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丁秀芬走出会场,如同从火山口走出来,浑身感到热烈、紧张。
本来,她早就听到过谣言:蒋介石调集了十万大军,准备渡江。她把它当作耳边风,听听就过去了。她一没有听到组织上的正式传达,二没有见到季刚一个字,听信这些谣言,真不要过日子了。而且蒋匪军真要打到江北来,我们的主力部队怎么还不动呢。所以她心里一直很笃定。
刚才,她听了县委肖书记的报告,谣言变成事实,开始紧张起来。开头,肖书记问:“敌人有十万,我们有多少?”会场上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其实,她心里有数:陈司令带领部队上山东去了,苏中的主力,只留下张司令和王司令的部队,那还能比蒋介石的兵多吗?突然,肖书记在台上大声说:“蒋介石有十万,我们有几百万。”接着,肖书记解释:“说到主力部队,我们当然不比蒋介石的多。这一点,同志们心里也有底;可是我们把苏中几百万人民加上去,蒋介石就变成一个小指头了。”然后他伸出大拇指:“我们就变成这个了。”场上哄然大笑。最后,肖书记提高嗓门问:“同志们!你们相信不相信自己?敢不敢和敌人斗争?”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表示了全体的战斗决心。
丁秀芬被肖书记的话和全场的掌声鼓舞起来。她想得很多很远。当年,她还是做姑娘的时候,亲眼看到新四军在黄桥周围消灭韩德勤的三万大军。第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淹死在丁家桥的大河里。要不是他胸前挂着一条金表链,认出他是一个大人物,还不象死狗一样喂了乌鸦。退一步说,日本鬼子清乡的时候,主力部队都撤到东海边去了,他们单靠民兵和游击队,也把鬼子打得鸡飞狗跳。蒋介石要是比鬼子本事大,他就不会逃到四川峨嵋山去。如今他又要来抢我们的胜利果实,定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弄得他片甲不留。看他还敢不敢来作威作福。
民兵队长王长春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牵着一条灰色的毛驴来到她身边了。他是从火线上负伤下来的老战士。他懂得主力部队打仗的规律:哪里好打就去打,不好打就避开。敌人多少,对他们没多大关系;对民兵和游击队却有些麻烦,所以他也有些紧张。他说:
“阿芬,你是不是马上就回去?”
“不,我还想去看看阿刚的姐姐。”丁秀芬回答。
“时局这么紧张,你还有闲功夫走亲戚。”
“你有什里事吗?”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领手榴弹?”
“你带了毛驴,还拿不动吗?”
“不,武装部还要我去接受任务。”
丁秀芬一向把公家的事放在第一位。既然长春还有任务,她也就改变计划,说:
“我们一块儿去吧。”
王长春牵着驴子在前面走,丁秀芬在后面跟着。他们两个人,在工作上很合得来。一个是乡武委会主任,一个是乡妇委会主任。两人遇事都是有商有量。可是两个人在性格上,并不是很合得来。一个象山羊,一个象小鹿,不能碰在一起。王长春是他们庄上第一批参军的老战士。因为左手负重伤,复员回来,一直担任民兵队长。他有一个弱点,喜欢夸耀他在部队里作战怎么勇敢,怎么灵活。第一次听听,还很新鲜。可是老讲不完,丁秀芬就有些厌烦。她觉得季刚打仗也不落人后,他就从不在她面前夸口。所以两人之中,她就喜欢阿刚。不过她对长春,在内心里也有好感。特别是他一只手不灵便,能够使犁,还经常帮她犁地。她不知怎么地,一把家里的小黄牛套上牛轭,它就乱跳乱蹦,不听使唤。他们无论在一起劳动,还是一起工作,由于长春还是单身汉,她和他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王长春对这点,一向无所顾忌。他经常挑剔姑娘们,惹得大家都不肯接近他。但他对丁秀芬却很尊重。他走了一会,等丁秀芬跟上来,问道:
“你看这一回,会不会打起来?”
“可能性很大。”丁秀芬回答。
“我真倒霉,只能跟你们娘儿们一起,在家里看门。”
丁秀芬很恼火他这句话,觉得是一种侮辱,脱口而出地回答道:
“象你这样半个男人,娘儿们还不稀罕。”
她的话一说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对,但又不肯改正。王长春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
“你怎里不作声,生气吗?”丁秀芬对他望望。
“我在你眼里,不过是半个男人,还敢生气。”
丁秀芬本想还他一句:“武委会的工作,难道辱没了你?”但她觉得这是无原则纠纷,他要生气就生气吧,也不作声了。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到目的地,领了手榴弹。王长春上武装部去,她一个人牵着驴子,把手榴弹驮回来。
他们两人一分开,丁秀芬觉得王长春可笑而又可爱。他跟别人开玩笑,一点不照顾对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条肠子,直通。别人一刺痛了他,就气得象仇人一样;可是过不了三天,他又忘得一干二净。不是挑逗这个,又去捉弄那个,弄得姑娘们都不喜欢他。其实,他在工作上倒是挺认真的。别的不讲,单就她知道的一件事,就觉得他这个人可爱。有一次,乡里的公粮存放在他家里,麻袋被老鼠咬破了,损失几十斤稻子。王长春一发现,就把自己家里的稻子补进去,把麻袋缝好。后来,他家大嫂子骂了他几句,气得三天不回家。这种维护集体利益的精神,只有他们阿刚能和他比。……
她想到季刚,无形中堕入旧情的回忆。他们结婚,名义上有三年,实际上过夫妻生活,不满三个月。她自己也不明白:他们分开愈久,精神上的联系反而更深。她的斗争热情,好象时刻都被他那种坚强的意志所鼓舞,愈向前奔愈感到有劲。他们分明是自由结合的,又象是命运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甚至母亲是什里样子,脑子里也没有一点印象。她的父亲是一个憨厚、俭朴的人。从小就和季刚的爸爸结为同庚兄弟。当季刚送到王老四家去放牛,她的父亲对他们母子特别关心。每年春耕秋种,他总是自动牵了牛去帮季妈妈犁地。季妈妈也总是自己节省,买一壶酒,炒一盘豆,送到田里去,请她爸爸。她也经常到季妈妈家去。日子久了,季妈妈把她看同自己的女儿。给她做鞋子,补衣服,有什里好吃的东西,总留一点给她。她无形中从季妈妈这里得到母爱的温暖。有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和她,还有季妈妈,三个人围着灶前烤火。季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开玩笑地说:“阿芬和阿刚将来长大了,真是天生一对。”当时她羞得满脸通红。从此,她一见到季刚就躲躲闪闪,而季妈妈对她却愈来愈亲切。
日本鬼子占领上海那年,她的父亲到江南去做季节工,一去杳无音信。她变成了一个孤女。季妈妈就把她经常带在身边,教她做针线、干农活。有时吃饭也在季妈妈家里,无形中变成她家的一员。
当新四军解放黄桥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她看到季刚参加农救会,调查汉奸恶霸,发动群众,减租减息,十分起劲。随后,她也跟了去。发现男孩子能做的事,她也可以做。而且新四军的民运工作队里,很多都是女同志,给了她很大的鼓舞。第二年秋天,季刚偷偷告诉她:他参加了共产党。她很奇怪:大家都说共产党就是新四军。他是共产党,怎里又不去当兵。从此,她把季刚当作庄上的一个神秘人物。当她和新四军的女同志在一起时,就打听她能不能参加共产党。其实,共产党是个什里组织,她还莫名其妙。后来,经过党支部的教育和季刚对她的帮助,她渐渐懂得了。一九四三年反清乡斗争的时候,有一次王长发找她去,要她化装到黄桥据点里去侦察,问她:“你害怕不害怕?”她回答:“上火线都不怕,还怕这个。”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怕?”她说:“怕死就不干革命。”她终于胜利地完成了任务。就在那年秋天,她成了丁王乡的第一个女共产党员。
从此,她和季刚不仅生活上接近,思想上也打成了一片。他们无论工作、劳动,经常在一起。这样,社会上渐渐形成一种舆论:他们在谈恋爱。最初,她并不理会,由他们去说。有一次,季刚被派去炸敌人的铁丝网,快到天亮,他还不回来,她心上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她的生活中没有他,将会发生什里不幸。她开始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和他分离了。
一个满天繁星的晚上,她和季刚从区上开民兵工作会议回来;因为她在会上,大家要求她唱歌,她唱了一支《妻子送郎上前线》的歌。季刚在路上问她:
“你今天怎么唱一支这样的歌?”
“这支歌怎么不好?”她反问他。
“假若你真的有丈夫怎么办?”
“如果你做我的丈夫,我就来送你。”
“你这话可当真?”
“假若你明天去报名,我后天就跟你结婚。”
“君子一言为定,可不要改口。”
他们的戏言终于成为事实。一转眼又快三年了。……
突然,路边树上的一群晚鸦,“哇”地一声,把她从往事的回忆中噪醒了。她两颊燥热,不由地谴责自己:“我真没出息,想这些干吗!”她在路边折了一根柳条,打着驴子迅速地向前跑。
她回到乡政府,上弦月已经西斜,夜很深了。恰好,乡政府的文书何克礼还点着灯在看书。她把手榴弹交给他,并托他喂喂牲口,径自回家了。
当她在门外看到自己卧房里有灯光,她断定季刚已经回来了。接着,她想,部队也一定南下了,感到很高兴。她用拳头捶着大门,喊道:
“妈妈,开门!”
她的话刚落音,门就朝两边散开了。她整个身子朝前栽过去,正好倒在季刚身上;他们很幸福地会见了。
这一夜,对于他们是太短了。丁秀芬好象多年没有和他见面似的,一肚子的话说不完。从生产谈到今天在路上和王长春的无原则纠纷,全都向他倾倒出来。她唯恐他睡着了,不时问他:“你在听吗?”当季刚回答:“你讲吧。”她又絮絮叨叨说下去。不知她从哪儿来的这股劲,一天没有休息,还是说不完的话。季刚半途插上来问道:
“阿芬,你今天听什里报告?”
“肖书记做战斗动员报告。”丁秀芬不在意地回答。
“他谈到当前的形势吗?”季刚问。
“说起形势,我倒要问你,”丁秀芬说,“蒋介石要打来了,为什里我们不先下手?”
“这个,我怎么能回答。”
“俗语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现在敌人还没有渡江,先把江北的敌人吃掉,不是对我们有利吗?”
“我倒要问你,打仗为了什么?”
“打仗无非为了保护我们老百姓。”
“为老百姓,又不是为一两个人,要从全国着想。”
“那么,要等敌人来了,才打?”
“打是要打的。什么时候打,这个,连我们团长也没有权。你叫我怎么回答你。”
本来,丁秀芬以为象打日本鬼子一样,他们想什么时候干,只要准备好,就动手干起来。没有想到跟蒋介石打仗,还有这么许多麻烦。她说:
“那你怎么回来了?”
“为了你呀!”季刚笑着回答。
“情况这么紧张,你真是为着我回来,明天,我就赶你走。”
“那我不要你赶,我现在就走。”
季刚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丁秀芬一把抱住他,说:
“你要走,也得等天亮呀。”
他幸福地倒在她怀里,一声不响了。
秀芬听到他在耳边发出鼾声,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家庭、战争。假若战争爆发,他们都要经受严峻的考验。那么,他们的会见,下一次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