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命名之诗[1]
广而告之
居于乡村,眷恋乡村事物的人们,会发现有很多地点无名,或其名不为人知。那些地方可能发生过一些小事,有一些感情被体验到,使它们具有了一种私人的特别兴味。作者和一些友人希望以某种方式记录这样一些小事,或重新体验这样的情感满足,于是为一些地点命名。以下几首诗即因此而作。
Ⅰ.“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那条小溪”[2]
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那条小溪
清新明澈,欣喜于自己的力量,
以一个年轻人的速度奔流,但是,
此前冬天所补给的流水声,
已经下降为春天的柔和音调。
一种欢愉自得与渴望之情,
希冀与企盼,从一切有生之物
流溢出来,仿佛千万种声音。
正萌生新叶的树林仿佛急于
催促六月的脚步到来,仿佛它们
深深浅浅的绿是一种障碍,阻挡在
它们和它们的目标间。但同时,
空气中有一种如此深沉的满足,
每一株赤裸的白蜡树,每一株
还没有叶子的迟慢的树,注视着
这快乐一天,它们的面容都如同
夏日的面容。——我沿着小溪
信步朝上游走去,心绪纷然,
我感受到一切,又忘记一切。
最后我来到了这个连绵的谷地
一个骤然拐弯的地方;那溪流
顺一块山岩奔落,它之前这样热切,
但它在这里发出如此快乐的冲激声,
相形之下,我先前听到的一切,
都仿佛只属于寻常的欢乐;鸟兽,
羔羊,牧羊犬,红雀,画眉,
与这条瀑布争喧,汇成一首歌,
在我听来,那歌如某种野生之物,
或者像空气的某种自然产物,
永不会停歇。这里有苍翠的叶子,
但却是属于山岩的叶子,桦树,
紫杉,冬青,亮绿色的山楂树,
像小岛般间杂着悬垂的闪亮荆豆。
在不远的地方,一座山顶上,
任何一个越过这谷地眺望的人,
都会看到一间独自矗立的山中农舍。
我望着,望着,我对自己说,
“至少我们的沉思属于我们;艾玛,
我要把这旷野的一角献给你。”
——这地点很快成为我的另一个家,
我的居所,我在户外的逗留地。
那里的一些牧人看到过我,有时,
在我们的闲谈中,我曾说起
我的这念头。也许,当我们已死去,
已在坟墓中,之后过去多年,
其中两三牧人偶然说到这野性所在,
那时,他们会称它为“艾玛谷”。
Ⅱ.致乔安娜[3]
你在城市的烟霾中,度过了
最初的少女时光,在那里,你因为
多年的安静勤勉,学会了去爱
自己火炉边的那些有生命之物,
你的爱是强烈的,于是你的心灵
不是很能够马上同情那些
以温柔的目光眺望群山的人,
与溪流和树林结下情谊的人。
我们就是这样一些越界者,
退居在我们的朴素生活中,
树林与田野中。我们很爱你,
乔安娜!到现在为止,你已经
远远地离开我们有两年之久,
我猜想,你会乐于听一些言语,
不论多么琐屑,你会从中得知,
那些曾与你共度快乐时光的人们,
亲切地说起你,说起那从前。
是大约十天前,当时我坐在
那些高大的冷杉树下,它们要高于
它们的老邻居,那古老的教堂尖塔。
牧师从旁边他黑沉沉的房子
走出来,向我问好。他问我,
“乔安娜怎样了,那率性的姑娘?
她何时回到我们这里?”他停下来,
我们简单交换了一下乡村新闻。
然后他神情严肃地问道,为什么,
我让旧日的偶像崇拜重新复活,
我像一个古代的日耳曼祭司一样,
用骇人的大字,在天然岩石上,
凿刻出了某一个粗朴的名字,
在罗塔河上方,森林的旁边。
由于在恶作剧与真心的爱之间,
我的心可以有所放肆而不被责备,
我被他这样询问并没有感到不快。
下面是我的回答。“事情是这样的。
夏天的一个清晨,天亮时分,
我们在野外漫步,乔安娜和我。
是那种愉快时节,金雀花
已完全开放,可见于每个陡坡上,
顺着杂树林伸展,如同黄金的矿脉。
我们的路引我们来到罗塔河边。
当我们走到那块高耸的岩石面前,
那面朝东的岩石,我停住了脚步,
我的眼睛从底部到顶部打量
那耸立的屏障;我高兴地注意到,
在灌木和树,石头和花朵中,
种种美好的色彩杂糅在一起,
在如此广阔的平面上,一霎时,
它们以同一印象,以其自身之美
所产生的连接力,映现在我心中。
——我大概这样注视了两分钟。
乔安娜看着我的眼睛,她看到了
我的狂喜,就朗声大笑起来。
那岩石如一个从梦中惊醒的生物,
拾取了她的声音,也大笑起来。
头盔崖上坐着的那块老妇石,
它的山洞也随即笑了起来;
哈马尔疤,高峻的银浩山,
发出大笑声;南边的洛里格山听到了,
法尔菲尔德山,用山的语调相应和;
赫尔韦林山把那声音高高地
送入明净的蓝空;老斯基多山
吹响了它嘹亮的号角;在南边,
从格拉拉马拉山的云中传来回应;
教堂石山把这声音从它雾茫茫的头上
抛掷过来。”我对我们亲切的朋友[4]
这样说道。他感到惊讶不已,
向着我微笑。我说:“这究竟是
古老的群山齐心协力,一起
参与的一件事,还是我的耳朵
被梦感染,被幻想中的冲动感染,
我说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
群山中有一种响亮的大笑声。
我们两人都在倾听时,美丽的
乔安娜向我身边靠过来,仿佛她想
寻求庇护,避开令她畏惧的某物。
——所以,很久以后,当一年半的光阴
虚度过去,我碰巧独自从这岩石下
走过,在日出时分,一个平和
而寂静的清晨;我坐下来,在那里,
为了纪念久远而真挚的情谊,
我用那些粗朴的字母,在那块
天然岩石上刻下了乔安娜的名字。
我,还有住在我炉边的所有人,
从此称那可爱的岩石为‘乔安娜岩’。”
Ⅲ.“有一座高山,在我们的群山中”[5]
有一座高山,在我们的群山中,
它是最后一座与落日交谈的。
从我们果园中的椅子可以望见它;
傍晚时分,当我们沿着大路
散步的时候,能看见这悬崖,
如此耸立于我们之上,如此高远,
它常常仿佛把它深沉的宁静
传递给我们,使我们的心灵复原。
它也是流星们最爱的所在。
天宇正中的木星这样美丽硕大,
然而却不及它照在那山上时
一半美丽。那一座山诚然是
我们这里在云中最孤独的地方。
那与我同住的人,我是这样[6]
以知己之情爱着她,以至世界上,
没有哪里对我而言是孤独的,她说,
这座孤寂的山峰应当以我为名。
Ⅳ.“窄窄的一带巉岩与山崖”[7]
窄窄的一带巉岩与山崖,
作为一条粗朴的天然道路,夹在
湖水和一座曲折的山坡间,
山坡上生着杂树和灌木;这带悬崖,
让格拉斯米尔湖的东岸安全而隐蔽。
我,还有两个亲爱的友人,[8]
于九月的一个平静早晨,当雾气
尚未完全让步于太阳的时候,
走在这条偏僻难行的路上。
那路不适于一个匆忙的人,
但我们很悠闲。向前走的时候,
我们专注于其中的,是观察
水波抛掷到岸上的那些东西,
羽毛,叶子,杂草,或者枯枝,
它们顺着那条干冲积物的沿线,
堆叠在一起。我们无所用心,
不止一次,我们停下来看一簇
蒲公英的种子,或蓟的胡须,
半像是没有生命,半像是被
某种内在的感觉推动,漂浮在
湖中接近水面的地方;当湖水
沉睡着,一片死寂,它漂荡在
死寂的湖面上,忽焉来去;
它种种活泼的漂荡表明,一直
有一股我们看不见的微风,
是它的翅膀,它的车,它的马,
它的玩伴,它拂动的灵魂。
——常常,我们随意使用一个
赋予每人的特权,我们停下来,
一人或另一人指点某处,也许
采撷某种花或水草,它如此美丽,
采下它,使它离开它所生长之处
是不合适的,但若留下它独自美丽,
也并不合适。那里这样的花草很多,
美丽的蕨类和花朵,尤其一种
较高的植物,外形庄重,名为紫萁,[9]
它在格拉斯米尔湖滨属于自己的
僻静所在,比希腊小溪边的女仙,
或者古老的传奇中独坐在
水滨的湖上夫人,更加可爱。
——我们就这样度过那美好清晨。
同时田野里传来喧声,是收割者
忙碌的欢声,男人女人,少年男女。
我们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声音。
就像我所描述的那样,我们
沉湎于无心的思绪,朝前走着,
沿着锯齿状的湖岸。这时,忽然,
透过一层闪光的薄雾,我们看见,
在我们前面一块突出的岬角上,
有一个高个男子直立的身影,
他穿着农民的衣服,独自站立,
在湖水的边上钓着鱼。我们
朝那方向走过去;没过多久,
我们就开始不假思索地评论
自己看到的情景;我们异口同声,
都大声说道,他一定是一个
游手好闲的人,能这样虚度
收获季节中的一天,此时雇工工资
相当可观,他本可以攒下一点钱,
以在冬天时给自己带来些欢愉。
我们就这样谈论那农民,一边
走近那地点,他独自站在那里,
手持钓竿和线;这时他转过头来,
向我们打招呼——我们看到了一个
因疾病而憔悴的人,又高又瘦,
两颊凹陷,四肢消瘦,两条腿细长,
就我自己而言,我注视着他的腿,
全然忘记了它们所支撑的身体。
他太虚弱,无法在收获的田间劳作,
他正尽自己所能,从这死寂的
无情的湖中,获得微薄的生计,
然而这湖并不懂得他的需求。
我不需说我们紧接着的想法,
以及那个美好清晨的快乐悠闲,
它所有的可爱形象,都如何
变成了严肃的沉思,变成了自责。
我们也不能不在自身之内看到,
我们多么需要在言语上有所检束,
用同情来节制我们的一切思绪。
——因此,我们不愿忘记那一天,
我的朋友,我,还有当时也得到
同样训诫的她,从此以纪念之名
称呼那地点;这名字是笨拙的,水手
在新发现的海岸,给海湾或岬角
所起的最笨拙名字,也莫过于此——
我们称那里为“鲁莽判断之角”。
Ⅴ.致M.H.[10]
在古木中间,我们走出去很远。
没有道路,没有伐木人踏出的小径,
但那浓密的树荫遏制了杂草
和小树的恣意生长,在树枝下面
柔软的青草地上,形成了自己的
一条路,引我们来到树林中
一块狭长的草地,一个小水潭。
在水潭周围,羊群和牛群都可以
站在它坚实的岸边饮水,如从井中,
或从某个石槽中,牧人以手
为给牛羊饮水而凿出的那种石槽。
太阳或任何方向来的风吹到这里,
都永远是这僻静角落的祝福,
这林中空地的水潭,这片青草。
那是大自然为自己而设的所在。
游人们不知道它,它也将永远
不为他们所知;但它如此美丽,
如果一个人在旁边筑了一间小屋,
在这些树木的荫蔽下沉睡,
让这里的水融入他每日的食粮,
他会如此爱它,当他弥留之际,
它的形象会留存在他的思绪中。
因此,我亲爱的玛丽,这宁静角落
和它所有的山毛榉树,我们以你为名。
[1] “广而告之”约作于一八〇〇年十月。组诗的次序依照一八〇〇年《抒情歌谣集》。
[2] 此诗约作于一八〇〇年四月至十月。素体。诗中的“艾玛”指多萝西。
[3] 作于一八〇〇年八月。素体。乔安娜指乔安娜·哈钦森(Joanna Hutchinson),玛丽·哈钦森(Mary Hutchison)的妹妹,后者一八〇二年与华兹华斯成婚。
[4] Helm-crag),老妇石(that ancient Woman),哈马尔疤(Hammar-scar),银浩山(Silver-How),洛里格山(Loughrigg),法尔菲尔德山(Fairfield),赫尔韦林山(Helvellyn),斯基多山(Skiddaw),格拉拉马拉山(Glaramara),教堂石山(Kirkstone):以上均为湖区山名。
[5] 约作于一七九九年末至一八〇〇年初。素体。
[6] “与我同住的人”指多萝西。
[7] 约作于一八〇〇年七月至十一月。素体。
[8] 指多萝西和柯尔律治。
[9] 即Queen Osmunda (Osmunda regalis),紫萁属,一种蕨类。
[10] 约作于一七九九年十二月。素体。M.H.指玛丽·哈钦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