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叶樱与魔笛
每到樱花凋零、树枝发出嫩叶的时节,我必定会想起这件事来——那个老妇人开口说道——距今三十五年前,那时父亲还健在呢。说到我们一家吧,因母亲在那七年前,也就是我十三岁时,便驾鹤西去了,所以咱家就成了由父亲、我和妹妹所组成的三人家庭。父亲在我十八岁、妹妹十六岁的时候,被调到岛根县一座人口两万多的海滨小城担任中学校长,因一时半会儿租不到适合的房子,就只好在郊区靠山的地方,从离群索居的寺庙借来其中一栋独立的屋子,一共有两间,一直住到第六年父亲调任松江的中学为止。而我结婚则是在搬到松江以后,也就是我二十四岁那年的秋天。说来,在当时已经算是相当晚婚的了。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属于顽固不化的学者秉性,对世俗之事一窍不通,所以我知道,一旦我不在,家里的运转立马就会乱套。尽管此前也有不少人前来提亲说媒,但我就是舍不得抛下这个家,嫁到别处去。别的姑且不说,只要妹妹身体健康的话,我也可以稍微放宽心吧,但可惜的是,尽管妹妹不像我,长得很美,有一头飘逸的长发,是个能干而可爱的孩子,可身子骨非常虚弱。在我二十岁时,也就是跟随父亲迁往岛根那座海滨小城的第二年春天,十八岁的妹妹就去世了。而我现在要讲的事,就发生在那时候。妹妹的身体似乎早就扛不住了,她患上了一种名叫肾结核的重病。等到发现时,据说结核病菌已经侵蚀到她两边的肾脏。医生明确告诉父亲,妹妹活不过一百天,似乎对她的病已经束手无策。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即便一百天的时限迫在眉睫,我们也只能一声不吭地看在眼里。妹妹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反倒精神不错,虽然整天卧病在床,但还是快活地又是唱歌,又是说笑,还不时向我撒娇。一想到再过三四十天,她就必死无疑,我顿时胸口发堵,周身就像是被针扎一般痛苦。是的,我已接近发疯的边缘。三月、四月、五月,都是如此。不过,五月中旬的那一天,我怎么也不会忘记。
那时,原野和山冈全都一片新绿,天气暖和得让人想光着身子。新绿明晃晃的,把我的眼睛蜇得钻心地疼痛。我把一只手悄悄揣在腰带里,一边胡思乱想着,垂头丧气地行走在野外的小道上。可脑子里满是痛苦的思绪,差一点就要窒息。我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踯躅在山路上。咚,咚,咚——就像是由十万亿泥土发出的声响,正从春天的泥土底层不断传来,它是那么幽微,却又尽显浩渺,就仿佛是在地狱深处敲击大鼓所发出的可怕声音。至于那可怕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我却懵然不知,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精神失常。我身体僵直地呆立着,仿佛已被冻结了一般。突然,我哇地大叫一声,再也站立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草原上,尽情地大哭起来。
事后我才知道,那奇怪的可怕声音,乃日本海大海战[14]中由军舰发射的大炮声。那天,恰逢海战的紧要关头,在东乡提督[15]的一声号令下,为一举击沉俄国波罗的海舰队而展开了激烈的海战。没错,正好就是那个时候。说来,今年的海军纪念日[16],不久也要来临了。当时,那大炮声轰隆隆地传到那座海滨小城,想必把城里的居民们都吓了个半死吧,可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满脑子都只想着妹妹,已接近半疯的状态,只觉得那是来自地狱的不祥鼓声,所以只顾埋着头,在草原上久久地哭泣。当日头西沉时,我终于站起身来,就像死掉了一样,神思惝恍地回到寺庙里。
“姐姐!”是妹妹在叫我。这时的妹妹早已瘦骨嶙峋,极度衰弱,周身无力。她似乎也隐约猜到自己时日不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向我提一些无理的要求,或是跟我撒娇了,而这反倒让我更加难受。
“姐姐,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被她一问,我惊讶得胸口一震。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一片煞白。
“什么时候送来的?”妹妹似乎是随口在问。
我重打起精神,回答道:“就是刚才,在你睡着的时候。瞧你,睡觉时还笑呢。我就悄悄放在了你的枕头边。你没发现吗?”
“嗯,我没发现。”在夕暮迫近的昏暗房间里,妹妹露出了苍白而美丽的笑容,“姐姐,我读过这封信了。好奇怪呀,是个我不认识的人呢。”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我知道这个写信人,一个名叫M·T的男人。是的,我的确知道他。不,尽管没见过面,但五六天前,在我悄悄整理妹妹的橱柜时发现,一束信件被用绿色缎带捆扎着,藏在抽屉的底层。尽管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还是忍不住揭开缎带,偷看了那些信。大约有三十封,全都是那个M·T寄来的。不过,信封上却没有写M·T的名字,而是在信里写着。信封上的寄信人,写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名字,且全都是真实存在的妹妹朋友的名字,所以我和父亲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与男人之间会有这么多书信往来。
想来,那个叫M·T的人肯定是挖空心思,从妹妹那里探听到她朋友的名字后,再接连冒用那些人的名字寄来了这些信吧。我认定就是这样,不禁为年轻人的大胆而暗自咋舌,担心万一被严厉的父亲知道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结局,从而害怕得周身哆嗦。但按照日期一封封读下来,就连我也变得开心起来,有种心荡神驰的感觉,不时为其表现出的过分天真而哧哧窃笑。到最后就连我也不禁觉得,自己面前正在打开一个广阔而宏大的世界。
当时,我也才刚满二十岁,当然也有着作为年轻女性所难以启齿的种种苦恼。那三十多封信件,让我有种细雨润物的感觉,忍不住一口气读下去。当我读到去年秋天的最后一封信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或许,被雷电劈打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我惊讶得差点儿仰面倒在地上。原来妹妹和那个人的恋爱并不只限于心灵的交流,毋宁说正往更加丑陋的方向发展。我烧掉了所有的信件,一封也没剩下。M·T貌似是一个住在城里的歌人[17]。他的卑劣就在于,在知道妹妹的病情之后,竟然抛弃了妹妹,还在信里恬不知耻地写着“让我们相互忘记吧”等残酷无情的话语。从那以后,貌似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来。所以,只要我守住这个秘密,一辈子不告诉别人,那么妹妹就能保持住纯洁的少女形象而去往另一个世界。是的,没有人知道。我决定把痛苦埋在心底,但与此同时,在了解事实的真相后,又更是可怜起妹妹来,以至于各种奇怪的念头也浮上心头,感到胸口发痛,五味杂陈。那是一种讨厌的痛苦。那种痛苦,如果不是年纪相仿的妙龄少女,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就像是亲身遭遇了那种痛楚一样,兀自苦恼着。那时候,我真的变得好奇怪。
“姐姐,你读给我听听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打心眼里憎恶妹妹的虚伪。
“我可以读吗?”小声询问后,我从妹妹那里接过信件。不料我的指尖却令人不解地哆嗦着。不用展开信看,我也知道信中的内容。但我不得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把它读出来。我没有仔细看,便提高嗓门读了起来。信中这样写道:
今天,我要向你道歉。事到今天,我都忍着没给你写信,全都怪我缺乏自信。我既贫穷,又无能,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只能用语言——那些语言绝没有半点虚假——来证明对你的爱。我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已经厌倦了。我不曾有一天忘记过你,甚至在梦中。但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这已演变成一种痛苦,所以我要和你分手。你的不幸越大,我的爱情就越深,而我就越是难以靠近你。你能明白吗?我绝不是在敷衍塞责。我曾把它视为自己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使然。但我错了。我显然错了。我要向你道歉。一直以来,我只是憋足了劲儿,太想在你面前扮演一个完美之人了。如今我相信,既然我们是如此寂寞和软弱,既然我们别无所能,那么至少可以发自肺腑地把语言馈赠给对方,而这恰恰是一种诚恳、谦逊、美好的生存方式。我认为,应该尽自己所能来努力实现这一目标。无论从多么微小的事情做起都行。哪怕是赠送给对方一朵蒲公英花,只要做到不以为耻、真诚坦然,我相信,这就是最有勇气的男子汉的态度。我再也不逃避了。我深爱着你。我要每天每天都写歌送给你。此外,我还要每天每天都在你们家的院墙外,吹笛子给你听。明天晚上六点,我就立马行动,用口哨给你吹《军舰进行曲》。我的口哨吹得可动听了!如今,唯有它是我用一己之力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取笑我!不,尽管取笑我好啦!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神肯定在某个地方守护着你。对此,我深信不疑。你和我,都是神的宠儿。肯定能结成美好的姻缘。
等待复等待,今春桃花方始开。
乍闻桃花白,谁知花瓣早染红。
我正在努力。一切都进展顺利。那么,明天见吧。
M·T
“姐姐,其实我知道,”妹妹用清澄的声音嗫嚅道,“谢谢你,姐姐。这都是姐姐写的,对吧?”
因过于难堪,我恨不得把那封信撕成碎片,使劲猛扯自己的头发。所谓坐立不安,就是指的这种心情吧。是的,是我写的。我不忍目睹妹妹的痛苦,决定从今以后,直到妹妹离开,每天都模仿M·T的笔迹来给她写信,并煞费苦心地拼凑蹩脚的和歌,然后晚上六点,悄悄溜到院墙外去吹响口哨。
太丢脸了!甚至还拼凑了蹩脚的和歌,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绝望得大脑一片空白,没能马上回答妹妹。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的。”妹妹出奇的平静,脸上浮现出美丽得近于崇高的微笑,“姐姐,那些用绿丝带扎起来的信,你都看了吧?那些信,都是骗人的。那是我因为太过寂寞,从前年秋天自个儿写成后,投递给自己的。姐姐,你可千万别瞧不起我!青春,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啊。打生病以后,我终于慢慢想明白了。自个儿给自己写信,实在是龌龊、可耻、愚蠢!要是我真的能与某个男人大胆地恋爱,那就好啦。我好希望他能紧紧搂住我的身体。姐姐,迄今为止,别说跟男人恋爱了,我甚至不曾跟外面的男人搭过讪。姐姐不也一样吗?姐姐,我们都错了,都太过乖巧听话了。啊,我讨厌死。我的手、我的指尖,还有头发,都太可怜了。我讨厌死,讨厌。”
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抑或是高兴或者害羞,反正我的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我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妹妹清癯的脸颊上,静静地抱住了妹妹,而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啊,就在这时,竟然传来了口哨声。它低沉而幽远,但确实就是那首《军舰进行曲》。妹妹也侧耳倾听着。啊,一看时钟,也恰好是六点。因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我们俩紧紧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只是凝神谛听着从庭院的叶樱深处传来的那首神奇的进行曲。
是的,神是存在的,肯定是存在的。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以后的第三天,妹妹就去世了。医生歪着头,一脸困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妹妹停止呼吸过于平静、过于迅速吧。但当时我并不觉得惊讶。我相信,一切皆是神的旨意。
如今——我上了年纪,各种物欲也多了起来,真是羞愧难当。或许信仰什么的也逐渐淡薄了吧,以至于我总是莫名地怀疑,那当年的口哨说不定是父亲的“杰作”吧?或许,严厉的父亲是上完班回到家,在隔壁房间里偷听到我们姐妹俩的对话,顿时心生爱怜,从而制造了他这一生一世最大的骗局吧。尽管我也这样想过,但又觉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也许倒还能够问个究竟,可父亲过世算来也快十五年了。不,不对,那肯定是神的恩宠吧。
我宁肯相信如此,好让自己安心,但随着上了年纪,物欲徒增,信仰也变得越来越淡薄了。我觉得,真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