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的精神上没有负担,做梦也是甜的。季刚领受任务以后,脑子里就象万马奔腾,一刻也停不下来。捉一个活舌头,任务并不复杂;但能不能完成任务,却关系到整个战局,这就非同小可了。
他和一班长李进商量,认为人多反而误事:目标大,行动不灵活。结果,只从班上挑选了李成德、吴金贵和刘得胜三个战士,做他们的助手。他们三个人各有特点:李成德是孤胆作战英雄;吴金贵做过侦察员,去年夏天,他一个人深入广德泗安镇,抓到一个伪军的活舌头;刘得胜是从国民党突击营解放过来的老战士,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最后,经过连长的同意,他们这支便衣队很快就组成了。
季刚很满意这支短小精悍的队伍。如果碰上敌人的大部队,转移方便;少数敌人准有把握吃下来。第二天傍晚,他满怀着胜利的信心出发了。
当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走到姚家岱敌人据点的附近,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敌人似乎已经知道他们要来,就在傍晚以前全部撤回到泰兴城去了。
姚家岱镇上火光烛天,人声嘈杂。从四周乡下来的农民、妇女,还有民兵,都在那里拆碉堡,平战壕,闹得天翻地覆。当他们一走到镇上,老乡们都拥上前来。有的开玩笑地说:
“同志,你们早来一步,说不定还发到洋财。”
这对他们是一个讽刺。季刚心绪很复杂。本来,看到老乡们这股冲天干劲,应当高兴;可是敌人跑了,他们又没有赶上,怎么去完成任务?
他们绕着姚家岱兜了一圈。敌人的工事结构,大体和泰兴城一样:有高堡、地堡、散兵坑,还有外壕。四周密布着铁丝网,都没有拆走。从外表看,也有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实际上也是分兵把口,准备挨打的架势。
季刚不理解,敌人处处都这样设防。如果有一百个这样据点,那又需要多少兵力呢?它们还有什么力量作战呢?他说:
“你们看看这地形,有把握攻下来吗?”
“现在要紧的,是查明敌情,”李进焦急地说,“地形是死的。如果守备兵力少,再复杂的地形,也容易打上去。”
“敌人已经跑了。不要说捉活的,死尸也捞不到一个。”吴金贵感到有些失望。
“我们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刘得胜插上来说。
“我们应当改换方向,”李成德提议道,“是不是到泰兴城去动脑筋?”
“你这话对。”吴金贵第一个表示赞同,“最好让我化装进城去。”
“泰兴城已经戒严,进去出不来,有什么用?”季刚说。
“我们停在这里总不是办法。”吴金贵说。
季刚考虑,停在这里当然不是办法。换方向也只有两条路:一是兴泰公路;一是靖泰公路,这都是边缘区,容易走漏消息。最后,他还是说:
“我们只有到泰兴往泰州去的公路上想办法。”
“我赞成。”李成德说。
“时间已经不早,”李进说,“我们马上就走吧。”
从泰兴到泰州一带地区,村庄非常稠密。有树木大、树林密的大村庄,也有树木小、树林稀的小村庄。各个村庄,好象一座座小岛,分散在广阔无边的原野。从树荫里射出来的一点一点灯光,如同海面上的渔灯,在浓黑的青纱帐里,若隐若现。一种深邃而幽静的夜色,紧紧地包围着他们。
他们既不靠近树林密的大村庄走,也不走树林稀的地方,穿过广阔无边的青纱帐,迅速而坚定地向前迈进。
夜深了。黑黢黢的大地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微风吹动高粱叶子象在窃窃私语。偶尔有一只青蛙,蹲在路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慌慌张张跳进草丛中,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们已经习惯于夜行军的生活,不讲话,不抽烟,也不咳嗽。谁也不会察觉在这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这些肩负重任的战士,迎着黑夜向敌人的方向进军。
将近天亮,他们还没有接近兴泰公路。季刚接受前天看地形的经验,还是先找老百姓问问情况,比较稳妥。他们走出青纱帐,朝着正前方两株孤单单的白杨树走去。
当他们还没有接近村庄,就听到一阵深沉的狗叫。季刚唯恐惊动四周的狗都叫起来,连忙叫吴金贵上前去把狗拢住。吴金贵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半,迎着狗声走上前去。他把馒头轻轻地抛过去,一条黑狗跳过来,咬住馒头就在他跟前摇起尾巴了。
他们一走进老乡的家里,就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西边村上最近从城里来了一位女教师,前天傍晚正在小学门口教村上的小孩唱《游击队之歌》,突然被公路上下来的两个“遭殃军”揪住,说她是共产党。他们把她推进屋子里;第二天早上,庄上的人进去一看:她把头颈悬挂在屋梁上,自尽了。
“同志,一个多好的姑娘!”房东老大娘流着眼泪说,“那些没有心肝的畜生,白白地把她害死了。”
敌人的残暴,激发战士强烈的憎恨;他们和老百姓的感情深深凝结在一起了。季刚想起前天那个领路的妇女,又想想被敌人残害的女教师,除了斗争,老百姓是没有别的出路的。
庄上的老百姓,男女青年都在高粱地里过夜。他们为了不牵累老百姓,各人喝了一瓢冷水,很快钻入高粱地里,又继续向前走了。
直到天亮,他们在兴泰公路的东边埋伏下来。沿公路两侧,高粱很深。他们选择一段既有利于隐蔽又便于观察敌人的高地。背后是一个斜坡,通向一条干沟。靠北有几株高大的槐树。他们派出一个战士在路边监视敌人,其他都隐蔽在高粱地里休息。
七月的太阳象火一般红。高粱地里如同火坑上的蒸笼,沉闷而燥热。他们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得透湿,可是谁都不吭一声,全神贯注地倾听四周的动静。
公路由北向南伸展开去,好象一条干涸的河床,长满了杂草。只有两条磨得十分光滑的车辙,暗示还有汽车从这儿走过。
第一个在路边放哨的吴金贵,是一个急性子。他隐蔽在那里,好象守株待兔,感到非常无聊。他想起去年上伪军据点里,看到一个伪军正在买油条,他跟上去,掏出枪对他一指,伪军就乖乖地走了出来。那是多么痛快。今天要是白等一场,这就真晦气!
刘得胜并不象吴金贵那么急躁。他的思想,是希望在这次行动中立功。他一年多来,虽然参加过几次战斗,但没有特殊的表现,总觉得是一个缺陷。这一回,轮着他出差,还能辜负领导上的信任吗?
李成德最沉着。他完全懂得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全团的眼睛都望着他们的行动,非完成任务不可。如果今天抓不到,明天到泰兴城边上去,也得抓一个。所以他冷静而耐心,注视着公路上一草一木的动静。
正当他们沉浸在各种不同的思想活动中,突然从西北角上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他们紧张起来。季刚很快跑上前来,伏在高粱丛中,仔细观察。一辆黑黑的吉普车,象喝醉了酒的酒鬼,歪歪斜斜地开过来。速度很慢。从汽车里伸出来一挺冲锋枪,向两旁高粱地里不住地扫射,好象他们已经发现有人要来伏击,沿途搜索过来。
季刚很快地判断:敌人的大队伍马上就要来了。他又喜又急。喜的是有希望完成任务,急的是担心敌人向泰兴城里增兵,任务又将加重。
“排长,我们就把这辆破车弄下来?”吴金贵提议道。
“不要动!赶快隐蔽下来。”季刚命令。
果然,第一辆吉普车开过去不久,四辆篷车的中吉普装着士兵,牵引四门山炮,轰隆隆地开过来。季刚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对策,敌人已经从他们眼前跑过去了。
季刚发现敌人的车上没有辎重,立即把五个人分成两组:李进带吴金贵和李成德准备袭击敌人;他和刘得胜伺机捕捉活舌头。
当炮车开过去将近三个钟头,一班敌人掩护着炊事房和三辆载着弹药的马车拖拖拉拉地走过来。不知他们是麻痹,还是行军疲劳,有的把枪倒挂着,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马车背后,缓缓行进。
第一颗手榴弹击中头一辆马车,马倒下了。车上的炮弹跟着爆炸。敌人的队伍混乱了,各自奔走逃命。公路上一片烟雾,响声震天。
季刚和刘得胜勇猛地跳到公路上,追着向北逃走的一个敌人,把他揪到高粱地里,拖着他向东迅跑。他们已经顾不了公路上的东西,只求完成任务为满足。
抓来的这个家伙是一个怕死鬼。他跪在地上赖着不走,连连叩头求饶。刘得胜非常恼火,又不能揍他,只得用命令的口气说:
“站起来!你不走,我就用枪扣了你。”
对方听他满口湖南腔,对刘得胜望了一望,连忙从袋里摸出几张国民党的关金券,哀求道:
“我们是老乡,请帮帮忙。”
“你这干吗?!”刘得胜呵斥道,“你不要看错了人,我们是解放军。不要说你这几张破钞票,就是金条,也不会有人要你的。赶快走吧!”
刘得胜根据自己切身的体验,一面紧紧揪住他,不让他跑掉;一面和他拉同乡的关系,解除他的恐怖和对立情绪。他把自己被俘的经过,老老实实对俘虏说。“你瞧!我现在不也是解放军的好战士。”
俘虏兵并不相信刘得胜的话是真实的,一直低着头,闷声不响。他的眼睛向两旁窥视,寻找逃跑的机会。
“你是怎么出来当兵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刘得胜恳切地问道。
俘虏兵被他这一问,心里开始有些激动。他已经一年没有接到家信,不知他老婆是不是跟别人走了。他不由地反问道:
“你真的是中央军过来的?”
“你不信,我从前在突击营刻在手膀上的字,还没有去掉。”
刘得胜撩起衣袖,让他看手膀上刻的“忠义”两字,把他怔住了。俘虏兵不理解,他留着这种标记,共产党为什么不杀他。他说:
“新四军不怕你反水?”
“你真糊涂,解放军看人,不是看表面,”刘得胜解释道,“主要看一个人的心。”
“你是真心降了他们?”俘虏兵怀疑地问。
“我问你,你是真心参加中央军的吗?”刘得胜反问道。
俘虏兵不响了。他哪里是真心的呢?他从家乡抓出来,关在火车上,整整三天没有松开绑住他手上的绳子。想起这些,他几乎哭出来了。
“你想,我们穷人,跟中央军卖命,自己能得到什么?”刘得胜说,“解放军是我们穷人自己的队伍。我到了解放军,就等于回到自己家里,哪还谈得上降不降哩。”
俘虏兵已经被刘得胜解除了思想上的武装,开始动摇了。的确,他在中央军干了三四年,连家信都断了。再干下去,还能有什么希望。他说:
“我怎么办?”
“你一心一意跟我们走!”刘得胜明白地回答。
俘虏兵看到大势已去。他的武装已被缴去,逃回中央军,也没有生路,不如跟着他走,至少可以救得一条命。他说: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就跟你去吧。”
直到太阳西下,季刚和刘得胜押着俘虏,走到他们早上来的村庄,跟李进的一个组会合,胜利地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