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阳还没有出来,丁秀芬就在屋旁边的柳树下开始化妆。
她的两条粗大的发辫,早在结婚的时候就剪掉了。幸而剪下来的长发还保留在箱子里,反清乡斗争用过两次,今天又拿出来,准备梳一个旧式妇女的巴巴头。
季大娘坐在她背后,拿着一根红头绳,帮她把头发结起来。不知是红头绳太旧,还是她用力太猛,连扎三次,都断了。季大娘突然感觉这是不祥的预兆,停住手,脸上表现一种不愉快的神色。
“妈妈,你怎里不结啦?”丁秀芬回过头去问。
“阿芬,我看你不要去了。”季大娘不愉快地说。
“怎里啦?”丁秀芬惊奇地问。
“红头绳扎三次,断三次,”季大娘说,“你这次出门,一定不吉利。”
“妈妈,你怎里还这样封建迷信。”
“不,我心上总象有什里东西放不下,”季大娘说,“要末,让我替你去。做保姆,年老的人比你们年青人更合适。”
“妈妈,你怎里这样糊涂,”丁秀芬不高兴地说,“我哪是真的去做保姆,还有重要事情啦。”
“你有什里事交给我,一定帮你办好,”季大娘自信地说,“我见的人比你多,应酬起来,不会比你差。”
“妈妈,你不要东拉西扯啦,”丁秀芬急躁地说,“这不是我们家里的事,可以商量办。”
“你可懂得,你爸爸只留下你这一块血肉,要是你有什里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他。”
季大娘说着喉咙哽塞起来。
丁秀芬很不满意她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种事。她觉得老年人就是落后,总是想着自己、想着过去,不看当前的斗争多么紧。但她又不肯伤大娘的心,只得安慰她说:
“你不要老提这些事,这要减弱人的斗争勇气。”
“你怎能叫我不提起呢?”季大娘说,“你爹和阿刚的爹,年青时真是患难兄弟,如今两个人都不在,我看到你们就想到他们。”
“你不要朝后想,应当向前看,”丁秀芬鼓励她说,“今天我们的生活是比过去好。”
“你们年青人在旧社会过的日子短,不懂得生活的艰难,”季大娘说,“看到今天就忘了过去,我怎里行呢?”
“你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如果活到八十岁,你还可以看到社会主义。”
“真有这种福气,我真要笑掉牙齿。”
季大娘高兴得笑起来了。
正当丁秀芬安慰她婆婆的刹那,陈静华出现在她们跟前了。她在农村工作已经多年,接触的农村妇女实在不少,象她们这种婆媳关系,还没有见过。她笑着说道:
“季大娘,秀芬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这样开心?”
“指导员,你里面坐,我很快就帮她弄好了。”季大娘回答。
陈静华如同到自己家里一样,很自然地进去了。
季大娘很快给丁秀芬把头梳好,再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银针,插在丁秀芬的发髻上,拿镜子让她自己照照。当丁秀芬看到发髻上扎上一朵小红花,不由地想起乡下姑娘出嫁的样子,觉得怪难为情。她笑着说:
“妈!你看我象不象个新娘子?”
“死丫头,让阿刚听见,不骂你有鬼!”
“解放军不打人骂人。”
丁秀芬笑着拎起梳妆盒子,飞也似的跑进自己房里去了。
季刚仰靠在床杆上,面对着后窗,顺着光正在阅读《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这是他从连长那里借来的一本油印本,字非常小,意思又深,看得十分吃力。但他一字也不肯放过,看了又想,想想又看。当他读到下面这句:
“在保卫革命根据地和保卫中国的口号下,我们能够团结最大多数人民群众万众一心地作战,因为我们是被压迫者和被侵略者。”
他不由地联想起当前的情况,反对内战,保卫和平,更能团结广大人民和我们一起作战。象严子才的媳妇,也愿意替我们出力,可见我们的群众基础有多么牢固。
他想到严子才这家人,就联想到中国社会的复杂。他们全家只有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中,三个妇女,一个男人,这是最简单的家庭。可是四个人却有四条心:严子才原是东南大学的毕业生,在泰兴中学当校长,地位不算很低。后来,他看上了学校里的音乐教员柳如眉,乱搞男女关系,结果,校长被免职,名声一败涂地。柳如眉一到他家,他的前妻自缢死了。而柳如眉又极不安分,和严子才的兄弟严子强勾勾搭搭,弄得一个家庭乌烟瘴气。
抗日战争爆发,严子才就在黄桥镇上做寓公。新四军解放黄桥,严子强这个光棍,因为是何克谦手下的挂名大队长,逃到泰州去了。严子才算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日本鬼子占领黄桥,全家搬到乡下,落得一个开明士绅的好名。他的女儿严家珍,原是黄桥中学学生,比较进步。柳如眉如今还是一个死顽固。他的媳妇林琴瑶是上海劳动大学的学生,回到泰兴来教书,和严子才的儿子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光,丈夫被日本鬼子害死,守寡到现在。她是一个中间人物。如今儿子大了,她也不会再嫁。因此,严子才就成为他们家庭的进步力量和顽固力量争夺的对象。
季刚所了解的这些情况,还是他参军以前调查的材料。至于严子才最近的态度,他一点也不清楚。不过组织上能动员他的媳妇出来做事,想来不会很坏。从这个家庭,也可看到黄桥镇上的复杂。
丁秀芬从外边跑进来,看到他聚精会神地在看书,连忙说:
“指导员在外边,你怎里不去陪陪?”
“不用客气,我们前天就见过面了。”陈静华应声而入,“林琴瑶这个人,你懂得她的性格吗?”
“她家里的情况,我们很清楚。”丁秀芬说,“不过和林琴瑶直接接触并不多。”
“她是一个非常自尊又怕事的人。”陈静华说,“你在路上还要注意做她的工作。”
“那她怎么肯去呢?”丁秀芬问。
“家珍已经做过一番工作。”陈静华回答。
“她的文化那么高,我跟她谈得来吗?”丁秀芬说。
“我们应当学会对各种人做工作。”陈静华说,“这也是给你锻炼的一个机会。”
丁秀芬不响了。本来,她以为有林琴瑶陪去,问题算解决了。没有想到这个人还很麻烦,倒有些踌躇。她说:
“指导员,你还有什里指示吗?”
“你这是到老虎口里去,既要大胆,又要细心;既要立场坚定,又要机动灵活。”
陈静华说完就走了。
丁秀芬凭着她过去到鬼子据点里去的经验,上午去,下午回来,象走亲戚家一样,从没有什里顾虑。刚才,听指导员这么说,好象泰兴城里,是一个老虎窝,她是应当小心。她回过头对季刚说:
“你看陈指导员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
“她的话是对的,”季刚说,“今天不象打鬼子的时候,敌人到处有爪牙,所以要特别小心。”
“你看我对付得了吗?”丁秀芬说。
“你怎么又对自己怀疑起来?”季刚说,“首先应当相信自己,才会想出各种办法。”
“林琴瑶是大学生,我哪会比她办法多。”
“你又不和她谈学问,”季刚说,“做工作,她哪有你经验多。”
丁秀芬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增加了信心。和她谈学问,当然谈她不赢,如果和她谈种地,她也谈不来。应当细心和她接触,把她的工作做好,通过她对外面应付,自己也就少了许多麻烦。
季大娘就在她想问题的时候,把他们叫出去吃早饭了。早餐很讲究,有蛋饼,还有肉,好象欢送客人。季大娘想起自己的一生,就象一个走夜路的人,摸一辈子黑。如今儿子媳妇对她这样孝顺,又有吃有穿,总算奔出了头,看到天亮。她有吃的,怎里不拿出来让他们多吃点,难道她还要带到棺材里去?她拣一块瘦肉给秀芬说:
“这是特意为你烧的。平常,你孝敬我,今天,我来敬敬你。”
“你自己吃吧。我又不是出去一辈子。”丁秀芬说。
“这次,难得阿刚也在家。我苦了一辈子,总算出了头。我欠缺的,还少一个小的,在身边跑跑。不然,今天死了,我也瞑目。”
“妈,人家在吃饭,你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干吗!”季刚不满意地说。
“我倒问你,你打算做一辈子光棍,还革什里命?”季大娘不服气地反问道。
“革命又不是为自己,为的是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人民。”
“你倒说得冠冕堂皇,难道我不在千千万万人里面。”
丁秀芬不愿意夹在这种无原则的纠纷里,端了碗就到卧房里换衣服去了。本来,她和季大娘生活在一起,相处很和睦,并没有发现彼此之间有什里矛盾。不知怎里,今天一起早,就发觉她们之间,思想上距离很远。她想到旧家庭婆媳不和,大概就是从这里起头的。不过季妈妈还是好的,在工作方面,从不拉后腿。老一辈人,有这个优点,就值得尊敬。其他,还去要求什里呢?
丁秀芬把随身带的换洗衣服包好,准备出门,突然乌云密布,象要下雨了。她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下:真倒霉,不要一出门就碰到雨,大人倒不要紧,林琴瑶还带了个小的?
“阿芬,你弄好了,怎里不走?”季刚催促她。
“看天色要下雨了。”丁秀芬回答。
“下雨,你就不走吗?”
“哪个说不走。我担心琴瑶带了小孩。”
“地主家的孩子,让他在雨里洗洗,不是很好?”
“那就走吧。”
季大娘倚着门闾,目送季刚拿着布包,和秀芬肩并肩地走出门去。她不由地想起自己年青的时候,过的真不是人的生活。季刚的爹是一个好人,没有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可是一年到头为生活累得抬不起头来。她嫁到他家来,替全家洗呀、补呀、烧呀,忙了七八年。白天下地,孩子背在背上。他难得高兴搂搂她,平常总是愁眉苦脸,听不到他一句好话。那时,她总怪自己命运不好。没有想到他一去世,丢下她母子两人,孤苦无靠,才懂得他生前对她的好处。后来,秀芬的爹拉她一把,才把季家这个门打开,苦苦撑持下来。有谁想到她在风霜雨雪的日子里,过的什里光景。日本鬼子一来,不仅她失去帮手,连秀芬这个孩子也倒在她身上。如今她总算是把他们两个抚养成人,并且配成一对。她看到他们白天晚上总是有说有笑,快乐与哀愁无端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季刚和秀芬完全不理解母亲的心情,也不想到他们的亲密会给她带来伤感;他们一出门,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走。他们的方向相同,目的相同,生活相同,而且步调也一致。他们虽然也在旧社会长大,可是旧社会的皮鞭打在他们身上的伤痕,早就被斗争的热情冲击,变成陈迹,从思想上模糊了。他们懂得自己不是为的吃喝玩乐,而是为了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人们。现在眼看到胜利果实已经到手,又将为敌人抢走,除了斗争,又有什里办法呢!他们时常这样想,如果再回到爸爸妈妈走过的老路,活着还有什里意义。
当季刚和秀芬走过土地庙前面的泥塘边,她突然想起季刚在这里放牛的情景,她说:
“你还记得过去你在这里放牛的日子?”
“你也象我妈一样,老记着过去。”季刚批评道。
“没有过去,哪有今天。”丁秀芬不以他的话为然。
“你可懂得,我们追求的是未来。”
丁秀芬恍然有所领悟似的从季刚手上把布包夺过来,飞也似的向黄桥的大路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