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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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名优之死[1]

(三幕话剧)

人物

刘振声——名老生。

刘凤仙——坤角青衣。

刘芸仙——坤角老生。

萧郁兰——坤角花旦。

左宝奎——小丑。

杨大爷——当地流氓化的绅士。

王梅庵——小报记者。

何景明——新闻记者。

阿蓉——刘凤仙的跟包。

阿福——刘振声的跟包。

经理 琴师 其他

时间

现代。

地点

上海。

第一幕

大京班后台。

名角儿扮戏的特别戏房。

〔名丑左宝奎扮好《乌龙院》里的张文远,坐在刘老板的大镜子前面,故意地仔细端详。

〔萧郁兰,一位新来的坤角花旦,扮好阎惜姣也坐在镜子前面跟左宝奎闲谈。

左宝奎 (把面部化妆斟酌了好一会儿)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扮不好。

萧郁兰 (一面理着头上的珠翠)得了。扮得再好也是个小花脸儿。

左宝奎 (仍是一面匀粉)别瞧我是个小花脸儿,在阎惜姣的眼睛里面,还是个大大的小白脸儿呢。

萧郁兰 这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左宝奎 不,不是“出西施”,是“出张文远”。(彼此大笑)这是咱们唱戏的挺公道的地方,人家自以为是漂亮人物,够得上骗人家老婆的,咱们在戏台上偏叫他去丑。

萧郁兰 (微笑)不过左老板也只好在戏台上骗骗人家的老婆罢了。

左宝奎 那不就成了吗?人总得安分,像我这样的平凡人,能够在后台跟萧小姐这样的聪明姑娘聊聊天,就够幸福的了。

萧郁兰 同我?我有什么好?我看你同她才谈得起劲呢。

左宝奎 别瞎说了,“她”是谁?

萧郁兰 (努一努嘴)你听!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一段〔二六〕:“打发公子回原郡,悲悲切切转回楼门。公子立誓不再娶,玉堂春到院我誓不接人。”接着台下叫“好”之声,和许多怪声。

左宝奎 (唔)哦,凤仙儿啊。

萧郁兰 可不是吗?

左宝奎 (鄙笑)那种没有良心的女人,我同她谈得起劲儿?

萧郁兰 (低声)怎么说她没有良心?

左宝奎 你不知道她跟刘老板的关系?

萧郁兰 我才来半个多月嘛。

左宝奎 我告你吧……

〔后台经理匆匆上。

经理 老板来了没有?

左宝奎 还没有来。

经理 老板从不误场的,今天怎么啦。

左宝奎 是啊,平常总是老早就来了的,今天许是有了什么事吧。

经理 (顿足)这怎么办!《玉堂春》就要下了。

左宝奎 叫前台码后点儿吧,他一会儿准到的,误不了。

〔经理下。

萧郁兰 (女性的好奇心,低声)你说,她怎么没有良心?

左宝奎 (低声)我对你说了,你可别告诉人家。

萧郁兰 那自然哪。

左宝奎 谁相信你。叫一个女人守秘密,好比叫孙悟空守蟠桃园,非坏事不可。你得发誓。

萧郁兰 那么,你且听了。

左宝奎 (戏味)大姐请讲。

萧郁兰 左老板对我说了真情实话,我要是告诉了人家,天把我怎么长,地把我怎么短。

左宝奎 哈,哈,你倒唱起《坐宫》来了。

萧郁兰 好,这一下可真发誓了。我若告诉人家,到下一辈子再变女人。

左宝奎 还再唱花旦。

萧郁兰 左老板也再唱小花脸儿跟我配戏。

左宝奎 得了,我下一辈子再唱小花脸儿可受不了。……老实告诉你吧。你猜凤仙儿先前是干什么的。

萧郁兰 我怎么知道。

左宝奎 她呀,她是从小就卖给人家当小丫头的。时常给她太太打得满屋子转。有一回她失手打碎了她太太的一个玉钏子,一想这可没有命了,才逃到外面来。她又没有亲戚朋友可找,就躲在人家屋子后头哭。这给刘老板看见了,可怜她,把她收留在家里,替她出钱请师父叫她学戏,老板也亲自指点她,跟她置行头,在她身上真没有少花心血。

萧郁兰 那么现在鼎鼎大名的刘凤仙是刘老板给一手提拔出来的了。

左宝奎 可不是。

萧郁兰 这么说起来,凤仙儿得大大地报答刘老板才对啊。

左宝奎 可不是。从前这孩子对刘老板倒还好,近来可越不成话了。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皮氏一见变了脸,她说犯妇害官人,约同乡邻共地保,拉拉扯扯到公庭。”

〔台下彩声和怪声叫好之声不绝。

萧郁兰 凤仙儿的人缘可真不坏。

左宝奎 咳,论聪明,论扮相,谁不说是一块好料,可是这年头就容不了好东西。……老板最讲究戏德,戏品,巴巴地望她做个好角儿,哪知道她偏不在玩意儿上用工夫,专在交际上用工夫。因此外行越欢迎,内行就越看不顺眼儿了。……这还不算,你看见那老坐在右边楼上第一个包厢里的那个戴尖顶儿帽的没有?

萧郁兰 (想一想)是不是那姓杨的?

左宝奎 你怎么认识他?

萧郁兰 昨天他还同一个报馆里的记者问我要照片儿呢。

左宝奎 你得当心,那真是个坏蛋,社会上有了这种人就像家里有一窝小耗子似的,什么好东西不给破坏完。

萧郁兰 他今晚又来了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来,他每晚都不告假,有许多真想看咱们的戏的,不是没有钱,就是没有工夫,偏偏他有的是钱,有的是工夫。

萧郁兰 我看他每逢凤仙儿上,他就坐在那儿看戏,凤仙儿一下,他就溜到后台来了。难道还想打凤仙儿的坏主意吗?

左宝奎 不是打她的坏主意,莫非真爱她的艺术?

萧郁兰 他岂不知凤仙儿是刘老板的。

左宝奎 这年头讲的是霸道,只要是自己喜爱的,管他是谁的?不过这个也不能全怪人家,只怪自个儿不好。(笑望萧郁兰)像咱们萧小姐这样的正派姑娘,人家能勾引得坏吗?

萧郁兰 (笑了)那倒很难说。

〔刘振声的跟包阿福上。

左宝奎 (对阿福)阿福,老板来了吗?

阿福 来了。(预备脸水等)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王公子一家多和顺,奴与他露水夫妻有的什么情?”

〔接着有人怪声叫“好嘛”。

〔经理疾上。

经理 老板还没有来吗?

阿福 来了,来了。

经理 (拭汗)真把我给急死了,再不来可真要误了。

左宝奎 还不要紧,叫前台再码后点儿。

〔经理下。

〔刘振声,一代名优,抑郁执拗之态可掬,便服上。

左宝奎 哦呀,老板来了。

刘振声 (略拱手)辛苦,辛苦。

左宝奎萧郁兰辛苦,辛苦。

〔刘振声就座,吸烟后,徐徐洗面化妆。

左宝奎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他们催了好几趟了。

刘振声 家里来了几个老朋友。前面谁的戏?

左宝奎 凤仙儿的《玉堂春》,早就要下了。您没有来,才叫他们码后。

刘振声 唔。(穿上彩裤,着上靴)阿福,撂头。

〔阿福给刘振声撂水纱,戴上网巾等……

刘振声 (一面扮戏,愤然对左宝奎)我也许不久要上烟台去。

左宝奎 为什么?

刘振声 今天有一个朋友从烟台来邀角儿,我说我去。

左宝奎 (惊)您怎么到那样的小地方去?

刘振声 那个地方虽小,可是懂得我的倒很多。再说,我也想走动一下……

左宝奎 (同情)您走动一下我也赞成,凤仙儿呢?当然跟您一块儿去哪?

刘振声 (一面扮戏,默然有顷)谁管得着人家呢。

〔左宝奎、萧郁兰相视默然。

〔内刘凤仙白:“大人哪……〔二六〕: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到如今朝风暮雨摧残尽,为何不见蜜蜂行?”

〔内小生白:“快快出院去吧。”

〔内刘凤仙白:“是。悲切切哭出了都察院……”

左宝奎 凤仙儿快下了。

〔内刘凤仙唱:“看他把我怎样行。”

〔刘凤仙着《玉堂春》戏装上。

左宝奎 辛苦,辛苦。

刘凤仙 辛苦,辛苦。今天可真倒霉。弦子调门打得那么高,把我的嗓子都给逼哑了,后台还老是码后码后的。唷,先生您可来了。

刘振声 (点头)来了。

刘凤仙 怎么来得这么晚哪,家里有什么事吗?

刘振声 来了几个朋友。

刘凤仙 永康给我送衣服来了没有?

刘振声 没有。(扮得差不多好了)

刘凤仙 阿蓉回头去催一催。(卸妆)

阿蓉 (替刘凤仙卸妆)是。

〔杨大爷,一头戴尖头儿帽的绅士,同一小报记者王梅庵由右上。

杨大爷 (对王梅庵)你到后台来过没有?

王梅庵 没有。

杨大爷 到后台来玩比在前台看戏有趣得多。

〔左宝奎将上场,恰与杨大爷相撞。

杨大爷 啊,左老板!(握手)

左宝奎 呀,杨大爷,老没有见。

杨大爷 你这坏蛋,不是昨晚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 哦,对,咱们昨晚还见过的哩。这些日子我不知怎么了,老是头昏脑涨的。难得杨大爷每晚都来捧我。阿福,给杨大爷倒茶。

〔内声:“左老板快上了。”

左宝奎 请坐,请坐,我一会儿就来陪您。(带着笑匆匆下场)

杨大爷 (望着他下场,回头向王梅庵)这个坏蛋,他当我每晚是来捧他的。

王梅庵 哈哈。这样的误会是常常有的。

杨大爷 (忽见刘振声,有些惶愧,赶忙招呼)啊,刘老板,您好?

刘振声 (冷然敷衍)好,您好?请坐。

杨大爷 (介绍王梅庵)这位王先生,是《春申日报》的。

刘振声 (略起身)哦,请坐。

杨大爷 这是刘老板。(四顾寻刘凤仙)

〔萧郁兰默坐等候上场。

杨大爷 (见萧郁兰)哦,萧小姐,您可好?

萧郁兰 (微笑)我好,杨大爷您好?

杨大爷 好。(给王梅庵介绍)这位就是萧郁兰小姐。

王梅庵 哦。(招呼)

杨大爷 萧小姐虽是唱花旦的,可是后台都恭维她是个女圣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她睬都不睬哩。哈哈!

王梅庵 真乃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萧郁兰 (笑)哪儿啊。我是个蠢孩子,什么话也谈不上来,您哪多原谅。

杨大爷 别客气了。瞧您多会说话。哈哈,萧小姐,在北京的时候我也常看您的戏,那时候您的名字叫玉兰,怎么这会儿又改了郁兰了呢?

萧郁兰 从前有爸爸有妈妈的时候心里挺痛快的,所以叫玉兰;这会儿单剩了我一个出门在外,心里老是挺别扭,挺郁闷的,所以就改了郁兰了。

杨大爷 这用得着什么郁闷呢?像萧小姐这样的姑娘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还是叫玉兰的好。我挺喜欢这名字。(用手指写在掌心)玉兰。(向掌心一吻)

萧郁兰 (鄙视地微笑)怕不够味儿吧。

杨大爷 够味儿极了。

〔王梅庵、萧郁兰皆笑。

〔刘凤仙换好旗袍由屏风后面转出来。

萧郁兰 够味儿的在后头呢。

〔内丑白:“大姐,开门来。”

萧郁兰 (忙念戏词)来了……(向杨大爷等)您坐会儿。(一笑匆下)

刘凤仙 唷。杨大爷,您刚来的吗?

杨大爷 (狼狈)啊,凤仙!我们来了一会儿了。……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春申日报》的王先生。(对王梅庵)这就是刚才演《玉堂春》的——你叫好把嗓子都给叫哑了的刘小姐。

刘凤仙 哦,请坐。

杨大爷 王先生一向仰慕你的艺术,几次要我带他来看你。

刘凤仙 不敢当。

王梅庵 刘小姐的色艺我们一向是很仰慕的。昨天我还在报上发表一篇介绍您的文章。您的玩意儿可真棒,有些读者还提议要给您封王哩。

刘凤仙 唷,那怎么敢当,都是您捧得好。

杨大爷 是呀,前回你那张照片就是在王先生的报上登出来的。

刘凤仙 谢谢。

王梅庵 可惜是本装的,而且小了一些,最好请刘小姐再给我一张大一点儿的戏装。

刘凤仙 有。家里有。《汾河湾》的,《御碑亭》的全有。杨大爷常到我家的,回头请杨大爷交给您得了。

〔刘振声一面化妆,一面嫉怒的表情。

杨大爷 对,你找我吧。

王梅庵 好。不过顶好是《玉堂春》的。

刘凤仙 那倒没有。

杨大爷 不要紧啊,回头我带她去拍几张得了。总归关于凤仙儿的事都包在我身上。

刘振声 (忍无可忍,以拳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推开王梅庵,怒目对刘振声)你骂谁?

刘振声 (不欲启衅,最后的隐忍)我骂别人,不关你的事。

杨大爷 说话可得清楚一点。

刘振声 没有什么清楚不清楚,谁不是东西,我就骂的是谁。

杨大爷 (瞪眼)好!(四目对射)

〔内旦白:“三郎随我来。”

〔丑:“来了。”

〔萧郁兰、左宝奎同时下场,就是说同回扮戏的房里。

萧郁兰 (打量一下)怎么哪?

左宝奎 嗳呀,杨大爷,我不是说一会儿就来陪您的吗?怎么生我这么大的气呢?

萧郁兰 老板,望着他干吗!快上呀!

〔众人内白:“退堂了。”

刘振声 (由愤怒回复到他的艺术的世界)列位,少陪了。(下)

〔刘振声内唱《乌龙院》〔二簧平板〕:“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衙前来了宋公明。”

——幕落

第二幕

午后二时。

刘振声之家,刘凤仙居室,锦帐低垂。

〔刘振声之另一女弟子刘芸仙由右门轻轻登场,至榻前略掀帐子,唤刘凤仙起床。

刘芸仙 姐姐,姐姐,起来呀。

刘凤仙 (在床上闭着眼睛答应)唔。

刘芸仙 起来呀,先生叫你起来吊嗓呀。

刘凤仙 唔,就起来了。(可是动也不动)

刘芸仙 怎么又不起来呢?时候真不早了。

刘凤仙 (带愠)晓得了。

〔刘芸仙只好暂下。

〔帐子里面的刘凤仙仍无起意。

〔一会儿刘芸仙又轻轻走至榻前。

刘芸仙 姐姐,姐姐,起来呀,怎么还没有起来呢?

刘凤仙 (刚入好梦,被其叫醒)尽在这里叫什么!好容易睡一会儿又给你吵醒了。

刘芸仙 先生要我来催你的呀。

刘凤仙 催,催什么命!一会儿不就起来啦?

刘芸仙 一会儿一会儿的,洗脸水都凉了。

刘凤仙 凉了不好再打。

刘芸仙 我哪有工夫。

刘凤仙 你没有工夫,谁有工夫?人家每天黑更半夜地回来,教你打盆洗脸水都没工夫?

刘芸仙 (忍气换水)好,水打好哪,快起来吧,姐姐。张先生等了好一会儿了,见你没有起来,他找间壁左老板去了。

刘凤仙 好,别冤鬼似的在这里吵了,我就起来了。

〔刘芸仙见叫也没有用,废然再退。

〔帐子里的刘凤仙仍无起意。

〔一会儿刘老板自己上来了。刘芸仙跟在后面。

刘振声 (走到榻前,略掀帐子,慈母似的)凤仙,凤仙!起来呀。

〔刘凤仙不语。

刘振声 (略推刘凤仙)凤仙,凤仙!该起来了。快三点了。

刘凤仙 唔哦,先生,我一会儿就起来。

刘振声 就起来。咳,这“就”字是最坏事的。

刘凤仙 (孩子似的)昨晚睡得太晚了。

刘振声 谁不睡得晚?我也是三点才睡,可是凭怎样睡得晚,早上十点总得起来的。

刘凤仙 谁都像您?胡老板他们起得比我还晚呢。

刘振声 所以我说我们戏班里的习惯太坏了。再说,胡老板原本是每天一早就练功的,好些年不间断,所以功夫扎实,后来有了嗜好才起得晚了,因此功夫也回去了,嗓子也差了。你又不抽大烟,干吗单学他起得晚呢?

刘凤仙 (撒娇地)先生,我也学学他抽大烟好不好?(作抽烟声)

刘振声 好,那么一来你就有出息了。快起来,再不起来我要掀被窝了。

刘凤仙 嗡……(一翻身,又向里面睡去了)

〔刘振声离了她,坐到床边茶几椅上。刘芸仙给他点上香烟,桌钟敲三点。

刘振声 (喝了一口茶,对帐子里)凤仙,听,三点了。再隔几个钟头,昨晚排的戏就得上了,快起来走一走吧。

刘凤仙 那样的新戏马马虎虎得了。

刘振声 马马虎虎?凤仙儿……新戏跟我们开路,更不应该马虎,晓得吗?(有许多话想说又不愿意说似的,但终于这么吐出来一部分)你还是听我的话爱重咱们的玩意儿吧。学咱们这一行,玩意儿就是性命。别因为有了一点小名气就把自己的命根子给毁了。玩意儿真好人家总会知道的,把玩意儿丢生了,名气越大越加不受用,你看多少有名的角儿不都是这样垮了的吗?……人总得有德行。怎么叫有德行呢?就是越有名气越用功,我望你有名气,可更望你用功。

刘凤仙 难道我没有用过功吗?

刘振声 你自然用过功,你从前真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真不枉我教你一场。我望你成功比望我自己还要切,所以责备你就不能不严。凤仙,你比从前变多了。从前不管是下雨下雪,天还没亮,你就起来跟妹妹一块儿去喊嗓子,练功,现在你睡到这时候还不起来;从前你听我的话,现在你好像觉得我的话都是害你的了,你不知道那些恭维你的话才真是害你的哩。

刘凤仙 (不服)我知道了。

刘振声 但愿你知道才好。

〔琴师携琴上。

刘振声 啊,张先生你来了。

琴师 来了,我到左老板那边坐了一会儿。

刘振声 左老板在家吗?

琴师 在家。

刘振声 我当他到会里去了呢。他们不是组织了一个丑行联合会,今天开会吗?

琴师 不,改了明天了。

刘振声 这个我倒很赞成。

琴师 听说占行也要组织联合会了。

刘振声 这办法很好,从前咱们唱戏的靠大人先生们保护,可他们总是嘴里说得好,骨子里看不起咱们,吃咱们的。现在该咱们自己联合起来保护自己了。

琴师 是呀,就是我们搞场面的现在也组织会了。

刘振声 场面也有会了吗?那好。……凤仙,快起来吧。张先生来了。

刘凤仙 (在被内)唔。

琴师 我来了两趟了。我以为大小姐这会儿该起来了,怎么还歇着吗?哈哈。

刘振声 昨晚唱完了又接着排戏,睡得晚了些。

刘凤仙 (掀帐笑窥)啊呀,张先生这么早就来了吗?

琴师 哎呀,大小姐,还早呢,都快吃晚饭了。

刘振声 快起来吊一吊吧。

刘凤仙 好,这就起来了。(一面披衣,揉眼)人家还没有睡够呢。叫妹妹先吊吧。张先生,您坐一会儿,我去洗洗脸就来。

(著拖鞋匆匆由右门下)

〔琴师调好琴。

刘振声 那么芸仙,你吊吊吧。

刘芸仙 好。

琴师 (一面弄琴)那么唱什么呢?……

刘振声 就把昨天学的《昭关》后段吊一吊吧。

琴师 (奏弦)好,来呀。

刘芸仙 (唱)一事无成两鬓斑……

刘振声 口劲还不坏。

〔刘凤仙已洗好脸,上来。

〔刘芸仙停。

刘凤仙 唱呀。

〔刘芸仙继续唱完。

刘振声 还不错。不过尖团字还得分清楚一些。比方“马到长江”的“江”字就没有念好。(对刘凤仙)这一下该你了。

琴师 来个什么呢?

刘凤仙 还是《汾河湾》吧。

琴师 哪一段?

刘凤仙 唱四句好哪。

〔琴师拉〔西皮原板〕。

刘凤仙 (唱)儿的父投军无音信,

全仗着儿打雁奉养娘亲,

将弓袋和鱼膘付儿拿定,

不等待红日落儿要早早回程。

琴师 今儿个嗓子满好呀。

刘振声 像她这个年纪是应该好的。可是嗓子这玩意儿好比爱闹别扭的牲口,你要不每天遛遛它,它就不听使唤,越大了越这样。

〔阿福上。

阿福 老板,陈老板来找您来了。

刘振声 哦。那么张先生你多多指点她们吧。(下)

琴师 好,您别客气。那么大小姐再吊一吊?

刘凤仙 好,妹妹再吊吧。(望望衣镜里)瞧我披头散发的。(下)

琴师 把前儿教你的《法门寺》温一温,怎么样,二姑娘?

刘芸仙 头里起吗?

琴师 “郿坞县”起吧。

刘芸仙 (唱)郿坞县在马上神魂不定……

琴师 这儿这样唱。(订正一句)

刘芸仙 (再唱)可怜我七品官不如黎民。

琴师 对,唱下去。

刘芸仙 (唱到)叫衙役将人犯与爷……

〔这时刘凤仙从妆阁走出来。

刘凤仙 (匆匆地,对刘芸仙)妹妹,你快到永康去一趟,问问那鬼裁缝,我的旗袍倒是什么时候做好。他倒是还要不要我照顾他生意。快去,好妹妹。

刘芸仙 我不去。他不是说过明天就得吗?

刘凤仙 我知道,去催催他,要他给赶一赶,说姐姐今天要。

刘芸仙 等一天有什么要紧,我不去。

刘凤仙 你不去!姐姐帮过你多少忙,要你跑这几步路也不干?我看你这孩子给先生宠得要上天了。

刘芸仙 瞧我不是在吊嗓吗?

刘凤仙 得了,你成角儿还早哩。忙在这一时半刻的?

刘芸仙 一会儿就上戏了,要旗袍有啥用?你也忙在这一时半刻的?

刘凤仙 唉,气死我了,你这不要脸的家伙竟敢顶起我来了。

刘芸仙 谁顶你?本来嘛,今天你又不出门,要新旗袍干吗呀?

刘凤仙 你怎么知道我不出门?你居然替我做起主来了,真是不要脸的东西!

刘芸仙 哼!看谁不要脸!

琴师 好,得了,得了,别闹了。二姑娘今天打住,明天再吊吧。千万别为小事伤了姊妹的和气。

刘芸仙 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刘凤仙 那么是我不对了,我得罪了你了?

琴师 好了,好了,这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来请你们吊嗓。好了,我走了,我五点还有点事。真是,你们姊妹俩好好的闹什么呢?从前我们弟兄两个在一块的时候也老爱闹,好像这世界上就多了他一样,现在剩下我一个人,想要找一个兄弟说说话也没有了。

刘凤仙 您说的是,可是,她太不听话了,她太没出息了!

刘芸仙 哼,你听话?你有出息?

刘凤仙 不要脸的东西!

刘芸仙 你要脸?

琴师 好了,好了,别闹了,都是我不好,我去了就好了。大小姐回头园子里见。二姑娘回见。

刘凤仙 回见。

〔琴师下。

〔刘凤仙送琴师至门口,阖上门,回头很凶恶地走近刘芸仙。

刘凤仙 你这鬼东西,你敢说我不要脸。我什么地方不要脸?你说说。(揪她耳朵)

〔刘芸仙大哭。

刘凤仙 瞧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人家还没有打着你,你就哭起来了。让先生听见了好栽我的不是,对不对?年纪这么小,心倒好险啊。

刘芸仙 可没有你那么险。

刘凤仙 我什么地方险?什么地方险?

〔外面敲门声。

刘凤仙 (对刘芸仙)快出去看谁来了!

〔刘芸仙匆匆退场。

〔刘凤仙急忙对镜略整衣鬓。

〔刘芸仙鼓着嘴进来。

刘凤仙 (回头)谁来了?

刘芸仙 还不是那个坏蛋来了。

〔杨大爷很熟识地不待请,早进来了。

杨大爷 凤仙。

刘凤仙 哦,您来了,杨大爷。

杨大爷 刚起来吗?

刘凤仙 起来了老半天了。您请坐吧。

杨大爷 (坐)啊呀,二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吗?

刘凤仙 她呀,生气了。

杨大爷 跟谁生气?该不是生了我的气吧。啊,我又忘了给你买朱古力糖,该打该打。

刘芸仙 谁爱吃你的,还朱古力,羊古力哩。

杨大爷 对,明天晚上没有戏,我请姐姐跟你去看回力球。

刘芸仙 我不要看回力球。

杨大爷 那么后天咱们上丽娥丽妲,好不好?

刘凤仙 客人来了,怎么不倒茶啊。

〔刘芸仙倒了一杯茶使气地往桌子上一放。

刘凤仙 怎么啦!要你上永康你不高兴,要你倒茶也不高兴吗?回头你可高兴吃饭?

刘芸仙 我可没有吃你的饭!我吃的是先生的饭!

刘凤仙 先生的饭就是我的饭!

刘芸仙 哼,这我倒不晓得。

刘凤仙 (对杨大爷)您看这孩子有什么用?真把我给气死了。

杨大爷 真是,二小姐,年纪小脾气倒不小呢。

刘芸仙 我脾气小不小不关你的事!

杨大爷 姑娘们脾气太大了容易老啊,二小姐。

刘凤仙 杨大爷别和这没有出息的啰唆了。您今天打哪儿来的?

杨大爷 我是打家里来“专诚拜谒”的。

刘凤仙 不见得吧。

杨大爷 你去问阿土,我每天离了你这里就回到家里;离了家里就到你这里来了。

刘凤仙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杨大爷 前天在后台,《春申日报》的老王不是问你要《玉堂春》的戏照吗?今天我陪你到光艺去拍那么一张,好不好?

刘凤仙 我就等着您哩。行头跟头面我叫阿蓉早给预备好了。

杨大爷 拍完《玉堂春》,我们也来一张。就是这个打扮吗?

刘凤仙 在永康做了一件新旗袍,要明天才得。我叫芸仙去催一催,她不去,我们刚才还吵嘴哩。

杨大爷 没关系,做得了再拍嘛。

刘凤仙 就去吗?

杨大爷 就去呀。我的新车子也开来了。

刘凤仙 哦,待一会儿,喝点酒去吧。我们家里有好酒。

杨大爷 有好酒!你爱喝酒吗?

刘凤仙 您知道我是从来不喝酒的,先生不许喝。说喝酒坏嗓子,唱戏的人坏了嗓子就是坏了命根子。尤其我们唱青衣的,嗓子坏了人家想捧也没法儿捧了,对不对?

杨大爷 对呀。那么刘老板喝酒吗?他好像也是不喝的。去年有一回我跪着劝他,他还不喝哩。(望刘芸仙)那么莫非你们二小姐倒是个酒仙吗?难怪她脾气这么大了。

刘芸仙 瞎说!谁要喝酒。

杨大爷 那么,你们家哪来的好酒呢?人家送给你们的吗?

刘凤仙 不,是我买了预备送给人家的。芸仙,把我橱子里那瓶洋酒给我拿来,先让杨大爷尝,是不是好酒。

刘芸仙 咱们家哪有酒?

刘凤仙 我昨天买的。

刘芸仙 我不晓得。姐姐,你自己拿去吧。

刘凤仙 唔,好。现在不和你闹。(自己很快地从橱里拿出一瓶酒来)这不是酒!真是不会做事的丫头……

〔刘芸仙一句话要出口却收回了。

刘凤仙 杨大爷您看看是不是好酒?

杨大爷 (接瓶一看)哦呀,正是我最爱喝的威斯忌!你哪里买来的?

刘凤仙 那晚在舞场,我见您顶爱喝这种酒,昨天我上百货公司就顺便买了这一瓶,想送给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称呼,只记得酒的颜色和瓶子的装璜。没有买错吗?

杨大爷 (喝了一杯)不错,不错,正是这种酒,凤仙,你真聪明。

(再喝一杯)啊,凤,你不但聪明而且多情。

刘芸仙 (学着)不但多情,而且是个大浑蛋!

杨大爷 哈哈,二小姐的嘴可真是不含糊。来来来,喝一杯,咱们和气和气吧。

刘芸仙 谁跟你和气?

刘凤仙 好了,咱们走吧,别和这孩子生气了。她是先生的爱臣,谁也惹不起她的。

〔刘芸仙要说什么了,但……

刘凤仙 我们先到园子里去吧。头面和衣裳都在那儿呢。

杨大爷 好,叫车子转一转就得了。

刘凤仙 哦,杨大爷,您看我这件大衣做得好不好?

杨大爷 这就是前回做的那件吗?好极了。颜色太漂亮了。

刘凤仙 可是先生不大喜欢……

杨大爷 (低声鬼脸)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就成。(替她穿上大衣)好,走了。

刘凤仙 等一等。(重复理一理秀发)好,走吧。(走至门口回头见刘芸仙怒视,急带笑向她)好妹妹,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的了,多难看呀。

刘芸仙 我不要好看。

刘凤仙 这有什么意思呢?姐姐平日不是对你挺好吗?我问你,妹妹,回头先生回来了,你对他说我上哪儿去了?

刘芸仙 我说你坐那个大坏蛋的车一块儿走了。

刘凤仙 好,你真那么说我可饶不了你。好妹妹,别淘气了。姐姐回头替你做一件挺挺好看的衣裳,你可别告诉先生说我同杨大爷出去了,你就说我到永康去试旗袍样子去了,好不好?

〔刘芸仙低头不答。

刘凤仙 好妹妹,听话呀,回头我带些好东西你吃。姐是最疼你的,不是吗?

杨大爷 (在门口)凤仙,走呀。

刘凤仙 (对杨大爷)就来了。(回头)妹妹,别忘了。

〔刘凤仙下场。

〔刘芸仙望着他们出去,叹了一声气。替刘凤仙叠被窝。刘振声匆匆登场见帐子内叠被的以为是刘凤仙。

刘振声 凤仙!凤仙!(见不是,问)你姐姐呢?

刘芸仙 姐姐——出去了。

刘振声 (也没有留神,随便坐下)又出去了吗?陈太太想找她呢。陈老板家里的孩子今天满周岁,请我们去吃晚饭。她上哪儿去了?到街上买东西去了吗?

刘芸仙 (含糊地)唔……

刘振声 倒杯茶来。

刘芸仙 好。(取桌上杯倒去酒,换上茶)

刘振声 (一饮而尽,忽感异味)唔,怎么有酒味呀?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见威斯忌瓶)这酒哪来的?你们在家里瞒着我喝酒吗?

刘芸仙 我——我不喝。我——我从没有喝过酒,先生。

刘振声 那么你姐姐喝酒?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怎么不告诉我?

刘芸仙 姐姐——也——也不喝。

刘振声 那么谁喝酒来着?左老板来过吗?

刘芸仙 不,没有来过。

刘振声 那么——谁来过了?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这酒是谁买的?

刘芸仙 姐姐买的。

刘振声 她自己不喝,买给谁的?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她一个人出去的吗?

刘芸仙 不。

刘振声 那么同谁出去的?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沉痛地)芸仙!我辛辛苦苦把你姐姐拉扯大,教她走上玩意儿的正路。好容易她翅膀硬了,她就离开正路,也离开我了,不对我说实话了。你——我把你也辛辛苦苦领到今天,你还没有成名,还用得着我,难道说,你——你也不肯对我说实话了吗?

〔刘芸仙悲从中来……

刘振声 凭你说,我把你们领大是想拿你们卖钱吗?是想靠你们养活我吗?都不是啊。我没有儿女,我只想多培养出几个有天分的,看重玩意儿的孩子,只想在这世界上得一两个实心的徒弟。这个想头也不算是太过分吧。怎么临了,连你这孩子都骗起我来了吗?

刘芸仙 先生,我怎么敢骗您?不过我不想您晓得这些事,晓得了您心里要难过的呀?

刘振声 你只说,这酒是姐姐买给谁的?

刘芸仙 这是她买给那时常来的那坏蛋的。

刘振声 唔。……那么,她是同那姓杨的出去了。

刘芸仙 坐他的汽车一块出去的,说是去照相。

刘振声 她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刘芸仙 她要我别告诉先生。

刘振声 (悲声)是呀,你本不该告诉我的呀,你本应该瞒着我的呀。(狂笑)哈哈哈!(将威斯忌瓶对着口喝)

刘芸仙 (急上前跪,拉刘振声手哭)先生……

——幕落

第三幕

大京班后台。

〔左宝奎正扮《打渔杀家》里的大教师,对镜戏做打架的姿势。

〔新闻记者何景明上,从后捏住他的手,他动也不能动了。

何景明 怎么这一点本事也没有?

左宝奎 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师”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请坐,请坐。怎么老没有到后台来玩儿。

何景明 这一晌报馆里的事忙,前些日子到广州去了一趟。……刘老板呢?……

左宝奎 他刚上,一会儿就下了。

何景明 他得罪了谁?怎么我在火车上见有人在报上骂他呢?

左宝奎 您看见哪一个报骂他?

何景明 这种无聊的小报多得很,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左宝奎 是怎么骂的?

何景明 说刘老板现在的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力气……

左宝奎 你以为他骂得对不对?

何景明 我是知道刘老板的,不用说了。

左宝奎 何先生,咱们都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不是我说句袒护他的话,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他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说他的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气吗?那更加冤枉,我挺佩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点。——他对玩意儿太认真了。因为认真所以他无论什么戏不肯不卖力怠慢观众,也不肯太卖力讨好观众。别瞧他外表一点也不火,但是骨子里他使了全身的气力,一下来里面衣裳总是潮的。他近来身体不像从前好了,医生劝他休息几个月,我也劝他带起凤仙儿走动走动,可是因为他欠的债太多,一时走不动,又因为合同的关系,老板一定不放他走,所以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一上台他又是一样地卖力,像今天这样他还唱双出哩。我劝他说:“老板你有病,马马虎虎过了场就得了,犯不上这样卖命。”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上的饭,玩意儿可比性命更要紧啊!”像他这样把玩意儿看得比性命还要紧的人,外边还要骂他不卖力,他要不要气得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 可是捧凤仙的好像很不少哇。

左宝奎 可不是。谁不愿台下人缘好啊,老板也挺希望凤仙儿成名的,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一样给苍蝇叮上了。老板被这事都气病了哩。

何景明 我好久不到后台来,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报上说凤仙同一个什么姓杨的——

左宝奎 (急止之)嘘。

〔刘凤仙同杨大爷上。

刘凤仙 唷,左老板,辛苦辛苦。

左宝奎 辛苦辛苦,你打哪儿来?

刘凤仙 家里来。

左宝奎 咖啡馆里来吧?

刘凤仙 别瞎说了。先生上了吗?

左宝奎 上了。(见杨大爷,故作惊状)哦,杨大爷,老没见,您好吗?

杨大爷 这坏蛋!前天不是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 对,咱们前天还见过的哩,只有一天没有见,怎么好像长远没有见似的,这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大爷,您昨天怎么不来。您每晚来捧我,昨儿个特为着您演了一出《化子拾金》,您没有来,您猜怎么着?我演得简直不得劲儿了。您昨天上哪儿去了?

杨大爷 (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吴淞去了。

刘凤仙 (扯杨大爷)没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里吗?

杨大爷 (含糊)哦,不错,待在家里的。

何景明 (一直望着他们,低声问左宝奎)难道那……是真的吗?

左宝奎 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们小丑的眼睛里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真,也没有什么假。

〔内生唱《打渔杀家》的〔摇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战辽寇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

何景明 刘老板的味儿真够,他好像改了词儿了。

左宝奎 是啊,他时常把一些不合适的词儿给改了,台底下年轻的观众很欢迎,守旧的先生们就不大赞成。坏蛋们就利用这些不明白的老先生们来反对他,说他不守规矩,破坏老戏。

何景明 是啊,听说还有人恐吓过他,有这事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还说他跟进步分子有来往,要拿手枪对付他哩。可是老板没有向他们低头。

何景明 行。刘老板总算一条硬汉子。告诉他不要害怕,支持他的人也多着哩。

左宝奎 是啊,老板也时常接到年轻人的信,他给我看过好几封……

〔内旦唱:“昔日子期访伯牙,爹爹交游也不差。一叶渔舟往前驾……”生唱:“猛抬头!晚江上一片红霞。”

左宝奎 老板要下了。

杨大爷 (对刘凤仙)你得赶快扮戏了。

刘凤仙 是吓。阿蓉打水来。

杨大爷 (接过阿土送来的晚报,得意地指给刘凤仙看)瞧,戏照登出来了。念念这篇特写,你简直快红得发紫了。

刘凤仙 (媚笑)还不是您捧的吗?

杨大爷 这也是你的运气好,碰上了我。

左宝奎 对呀,凤仙儿要不是碰上了杨大爷,这会子恐怕还在那儿当小丫头,挨太太的揍呢。

刘凤仙 (生气)左老板这是什么话!这个前后眼儿非罚你不可。

左宝奎 罚,该罚,该罚。(拿出四毛钱来)阿福,快去买点什么东西来。

阿福 买什么东西好呢?

杨大爷 两毛钱良乡,两毛钱长生果。

〔萧郁兰扮桂英扶刘振声扮萧恩上。阿福下。

刘凤仙 唷,先生,辛苦辛苦。

〔刘振声点点头。

萧郁兰 老爷子休息会儿吧。刚才圆场的时候我担心您会摔倒的。

刘振声 郁兰,谢谢你照顾。(一面接过阿蓉的手巾拭汗)

萧郁兰 (笑着)客气什么呀,女儿不应照顾爸爸吗?

刘振声 (有感)你不讨厌我这个爸爸?

萧郁兰 哪儿啊,能跟您配戏我太光荣了。快休息会儿,回头还有一出重头戏哩。(扶他坐)老爷子您有病,以后别再演双出了。我去换行头。(她下去了)

何景明 刘老板,久违了。辛苦,辛苦。(伸手)

刘振声 (如发见亲人似的急握手)喔,久违了!好久没有见,我当您也把我忘了哩。

何景明 哪有的事。您近来怎么样?听说您身体不大好。

刘振声 还好。谢谢您关心。

何景明 您得保重保重。……要是能够休息的话,简直就到什么地方休息几个月吧。我陪您上青岛去,好不好?

刘振声 何先生您知道咱们学上了这个玩意儿,一辈子就没有过休息的时候,好像命中注定了——他非得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 您别把人生老朝着悲观的方面想。会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唱玩意儿的也翻了身,该唱的时候尽情地唱,该休息的时候舒舒坦坦地休息。

刘振声 真有那么一天吗?

何景明 真会有的。

刘振声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是现在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此时杨大爷一直挨着刘凤仙细语。

〔左宝奎一直不安。

杨大爷 (好像在商量衣料)你还是要件红的呢?浅绿的呢?

刘凤仙 是料子不是?还是粉红的吧。可是我又喜欢那小蓝花儿的。

杨大爷 那么,回头我叫泰丰给你送几匹花绸来随便你拣得了。

〔刘振声愤然作色。

何景明 (对刘振声)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上烟台去吗?

刘振声 一时还走不动。(但听得杨大爷的话气极了,意殊不属,以拳击桌)

左宝奎 (见机)杨大爷,谢老板在找您呢!(推去)

杨大爷 那么,我一会儿就来了。(由左下场)

〔内白:“晓得了,有请师父。”

〔管场:“左老板上了。”

〔左宝奎急下,在内白:“好吃,好喝,好睡觉,听说相打我先跑。徒弟们有什么事?……”

何景明 我好久没有看见您的戏了。今天很巧,碰上您的双出好戏。

刘振声 看看戏吧。阿蓉带何先生到前台去,关照案目一声。

何景明 那回头见。

刘振声 (点头)回见。

〔何景明下。

〔刘振声与刘凤仙对看。

刘振声 (愤怒的沉默)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自己的东西!

刘凤仙 我怎么出卖了自己了?

刘振声 你自己想一想。

〔刘凤仙哭。

〔杨大爷匆匆上场。

杨大爷 (独骂)左宝奎这个坏蛋,有什么谢老板找我!(急到刘凤仙前,见她哭)凤仙,你怎么哭?你为什么哭?(望望刘振声)难道谁还敢欺负你吗!

〔刘凤仙愈哭。

杨大爷 你说什么人敢欺负你?哪一个杂种敢欺负你?

刘凤仙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杨大爷 刚才好好的,谁让你心里难受来着,快说!

刘振声 (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勃然)哈!你骂谁?

刘振声 我骂你!

杨大爷 你认得我吗?

刘振声 我认得你,你是浑蛋,你是孬种,你是我们梨园行的敌人!

杨大爷 你敢骂我!你……(伸出手杖要打刘振声)

刘振声 我不但是骂你,我,我还要揍你。(气极了,抢过手杖,很熟练地给他一推)

杨大爷 (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内四小教师白:“此话怎讲?”大教师白:“凑胆子走。”

〔左宝奎听得声音匆匆上,后台闻声者同上。拉住两人。

杨大爷 (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大不了一个臭唱戏的,好大的狗胆。看你还敢在我们这码头混。

左宝奎 (急劝止)有话好说,怎么动手动脚的,老板快上了,我们台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争台下的事,还是爱重自己的玩意儿吧,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

刘振声 好。(凝凝神,立归平静,勉强登场)

杨大爷 好。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欲下)

〔刘凤仙拉着杨大爷的袖,杨大爷将刘凤仙一甩,急步下场。

左宝奎 真是怎么闹的。

〔大家紧张。

〔内刘振声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左宝奎 凤仙!你真能够离开你的先生吗?

刘凤仙 (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内唱:“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左宝奎 (注意听刘振声的唱腔)嗳呀,刘老板的嗓子气坏了。

刘凤仙 (担心)怎么办!?

〔内刘振声唱:“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左宝奎 好。

〔大家很担心地听,仍有许多人叫好。大家安心。

〔刘振声唱到“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嗓子忽哑。

〔台底下有人叫,倒彩连起。“好呀!”“通!”“滚下去!”之声。

〔内声:“嗳呀,不得了,刘老板倒了。”

〔后台的人都一齐拥到前台。

〔一时大家把面如白纸的刘振声扶到后台他的戏房。

刘凤仙 先生,先生!

左宝奎 老板,老板!

经理 刘老板,刘老板!

众人 刘老板,刘老板!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 刘老板呢?……(见刘振声)刘老板,振声!振声!

〔内闹声大起:“打死那喊倒彩的人!”“哪来的混账东西!”“打死这批坏蛋!”

〔经理急奔下。

何景明 振声!挣扎呀!挣扎呀!你犯得着这样牺牲吗?

〔萧郁兰戏装赶来。

萧郁兰 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怕他们干吗?咱们跟那些坏蛋干到底。挣扎呀!挣扎呀!

〔刘振声慢慢有些转动。

刘凤仙 (哭)先生!先生!只要你转来,我以后随你把我怎么样!先生呀——

〔刘振声略睁眼睛望着大众,及见刘凤仙不觉泪下。

左宝奎何景明好了,好了。

众人 好了,好了,气转过来了。

〔经理又奔上。挤进来看的更多。“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好了,好了。”

杨大爷 (悄步上见刘振声,得意地)刘老板,你好呀。你可认得我?

刘振声 我认得你,我们唱戏的饶不了你!(挣起举拳头欲击之,但心脏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萧郁兰盛怒地走近杨大爷,抓住他的胸襟。

杨大爷 萧小姐,别开玩笑。

萧郁兰 谁跟你开玩笑。你这流氓头!你这丁员外!(打了他一个巴掌)

群众 打呀,打呀!

杨大爷 怎么,你敢打人,你这小娼妇!抓到巡捕房去!(与萧郁兰互相抓着,同下)

左宝奎 老板,老板,你怎么样了?何先生你是懂得医道的,你快来摸一摸脉吧!

〔何景明握着刘振声手腕,一直不响。

刘凤仙左宝奎 (同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何景明 (暂时紧张的沉默。猛然地叫出来)振声!难道你一代名优就这样下场吗?

左宝奎 老板,老板呀!难道我们活在台上的也要死在台上吗?你瞑目吧,我们跟那些鬼东西没有完!

刘凤仙 (良心发现地哭出来)先生呀!只要你醒转来,我什么事都依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你难道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吗?先生呀!

〔杨大爷又悄悄上来,走近刘凤仙。

杨大爷 凤仙,走吧,(低声)车子在后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买花生米上。

阿福 (见状呆然,问)刘老板怎么样了?

〔众人不答。

刘凤仙 (不理,仍握刘振声)先生啊,先生啊。

杨大爷 凤仙,走啊。

阿福 (明白过来,无限气愤地走近杨大爷)怎么,是你把老板给气死了!?

杨大爷 把他气死了怎么样?你也想进巡捕房吗?

〔阿福举起花生米、良乡栗子向杨大爷掷去。

〔全后台的人站起来向着杨大爷。杨大爷溜下。

刘凤仙 (一直不理会别人,摇着刘振声,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您转过来吧!

——幕落·剧终

一九二九年

注释

[1]本书收录的作品均为田汉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词使用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据作者早期版本进行编校,文字尽量保留原貌,编者基本不做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