口不语。我从没听到过阿新开口抱怨什么,或是说别人的坏话。而且,他的言语中总是带着明快的色彩,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这更是让我心里堵得慌。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扫客厅,然后去烧洗澡水。在等洗澡水烧开的过程中,我坐在柑橘箱上,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做完了学校的作业。可洗澡水还没有烧开,于是,我试着重新阅读《濹东绮谭》[8]。里面所描写的情节,绝不是令人生厌的龌龊东西,但字里行间随处可见作者矫揉造作的成分,让人觉得很陈腐、不靠谱,甚至不由得想说,你这是在干吗呢。也许是作者上了年纪的缘故吧。然而,外国作家无论上了多大的年岁,都更加大胆,更加甘美地爱着对象。这反而不让人觉得讨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部作品在日本难道不属于上乘之作吗?在这部作品的深处,能感觉到一种较为真实而宁静的达观,让人神清气爽。即使在这个作者的全部作品中,它也是最成熟老练的小说,是我的大爱。总觉得,这个作者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其大量的作品都因太执着于日本的道德,反而故意表现出强烈得有些突兀的反叛姿态。这是情到深处者很难幸免的伪恶趣味。或许可以说,因故意蒙上恶鬼的面具,反倒淡化了作品的魅力吧。不过,这本《濹东绮谭》倒是始终贯穿着一种带着落寞感的强悍。我喜欢。
洗澡水终于烧开了。给浴室点上电灯,脱掉衣服,再把窗户打开到最大限度后,就悄悄钻进浴盆里泡起澡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珊瑚树的蓝色叶子。只见一片片树叶沐浴着电灯的光线,闪闪发亮。是的,天空中群星璀璨。我盯着天空看了又看,发现那些星星一直在熠熠闪光。在仰着头,出神地望着星空时,我故意不去关注自己微白的胴体,但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它好端端地存在于我视野的某个角落。而就在我沉默之时,已能感觉到它有别于小时候的白皙。真受不了。肉体这东西,竟然不听人心情的使唤而兀自长大成熟,叫人不堪忍受,困惑无比。对于明显长成大人的自己,我竟一筹莫展,真是悲哀!难道只能听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大人吗?我希望自己的身体永远像偶人一般。即便试着装作小孩子划弄洗澡水,也总觉得内心沉甸甸的,好生痛苦,就仿佛从今以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这时,从庭院对面的荒地里,传来了别家小孩半带哭腔的叫声:“姐姐——”这叫声猛戳了一下我的胸口。尽管明知不是在叫我,但我对那个小孩哭喊着、仰慕着的姐姐心生羡慕。要是我也有一个像那样仰慕我、依赖我的弟弟,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天过着张皇失措、丢人现眼的日子了。指不定会干劲十足地活下去,愿意把一生都奉献给弟弟。说真的,无论多大的痛苦,我都愿意忍耐。我兀自铆足了劲儿。可不一会儿,又深感自己是多么可怜。
洗完澡起来,不知为什么,今夜特别想看星星,就来到了庭院里。星星就像是要由天而降似的。啊,夏天已近在咫尺。青蛙在到处鸣叫,小麦在沙沙作响。我无数次仰望天空,只见繁星点点,熠熠闪光。对了,是去年的事,不,不是去年,而是前年了。我硬是吵着要去散步,父亲明明有病在身,但还是陪着我去散了步。父亲永远都是年轻的,他教我哼德语小曲(歌词的意思是“你活一百,我活九十九”),跟我讲星星的故事,还即兴创作诗歌。他拄着拐杖,噗噗地吐着口水,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陪着我一起散步。他是一个好父亲。当我默默无语地仰望着星星时,脑海里就会清晰地浮现出父亲的面容。那之后的一两年中间,我渐渐变成了一个糟糕的女孩,开始拥有了很多很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回到房间后,我坐到桌子前,托着腮帮,凝视着桌上的百合花。它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一闻到百合的香味,哪怕像这样一个人百无聊赖,也绝不会萌生肮脏的念头。这枝百合是昨天傍晚我去车站散步,回家时在花店买来的。之后,就像彻底换了个房间似的,这间屋子顿时变得清爽了许多。只要一打开隔扇,百合的芳香就会扑鼻而来,别提多舒爽了。这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它,觉得比所罗门王还要奢华。这是一种源自肉体的感觉,真实而可信。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去年夏天在山形的情景。登山的时候,看见悬崖半山腰上那到处怒放的百合花,我不禁大吃一惊,完全陶醉了。但毕竟我知道,那么陡峭的山坡是根本无法攀登的,所以再怎么被魅惑,也只能在一旁静静地观赏。这时,一个不认识的矿工正巧也在附近。只见他一声不吭地沿着峭壁向上攀登,转瞬之间便给我折来了很多百合花,我甚至两只手都抱不住。他一笑也不笑,全都塞到了我手上。是的,满满的百合花。不管在多么豪华的舞台上,还是在多么盛大的婚礼上,都没有人收到过如此多的鲜花吧。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因为花而头晕目眩。我伸开双臂,总算抱住了那一大束雪白的百合花,结果眼前什么都看见了。那个让我感动的、友善而认真的年轻矿工,如今怎么样了呢?冒险去帮我摘花,说来也就仅此而已吧,可每当看见百合花,我都必定会想起那个矿工。
打开桌子的抽屉一扒拉,去年夏天的扇子就钻了出来。扇子的白色纸面上画着一个元禄时代[9]的女人,她扭着身体,有失雅观地歪坐着,身边还画着两个翠绿的酸浆果。于是,去年的夏天就像一股烟雾,从这把扇子上袅袅升起。顷刻间,在山形的生活、火车上的情景、浴衣、西瓜、河流、知了、风铃,全都在脑海里一一掠过……突然间,好想马上就带着这把扇子去搭乘火车。打开扇子的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只听见啪的一声,扇骨便左右滑开,骤然变得轻巧而灵动。就在我来回鼓捣着扇子时,母亲回家来了。看来她心情不错。
“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她嘴上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她就喜欢帮人到处张罗,所以也算是没有办法的事。
“总之,真是一言难尽啊!”说着,她换上家居服去泡澡。
洗完澡起来,她一边和我喝茶,一边露出了有些诡异的微笑。就在我琢磨着母亲会说什么的时候,她开口说道:
“你呀,前不久不是吵着想去看《裸足的少女》[10]吗?如果真的那么想看,你就去吧。作为代价,今儿晚上就帮妈妈揉揉肩吧。帮妈妈做完事再去看,应该更开心吧?”
就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我一直想看《裸足的少女》这部电影,但因为近来总是在玩,所以就没好意思说出口。不承想,母亲居然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吩咐我做事,好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看电影。我简直太开心了。我好喜欢母亲。于是,不自觉地笑了。
夜里,像这样单独与母亲厮守在一起,貌似已经久违了。因为母亲有很多的应酬。想必母亲也铆足了劲儿,不想被世间瞧不起吧。在这样给母亲按摩肩膀时,能深切感受到母亲的疲惫正向我的身体蔓延过来。我决心,一定要保护好母亲。今天,今井田在我家时,我还曾悄悄地憎恨过母亲呢,此刻我感到羞愧难当。对不起!我试着轻声嗫嚅道。我总是只想着自己,在母亲面前只顾着撒娇,还态度蛮横。对于每次母亲有多么痛苦,从来都漠不关心。自从父亲过世,母亲真的虚弱了一大截。我总是抱怨,说自己好痛苦好难受,把一切都交给母亲来扛着,可只要母亲有一点想寻求我的帮助,我就像看见了什么讨厌的肮脏东西似的,真是太任性,太自私了。不管母亲还是我,都同样是弱女子。从今以后,就满足于母女俩的日子,时刻都设身处地为母亲着想,跟她说说往事,或是聊聊关于父亲的回忆吧。总之,希望过以母亲为中心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而且,我希望自己能从中充分感受到生存的价值。尽管我打心眼里担心母亲,希望做一个乖乖女,可一落实到言行举止上,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小屁孩。说来,最近的我就是个坏孩子,找不到一丁点的可爱之处,完全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什么痛苦、烦恼、寂寞、悲伤等,它们究竟是何方神圣?真要把它们都抖搂清楚,无异于要了我的命。尽管心里也不是不明白,但如果硬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不是连一个相近的名词或形容词都说不出来吗?所以我才会不知所措,以至于最后怒火中烧,变成某种奇怪的生物。过去的女人经常遭到诟病,被说成奴隶、玩偶,或者无视自己的虫豸,但与现在的我相比,显然拥有更多正面意义上的女人天性,而且心胸开阔,具备足够的睿智,去潇洒地应对忍辱负重的生活,也对纯粹的自我牺牲之美了如指掌,对不计报酬的奉献之乐深谙在心。
“啊,一个优秀的按摩师。真是个天才。”母亲像往常一样打趣起我来。
“应该是吧。因为我心中凝聚了爱呗。不过,我的厉害之处,并不只限于周身按摩呢。如果只有那两下子,也太不中用了。我呀,有更多的可取之处呢。”
我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那些话语也清澈地回响在我的耳畔。想来,最近两三年,我都好久不曾像这样天真而痛快地说话了。我高兴地想到,也许只有有了清醒的自知之明,并抱着达观的态度,才可能诞生一个冷静而崭新的自我。
今晚,我在各种意义上都要向母亲致谢,所以在按摩结束后,作为追加的服务项目,我又给她读了几段《爱的教育》[11]。母亲知道我在读这样的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不过,前些日子在读凯塞尔[12]的《白日美人》时,母亲一声不响地从我手上拿起那本书,只瞄了瞄书皮,就板起一张脸。尽管如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又马上把书还给了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讨厌,就再也不想读下去了。按理说,母亲是没有读过《白日美人》的,但貌似仅凭直觉就猜想到了大致的内容。夜里,在一片阒寂中,我独自出声地读着《爱的教育》,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刺耳又愚蠢,读着读着,不时感到好无聊,更觉得对不住母亲。因为周遭鸦雀无声,我的诵读就显得更加愚蠢。无论什么时候读《爱的教育》,心中都会涌起与小时候阅读时完全相同的感动,觉得自己的内心也得到了净化。真好,这种感觉。不过,出声地诵读和用眼睛默读,其感觉的差异之大,令人惊讶和无语。不过,在听到安利柯和卡隆的那一节时,母亲低下头哭了起来。我家母亲跟安利柯的母亲一样,是个美丽而伟大的母亲。
母亲先躺下休息了。今天一大早她就出门去忙活,想必是累坏了吧。我帮她重新掖好被子,在被褥角上啪嗒啪嗒地拍打了几下。母亲总是一上床,就马上会闭眼睡着的。
随后,我到浴室里洗衣服。最近我染上了一个怪毛病,经常是到了十二点左右,才开始洗衣服。我觉得,大白天哗啦哗啦地洗衣服,纯属浪费时间,未免可惜,可事实上也许正好相反。从窗户可以看到月亮大人。我蹲下身来,一边洗衣服,一边朝月亮大人莞尔微笑着。而月亮大人却毫不理会。突然,我莫名地相信,在这同一瞬间,在某个地方,也有某个可怜而寂寞的女孩,和我一样,一边这样洗濯衣服,一边朝着月亮大人悄然微笑着,是的,的确是在微笑着。那是在遥远的乡间山顶上的一间独屋,夜深人静了,此刻有个痛苦的女孩一声不响地来到屋子的背后洗衣服。还有,在巴黎背街的肮脏公寓里,也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独自一边悄悄地洗着衣服,一边朝月亮大人送去了微笑。这一切是不容置疑的,就像是用望远镜亲眼看到的那样,色彩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帘。是的,没有人真正了解我们的痛苦。不久,我们就会长大成人,那样一来,或许就会认识到眼下的苦恼和寂寞是多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并坦然地追忆那一切吧。但是,在长大成人之前,我们该如何来熬过这段漫长而又讨厌的时光呢?谁也不告诉我们。或许这是一种跟麻疹差不多的疾病,除了放任不管,别无他法。不过,既有人因麻疹而呜呼哀哉,也有人因麻疹而眼睛溃烂,所以放任不管是万万不可的。有人就是像我们这样,每天郁郁寡欢,动辄恼怒,结果不慎失脚,一坠到底,成为不可救药之身,让人生变得面目全非。还有人因一念之差而不惜自杀身亡。一旦变成这样,世上的人们就会扼腕叹息道:“要是他再多活些时日就会知道的,再长大一点就自然会明白的,但可惜的是……”可在当事人看来,我们早已痛苦不堪,可还是好歹忍耐到了现在。尽管试图拼命从世间听取有益的经验,谁知人们总是不断重复那些不痛不痒的教训,或是仅限于含糊其词地安慰一番,害得我们老是希望落空。虽说我们绝不是及时行乐主义者,但如果有人指着遥远的山峰告诉我们,去到那里就可以看见美丽的风景,我们自然也不会怀疑。此话自有道理,没有半点虚假。但重要的是,此刻我们正闹着剧烈的腹痛,而对于我们的腹痛,他们视而不见,只顾着教育我们道:“唉,就再忍一忍吧,一旦爬上那山顶,就大功告成了。”肯定是有人弄错了吧。月亮大人,都怪你不好。
洗好衣服,打扫完浴室,然后轻轻拉开房间的隔扇,百合的花香顿时扑面而来。我顿时感到心旷神怡,仿佛心底都变得透明了,进入了一种堪称“崇高的虚无”的状态。静静地换上睡衣后,听到原以为已进入梦乡的母亲竟闭着眼开口说话了,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母亲时不时会干出这种事来惊吓我。
“你说你想要夏天的鞋子,所以呀,我今天去涩谷时顺便看了看。鞋子近来涨价了呢。”
“没事没事。我已经不那么想要了。”
“不过,不买的话,你肯定很闹心吧。”
“嗯。”
明天,也会是同样的日子吧。幸福,是一辈子都不会来临的。这,我知道。但一定要相信,它准会来临,明天就会来临。抱着这种信念,才会睡得安稳。我故意发出扑通的一声,一下子倒在被褥上。啊,真爽啊。因被褥冷冰冰的,让我觉得后背都透着一丝寒气。不久,我就神思恍惚了。幸福晚了一夜才姗姗来迟。我突然懵里懵懂地想到了这句话。幸福,我们等了又等,终于等不及,就离家出走了。不承想,第二天,就有幸福的佳音降临到这个被遗弃的家里。但已经为时晚矣。幸福晚了一夜才姗姗来迟。幸福……
庭院里响起了卡儿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卡儿的脚步声有着明显的特征。它的右脚稍微短一截,而前脚呈O形,也就是所谓的罗圈腿,所以走起路来也透着一种特殊的习性。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居然在庭院里踯躅徘徊,到底在干什么呢?卡儿好可怜。今天早晨,我故意捉弄了它一下,明天我一定要好好宠宠它。
我有一个可悲的癖好,如果不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就睡不着。此刻我捂住脸,一动也不动。
说到沉入梦乡时的心情,真是好奇妙。就像上钩的鲫鱼或者鳗鱼在拼命扯拉着鱼线一般,有一股重如铅矿的力量顺着鱼线在使劲拽拉我的头部,就在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去时,它又稍微松了松鱼线。于是,我一个激灵,又恢复了神志。接着,它又开始拽拉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接着,它又松了松鱼线。这样的事重复了三四次之后,它才加大力量使劲拽了起来,直到早晨为止。
晚安。我是一个没有白马王子眷顾的灰姑娘。可你知道,我在东京的哪个角落吗?是的,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