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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新春番外 (王煜楼时麒if向点梗)

再回到当初的那个寨子,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要发展旅游业,负责任的年轻村官辗转联系到他,可能楼时麒不会再足进这深山远寨。

楼时麒自认不是个念旧的人,反正回首过去也只能看到千疮百孔的岁月,和一道又一道伤痕拼凑起来的人。

离开的时候孑然一身,唯有月亮陪他走过漫长的山路,在摔倒后轻轻抚过他的伤口。不过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山里的冬天很冷,今年又赶上早来的大雪,王煜在来的路上已经逐渐发抖。好在节日的气氛多少带来一些温度。

过了腊八就是年。一进腊月,就开始苗年加上新年连着庆祝。

楼时麒年少时住过的苗寨落在群山环抱中,古朴澄澈,有山泉水潺潺穿寨而过,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不被现代化侵扰的代价就是闭塞。

其实除了老人家守旧外,年轻人都希望能一起现代化,谁也不想继续守着走不出去的无穷无尽的大山过苦日子了。所以一听说要开发旅游业,众人都搬到山脚下去住了,原本的寨子作为旅游景点保留了下来。

这里还在开发初期,所以虽然有些游客,但当地人还是比较害羞。上了年纪的人不会说普通话,由他们带大的还没上学的孩子们也不会说,和游客沟通都是问题。现在慢慢有人愿意回来,为了游客很是操办起来。

近年来更多的人走出去,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是老人们长久的付出,四季的等待,盼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山风越过无数道坎儿才在过年的时候吹回了远行的人们。

年轻的返乡村官拍了些风土人情的视频,宣传做的不错,吸引了一些对苗寨好奇的游客。楼时麒和王煜走在人群里,和那些来玩儿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

不同路的人在正常生活里凑到一起不比在危难中。本来王煜并不想再和那帮人扯上关系,尤其是楼时麒。现在能一起东游西逛,还是多亏了尹家的人作死,才让他们又被绑在了命运的绳上。

楼时麒后来发现,只要挤进了王煜的圈子里,就能稳稳当当立住脚,除了本人,谁也别想把他弄出去。于是他把握住了机会。

王煜是个爱热闹的人,楼时麒在寨子里找了个民宿。放下行李吃了早餐,这才往山上去,打算把房子的事宜速战速决好带她领略一下不同的风土人情。

楼时麒住的地方更加偏僻,实际上并不在开发范围内,但也划进了片区,返乡村官几经辗转才把房子给他留了下来。

穿过寨子的时候,没人认出楼时麒,记得他们爷儿俩的人不多了。

二人顺着泉水继续往山上走。这山并不高,但地势在群山之上,能一览起伏的山脊。

在相对平缓的地方有一处方方正正的小院儿,里头的屋子却是当地的特色建筑。屋前有一株梅树,正浅浅地开着花。这是楼时麒小时候他爷爷种下的。那梅树在他记忆里很高,他因为岁月长高了,树还是原来的样子。

楼时麒没等到这棵树开花的那年。

穿过空荡荡的前院,楼时麒在磨盘下摸出钥匙。他门口站了一会儿,跟王煜说:“这里没打扫,都是灰,咱们不进去了。”

王煜瞧了瞧他扶着门的手,也站到门边。那在生死关头都很稳的手现在暴起青筋,要不是极力克制怕是直接就把门框给捏碎了。

楼时麒见她过来,把门又打开一些,让她看的更清楚。

其实这就是一间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山居民房。搁在二十年前也只能够爷儿俩凑合着住,现在更是被时光抛之脑后,破落不堪。

屋里手工打的家具都是适合小孩子的高度,就连柜子都没有棱角,窗户旁放着一个虎头帽,架子上还摆着一把小桃木剑,剑穗儿因为时光暗淡了不少。曾经有人希望那个孩子能健康快乐地成长。

王煜进了门。楼时麒迟疑一下,也走了进去。他从桌边拿起一支短笛,试了几个音后就能吹成曲子了。王煜没什么音乐造诣,只觉得那曲子悠扬欢快,颇有童趣。

楼时麒背对着王煜。

王煜不知道楼时麒看到了什么。她安静地看着十数年的时光落在那个小男孩身上,支撑着他变成她身边的这个人。

说要速战速决,眼看楼时麒在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王煜提出来要不在这儿住一宿,好好收拾收拾。

楼时麒四下瞅瞅,还按了按他以前的竹床:“算了吧,这里没东西用,那些被子都陈了,总不能晚上裹着凉席睡。”

王煜也不戳穿他,只说:“下山买去呗,反正以后也能用。”

楼时麒不常想以后,但是王煜这么说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闲置了十几年的房子说要住人,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收拾出来的。楼时麒也不想让王煜大老远来一趟就是跟他一起归置老屋。

“别忙道了,等你走了以后我慢慢收拾。今天先弄出两间屋子,有地方睡就得。过一会咱们下去买两床被子,行李还是搁寨子里,只把晚上需要的拿上来。”

王煜一想也是,楼时麒可能还需要时间和这里慢慢相处,便点点头。“对了,还要买点儿年画春联啥的,过年总不能冷冷清清的。”

楼时麒闻言,到院子里折了一枝梅花放在王煜的窗户旁。这枝梅花还只有点儿浅浅的花苞,离盛放还有些日子。

“山里哪有那么讲究,往常过年的时候春联也都是自己写的。”

王煜说那也行,咱们去买了纸你回来写。

楼时麒瞧她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弄出点儿年味儿来了。王煜也确实是很在乎节日的人,老早八夜就把家里的年货都备齐了,甚至笨手笨脚地缝了只丑兔子,根本看不惯他这糊弄局的嘴脸。楼时麒想了想说他知道上哪儿去弄年货。

“那就得了,咱们抓紧投块布把床和桌子擦一擦,趁天儿还早下山把东西买了。”

可村子里装自来水的时候楼时麒已经离开了,王煜问他以前哪儿来的水。

楼时麒一指山上。

“不是我吹,这儿的泉水可比农夫山泉好多了,能直接喝。冬天也有不结冰的溪流,以前我们都是上山去打水。”

王煜一听眼睛就亮了:“哟呵,这么棒的山泉水我可得享受享受。”

楼时麒到后院的厨房里找出来两只木桶。

他爷爷手艺好,炉灶砌得结实,大铁锅也能稳稳坐在上面。楼时麒伸出手比量了一下,那口锅好像比记忆里小了不少。他看向院子。小时候觉得很高的篱笆早就挡不住他的视线了,曾经需要踩着石头还得踮起脚才能够到的水缸如今还不及腰高。还有那个羊圈。小时候家里是养了山羊的,他牵着羊上山吃草,顺便去溪里抓鱼,爷爷在门口等他。

当年那场灾祸后动物都死光了,他也没再回来过。

走之前楼时麒往兜里揣了一捆线,王煜笑他又要补衣服。楼时麒扛着扁担没搭腔,路上又顺手捡了个树杈子。

没走一会儿,山上已经没有了路。楼时麒拨开低矮的树丛,露出一条浅浅的小道。

“这是条兽道,个头不太大的动物会从这儿过,到前面的山涧去。”

走到娃娃鱼涧旁,楼时麒刚放下水桶,突然目光一凛,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朝树丛扔过去。他用的力道不大,只是警示。一只小兔子匆匆跑开,不远处还趴着一只比家猫略大动物。

王煜好奇地探头看看。“诶诶诶那是什么,长得好像大耗子。”

“什么大耗子,那是灵猫。”楼时麒看着树丛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颇为遗憾地说:“现在这些都是保护动物了。”

王煜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甭看了,咱们打了水就走吧,还得下山赶集呢。”

楼时麒看她一眼,拿起那根路上捡的树杈子。王煜盘腿坐在石头上,看他走进冰冷的山涧抓鱼。楼时麒的脚踝和小腿冻得通红,不过他很耐心,手也不发抖,静静地站在溪水中看着游鱼慢慢靠近。

早晨的阳光拨开林间的树叶洒了下来。王煜好像透过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一个身着百鸟,为了捉鱼而把衣襟撩起来的少年。

楼时麒举着戳满了鱼的树杈,单手盛了溪水洗脸。

“你这非得老寒腿不可。”王煜酸溜溜地说。她渴望地看着,却因为怕冷不过去。

楼时麒用冰凉的手指戳了她一下。水滴顺着脸颊滑下来,倒也没那么冷。

“不入寒涧焉得鱼获。”

“可是我不吃鱼。”王煜煞风景。

“也不是给你吃的。”楼时麒见她眯起眼睛,立马补上一句:“我带你去换腊肉。”

贵州大山里现在还保留着以物易物的习惯,每十二天有一处集市,轮流到临近几个村寨去。赶年场的话差不多每天都有。楼时麒算了算,这天刚好是巳日,称为蛇场,由隔壁寨子主办。

楼时麒年少时每逢过年就去那里换面粉。不过王煜不需要知道这些。

两人在山路上慢慢悠悠走,那些鱼被楼时麒用绳子栓住,吊在扁担两端。

王煜看到远处的山上成片的白,中间俏了点儿淡淡的粉色,楼时麒说那是梅花林。

萧瑟的远山和生机昂然的梅花林相映成趣。

“咱们可以去看看么?”王煜眼睛亮晶晶地问。

楼时麒失笑。“看着近,其实隔着好几座山。曾经过去需要走上三五天,现在公路快修到这里了。”

山路不好走,楼时麒腾出一只手等王煜快摔了的时候捞她一把。他很轻松就能把王煜扶住,但非得说一句:“你秋膘贴的挺瓷实。”

“那可不。”王煜坦然说。“还不够量,待会儿我还得找点儿特色小吃再贴一贴。”

楼时麒吹了段轻快的口哨。在埃及那个神殿里,王煜也听过这个调子。当时她还以为就要交待在那儿了,没想到还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集市在两个寨子所在的山相交的缓坡上。摊位之间并不分明,挤挤挨挨,铺满了整个小山坡。

除了老年人,大多数人面前都摆着支付码,也有人用现金交易。

楼时麒见状看看自己手里的鱼,王煜赶忙说:“能空手套白狼干嘛要花钱。先说好啊,你换来啥吃啥,别想着利用现代化。”

于是楼时麒先是用几条鱼换了一块腊肉和一小袋子面,又去替人写春联。寨子里识字的人不多,当年他的爷爷就是负责帮寨子里的人写春联。那会儿他爷爷跟人们说自己没上过学,只读了几年私塾就辗转讨生活。

苗寨的春联不像是汉族,并不只是写字,还要画图腾。过了这么些年,楼时麒还记得。

其实写春联这部分才是二人收入的大头儿,甚至还有人拿了一截儿猪腿,让他俩带回去秋腊肉。要是碰上目不识丁的老人,楼时麒也给人家画,意思意思收点儿自家做的糖或者糍粑,哪怕是一张红纸。唯一一个他主动去要的,就是一个热水袋。

王煜没想到会淘换来这么多,看着楼时麒的眼神让他颇为得意。

物滚物的结果二人站在一堆年货里互相大眼瞪小眼。

王煜跟刚才换腊肉给他们的大娘说了好些吉祥话,逗得她眉开眼笑,讨来了个小背篓,让楼时麒背上了。

老人家朝二人说几句话。因为是方言,王煜没听懂,倒是一旁楼时麒耳朵红了。

王煜顾不上问老人家说了些什么,就来调侃楼时麒脸皮薄。她在考古队的时候就以开他玩笑取乐,这些年共同经历过那么些事儿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其实在孤独的岁月里,什么难堪的时候没有经历过,楼时麒也绝不是脸皮薄的人。可是在王煜面前,他确实更容易害羞一些。

回寨子的路上碰到了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她手里拎着一些坚果和方便面,还有几盒八宝粥,微微佝偻着腰。那小孩儿从布包里朝楼时麒挥着小手,王煜捏住了那小肉手。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害羞的脸。

王煜从楼时麒的背篓里翻出了刚套换来的糖递给女人。楼时麒用路边的枝叶窝了个小兔子,小孩儿拿在手里就往还没长牙的嘴里塞。

二人慢慢悠悠地走着,把眼前的山路走到了身后。

刚一靠近寨子就听到乐声。

没等王煜问,楼时麒就就告诉她:“这是苗年的庆典,每个寨子不一样,我们小时候会去别的村子蹭人家的活动。”

“那你们这儿是什么?”

“鼓。”

一面巨大的铜鼓架设在寨子里最古老的吊脚楼前,空地上竖着一根杆子,杆子顶昂首而立的是一只雄赳赳的鸟。

虽然已经不再向大山讨生活,苗年的时候,寨子里的人还是会祭山拜树。他们相信逝去的人住在铜鼓里,故而并不轻易敲响,怕惊扰逝者的安眠。

王煜听得眉头一跳,她上次敲鼓还是在埃及召唤死而不休的生命。

此时还不到时辰,但已经聚起了人,好些游客甚至从附近寨子慕名而来。近些年日子好了,庆祝起来也多了几分底气。

楼时麒惦记着去熏腊肉,这样王煜走的时候还能给她带上。王煜溜达了半天也有点儿饿了,于是二人准备打道回府。

没想到没走两步,就听有人叫了一声:“妞妞?”

楼时麒转过身。

一个穿着苗族常服的女人犹豫而激动地看着他。

楼时麒背着满满当当的竹篓,手上还拎着一块生猪肉。王煜本来揣着手啥都没拿,但刚刚她撺掇着楼时麒去参加了一个苗绣比赛,最后赢了一块扎染的布,正被王煜举在手上。楼时麒绣的又快又稳,成品很是引来一些游客的觊觎,甚至有个女孩想要买回去。

“隽姐。”楼时麒抿了抿嘴唇,主动问好。

“隽姐好。”王煜顾不上追问“妞妞”这个名字,紧跟着打招呼。

“什、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苗族女人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像是在酝酿着暴雨的云。

“昨天。前阵子村委会通知说要整改,让我回来处理阿公的屋子。”楼时麒说话也带上了一些相似的软糯。

隽姐看着眼前带着笑意的年轻人,恍然看见那个清瘦的少年咬着牙走进雨里,被那铅一般黑压压的天吞了进去,再也没回来。

那会儿她无能为力,被愧疚纠缠了十几年。现在那个少年的家也留不住了。想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阿姐,谢谢你。”楼时麒像小时候一样拥抱了她。“我现在很好。”

隽姐擦了擦眼睛,隔着泪水模模糊糊端详着那个长大了的少年,他边儿上一个姑娘递过来一张纸巾。

楼时麒介绍说:“这是我朋友王煜。”

“隽姐好,我是妞妞的朋友。”王煜笑着打招呼,这估计是以前为数不多对楼时麒好的人了。“妞妞现在出息了,他后面会常回来看您的。”

“不是妞妞,是纽纽。这是苗语里年的意思。”楼时麒无奈道,他哪儿能不知道王煜憋什么坏呢。他接着王煜的话茬儿说:“阿姐,这次我回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登门拜访。”

朋友?

隽姐看阿年身边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倒是个喜庆孩子,可阿年这么些年头一次回来就带着她,还顺着她的话,怎么还只是朋友呢?

隽姐哭过以后,觉得自己有义务替楼阿公夸阿年几句。“我们阿年很受欢迎的,跳花场的时候总能拿到很多花儿,附近寨子里的女孩子都在等他长大。”

“哦,原来你还会跳舞?”王煜这下来了兴致。

楼时麒一听这话就知道王煜在想什么,只低头假么假事儿地低头摆弄他的小背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是真的是真的,阿年这孩子跳舞跳得好,人也很能干。”隽姐忙替楼时麒表现。

王煜想到早上看到的照片。苗族女人和小孩儿的衣服都要艳丽一些,照片上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清秀得像个小姑娘,穿着锦绣衣服,冷冷清清走在青石板上。

楼时麒是真的没回去过,把回忆都落在过去的家里。

“对了,阿年,你们跟我来。”

隽姐带着他们到自己家里,递过来一套深色的衣服。

“你阿公过去托我给你做身衣服,你没回来,但是我做好了。我想着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穿了。”隽姐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她哽咽着,看看楼时麒,又笑起来。“我没想到你长得这样高,真好。”

楼时麒郑重地把衣服捧在手里,王煜看到那衣襟处细密的刺绣,可算是知道楼时麒的针线活儿打哪儿学来的了。

“真是名师出高徒,阿年得您真传,但比您还是差着一些。”王煜嘴甜,哄得隽姐合不拢嘴,楼时麒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隽姐催着楼时麒把衣服换上给她看看。

其实楼时麒的身量已经长开了,胸膛和背后的肌肉厚实流畅,早就穿不进这少年的衣服里。

还好衣服的肩宽足够,楼时麒这才勉强套上,没让隽姐白忙一场。

王煜没见过以前的楼时麒,但看着隽姐给他做的衣服,慢慢勾勒出一个高挑纤瘦的少年。

隽姐凝视着楼时麒,像是看到了当年。“阿姐想听你唱歌。”

少年时的楼时麒经常自己一个人走山路,害怕的时候就会唱山歌给自己壮胆子。现在楼时麒长大了,早已经不是少年的嗓音,不再适合唱当时的歌,但他还是给她唱了。就像是他把自己塞进那件不合身的衣服里。

楼时麒唱歌的声音低沉温柔。曾经那个利刃一样的少年,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隽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

已经到了时辰,人们围成一圈起舞,人群外有个年轻人在调试摆弄他的乐器。

“你这是什么乐器呀?”王煜好奇地问。那青年好像挺害羞,说了句“芦笙”,就低头吹了起来。

那曲调悠远绵长,跟其他演奏者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王煜安静地听着。

突然一个调子凌厉地插进来,楼时麒不知打哪儿也弄来了个芦笙,直接把青年的声音和身子都挡住了。

“你这跟人家都不在一个调儿上!”王煜笑道,“别欺负我五音不全。”

楼时麒也不答话,鼓着腮帮子吹芦笙,眼睛快乐地眯着。

他吹的调子已经很久没人听到过了,有个老人家颤巍巍走过来,轻轻抚掌附和。

芦笙队伍里老人居多,跳舞的主要还是年轻人。不过大多没有力道,很是引得一些老人的不满。

那个害羞的年轻人跳起舞倒没有那么害羞了,芦笙在他手里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像是武器,充满苗人敢于短兵相接的尽头和昂扬的朝气。

不舞不授器。

楼时麒见王煜看的起劲,把绑腿一紧,跃入场内,在苗寨的青瓦和群山中起舞,身姿豁达展畅。

苗族男子的衣服山青色的,款式简洁,干净利落的束腰,袖口衣襟被细心地绣了山川花草日月星辰。在男人身上显得过于艳丽的纹路,此刻只是纯粹原始的蓬勃生机和自然的表达,一举一动间都是力量、野性和希望。

楼时麒很像是野生动物。远看毛茸茸的还挺可爱,然而带着无法消弭的危险。

“我们当年都说阿年有苗骨。”隽姐告诉王煜,“他是真正的猎人。”

小小年纪背着苗刀和弓箭踏着云霞上山,人还没有雾气高。那条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于是他和鸟雀对话。可在苗族人看来,鸟是生命祖神的符号,哪怕是苗族祭司也需要借助鸟类来和神明沟通。于是那个孤独的孩子在当时被人敬畏而疏远。

她絮絮地说了好些楼时麒的往事,生怕王煜哪天突然发现他的危险性,又留下他一个人。像是当年那样。毕竟像是他这种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天赋的孩子,走上歧途的机会有太多。而他后来的路比歧途还难走。

王煜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楼时麒是捕食者,是猎人,是危机,但在王煜眼里他就是淋过雨的倒霉小动物。毛绒绒湿漉漉的,张牙舞爪也只是为了能安全地休息一下,再面对下一场捕猎。他是不出鞘的利器,锋芒很盛,然而在王煜面前杀伤力可以忽略不计。王煜从来没有怕过楼时麒,哪怕在埃及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神殿里都没有。

王煜知道他被打碎过,命运不偏不倚把他塑造成了他自己。早一步晚一步快一步慢一步进一步退一步都不是她认识的这个人。她怎么会被这样的人吓到呢。

隽姐把楼时麒当过去那个少年了,才会怕他没地方去。

“阿姐您放心,阿年已经长大了,他现在是很好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

苗族古歌那苍茫悠长的古韵像是旧时的吟诵。

人们聚在一起,用热烈的舞蹈歌颂狩猎生活,模仿野生动物的姿态。苗舞中既敬畏自然的力量,又展现人类的拼搏。是人让这祭祀的场面壮观而肃穆。

图腾象征着祖神在节日与人共欢,那些印在山河里的纹路穿在楼时麒身上,每次振臂腾挪都是苗族漫长的颠沛流离,是亘古岁月的永恒回响。

楼时麒用芦笙衔起岁月,远山做衣裳,溪流为腰带。他展开双臂,肩背挑起远山,腰间绕着云雾,岁月在他身上流淌。

刚刚听楼时麒吹芦笙的老人喃喃道:“神明起舞。”

王煜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更相信人类意志。但楼时麒披着古老而遥远的图腾走过来,她好像看到了这古老文明初始时的模样,浩茫洪荒的残像。

太阳落山后,天很快黑了下来。

楼时麒承诺第二天要去拜访隽姐,这才把她送回家。此时已经来不及回去做饭了,他颇为遗憾地想那一小袋子面粉又用不上了。

王煜倒是很高兴,她还沉浸在以往没感受过的文化冲击里,让楼时麒再给她吹一段芦笙。

楼时麒把猪肉拴在背篓下面,腾出手来。“那明天吃饺子。”

“就知道你惦记这呢,行行行,咱给你露一手。”

楼时麒起了个调子。

和方才为祖神诵章的苍茫肃穆不同,给王煜的这段悠扬灵动,像是略过山顶的流云和泉水轻轻淌过石头,令人心生喜悦。

人群已经散去,唯一的听众卖力叫好。楼时麒心满意足地谢幕。

正商量着去搓一顿,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住二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是那个年轻的返乡官。他身边站着一位老婆婆,王煜认出就是她刚刚说楼时麒像是神明起舞。“二位还没吃饭吧,寨老想邀请你们一起用餐。”

寨老是苗寨中地位最高的老者,哪怕进入到了现代社会,也是颇受人尊敬的。

“多谢好意,但我们已经有安排了。”楼时麒礼貌而直接地拒绝。

年轻人还想再邀请,寨老开口了:“你会我们的古歌,那个芦笙调子也不是谁都会吹的。”

苗族没有文字,所以历史的传承都是口授心传,苗舞芦笙铜鼓和古歌都是苗族的文化瑰宝。苗寨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花时间学这些劳心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了。

“他这人博闻强识,知道古歌也很正常。请问您有什么指教么?”王煜向来尊老爱幼,但是楼时麒都拒绝了,想来也是不愿多说。

返乡官看出苗头不对,立马说:“别误会别误会,我是看你芦笙吹得好,想问问能不能帮忙拍个宣传片,弘扬一些下民俗,也好吸引一些游客。实不相瞒,我们这里太偏僻了,外面那几个寨子都已经把旅游产业发展起来了,我们也得想些噱头。”

“而且那个芦笙曲也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吹了,你吹得又特别有意境。”他又补充道。“如果能让人们发现苗族传统艺术的魅力就太好了。”

寨老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楼时麒。

楼时麒看看王煜,最终同意录一个演奏芦笙的视频,但只肯拍背影。

返乡官虽然觉得没完全利用楼时麒的个人魅力有些遗憾,却也对成片赞不绝口。其实他也是尽心尽力地用现代化的吸引力把传统留下。

临走时返乡官递过来一张照片。

“既然你不愿意露脸,我一会就把底片删掉。但是这张照的挺好,不留下来可惜了。”

这是楼时麒拥有的第一张和王煜的照片。

照片是庆典最热闹的时候拍的,那会儿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来旅游的情侣,都互相拉着去跳舞。

在考古队有几次合影,但楼时麒要么是负责拍照,要么不看镜头,怕影像被下来。这次楼时麒也没看镜头,在看王煜。而王煜大笑着,在人群里找到他对视。

走了半天山路,好不容易把年货放进了屋子里,楼时麒都觉得有些累了,王煜更是直接歪在了床上,说什么也不动弹了。

楼时麒去后院烧了水,让王煜洗漱,自己跑出去熏腊肉。别的都可以等明天再说,腊肉等不得。

这房子确实太偏,远离人烟故而一切声音都听得特别清楚。王煜正裹在被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了水声。刚跑到外面就被冻得瞬间清醒了。

水声是从厨房传来的。

王煜咣咣砸门。“楼时麒你他妈疯了么?大冬天洗冷水澡!”

半晌后,楼时麒打开门,只探出上半身,冷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脖子和胸口。发尾有些打卷,湿答答散在肩膀上,被他随手撩到脑后。

王煜光看着就觉得冷,还没开口自己先打了两个喷嚏。她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洗个澡,熏腊肉的时候自己都快成腊肉了。”楼时麒无辜地说。“你快回去吧,别感冒了。”

夜凉如水。这孤零零的屋子支起苍穹,与月为邻。

楼时麒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一小兔子,所以才可以住在月亮旁边。那会儿他常常会趴在石板上,说要听月亮的脚步声,好知道这个漂亮的邻居什么时候到家里来玩儿。

山上没有什么灯火,男孩儿把星光披在身上。

那梦开始的时候很美好。屋前的树屋后的山,山上的泉水和鸟兽,都和记忆里的老者一起生活了很久。这里是他的家。直到红色的月亮从树梢探出头来。

这个梦太真实了,他又变成了十几年前,孤身一人背着亲人上山的少年。那山路漫长,有他望不到追不上的影子。

山的那边依然是山,黑夜的尽头依旧是黑夜。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直被困在这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山坳里。

楼时麒在过去的梦魇里下坠。

敲门声把他拽了回来。

“吵到你睡觉了。”王煜站在门外踌躇地说。她把棉被裹在身上,像是一个会移动的被窝。

楼时麒头一次看到王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嘴角已经勾了起来,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你那屋的窗户关不严,本来想和你换个房间的,可是你这儿好像更冷。”

老房子没暖气,入了夜山里的温度又掉得很快。王煜哆哆嗦嗦说完两句话,又把嘴也埋进了被子里。

这已经是集市上能找到的最厚的被子了,楼时麒从山下带过来的热水袋也作用有限。

这种不好意思就省了吧。楼时麒心下无奈,伸手碰了碰王煜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王煜不得不承认楼时麒确实身体好,三九天洗完冷水澡手还能这么暖和。可他向来不怕冷就意味着以前他们家也没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

楼时麒盯着王煜看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朝她走过去。等领着王煜回了房间后自己又往后院去了。

除了那棵还没开花的梅树,院子里还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桃树,树下埋着一坛爷爷以前酿的酒。

王煜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坛酒,酒坛子还是件古董。但是这种煞风景的话即使是她此刻也说不出来。

“这么重要的酒等重要的时候再喝吧,我现在也不那么冷了。”

楼时麒说:“现在喝就挺合适。”

这屋窗户是关不严,一阵温和的风都能把窗子带开。

还好用开水温过的酒香味儿散出来,缱绻了夜色,人也暖和了起来。

王煜凑到窗边看着月亮。

以前和楼时麒一起总碰上满月,在沙漠里那月亮是高悬的命运之轮,就连大雪山巅的月亮也不好相与。

现在是年末,人们丰腴,月亮却正消瘦,衬得星星高而密。窗外,群山隐没在凉薄的月色下,嶙峋而危险。

楼时麒的人生从来没碰上过满月,总是磕磕碰碰,缺憾无数。他就是补不好的窗户纸,总被生活撕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夜色令人入神。楼时麒把酒斟满,溢出的酒落在王煜手指上,又滑到手腕,在月光下潋滟。

王煜端着酒杯一口闷了,这才忙把手腕蹭在衣襟上,沾了满身酒香。

黑夜是猎人的主场。

“好喝!这是什么酒?”王煜的眼睛亮了起来,把杯子往楼时麒面前一推。

楼时麒把她的酒杯满上,凑过去闻了闻。“应该就是用屋后那树桃花酿的。”

他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后跟王煜说:“你悠着点,这酒后劲大。”

王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特意看了楼时麒一眼。

楼时麒无奈的垂眸苦笑,爷爷酿的这是什么酒啊。

他见劝不住王煜,便陪着一起喝。

这过去酿的酒,此刻倒也可以醉一场。

“哎你看,是梅花!”王煜兴奋地坐起来,伸出手去接飘落的花瓣。

可山上的那片梅花毕竟离得太远。把雪当成梅花,她真是喝醉了。

楼时麒把王煜的手裹住。“这是下雪了,小心着凉。”

又一阵风吹来,花瓣飘向王煜。

竟然真是梅花。是院子里的那树梅花开了。

楼时麒就像是屋后那株梅花。刚被栽下时来不及,到了花期可等他的人已经不在,又不想盛放。

终究雪和梅花自有相逢。

王煜眨了几下眼睛,白色的花瓣还挂在她睫毛上。

她终于瘦了一些,棱角更加分明,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睛还是没变。曾经她眼睛里的火并没有因为那些经历和失去而被扑灭。王煜适合那种盛大绚烂的场景,她在埃及神庙里收拾伪神的时候让人移不开眼。可就是在这寒夜里捻不住一朵梅花,同样会让他觉得震颤。

楼时麒想帮她把花瓣拿下来,手一伸过去,喝醉的人愣愣地,眼睛追着他的手指。

漫山的雪色呼应着风,露出几片红梅,像是酒酣。那一树梅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到他跟前时,又带着醉人的香气。

那花开在远山,开在十数年前,在寒彻骨的夜里,像是燎原的火,烧到了他跟前。

楼时麒也醉了。

他是补不好的窗户纸,总有阴影攀附在生命里。可当光足够亮的时候,那些就算不得什么了。他不再期待满月,他有了那团火。

风越过重重山岭,吹过楼时麒的头发,像是爷爷的手抚摸着他。那阵风拥住年少的他和此时的他,像是花瓣一样被扬起来又落下。

王煜接住了他。

楼时麒伸出的手顿了顿,挡住了那双眼睛。

年少时走不出去的山,有人陪他走。他的过去和未来,此刻都在。

酒是好酒,后劲儿也确实大了些。

楼时麒看王煜拼命保持清醒,但整个人都往下沉的样子,不觉笑了。他舒展一下身体,顺势往下一滑,把肩膀送过去。那罩在被子里的脑袋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里光污染不太严重,夏天的时候还能看到银河。”

“那夏天再来看看。”王煜已经撑不住,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

宿醉后的清晨有小孩子来拜早年。

楼时麒打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会找到这里,当年他爷爷准备的糖可是从来没有分出去过,而他也得走上很久的山路才能加入进去。

眼前的几个小孩儿眨巴着眼睛用方言说着吉祥话,冻红了的小手拎着篮子,里面零零散散摆着些糖果瓜子。

就在楼时麒少见地不知所措时,那些小篮子里多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

一转头,王煜正笑盈盈的跟小孩子打招呼。这些都是留守儿童,并不太会说普通话。王煜不觉得语言是个障碍,还夸一个小胖子虎头虎脑。

有个小孩子捏着衣角站在最后。他的衣服有点短了,露出一点干瘦的小腿,也没有很细密的针脚,可能是家里大人顾不上。

王煜看着那个孩子。好多年前走村串寨拜年的孩子里可能也有个安静腼腆的男孩儿,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默默跟在队伍后面。她又多抓了一把糖塞到他衣服兜里,把自己做的那个丑兮兮的兔子送给他,顺手在那小脑袋上揉了揉。

楼时麒静静地站在门边。他年少时遭遇变故踽踽行于喧闹的人间,心性极为坚定,但凡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摇。

可现在,他只想着,夏天的时候杜鹃花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