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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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

1825年1月10日(谈学习外语)

由于对英国人民极感兴趣,歌德要我把几个在魏玛的英国青年介绍给他。今天下午五点左右,他等候我陪同英国工程官员H先生来见他。前此我曾在歌德面前称赞过这位H先生。我们准时到了,仆人把我们引进一间舒适温暖的房子,歌德在午后和晚间照例住在这里。桌上点着三支烛,他本人不在那里,我们听见他在隔壁沙龙里说话的声音。

H先生巡视了一番,除画幅以外,还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山区大地图和一个装满文件袋的书橱。我告诉他,袋里装的是许多出于名画家之手的素描以及各种画派杰作的雕版仿制品。这些是长寿的主人毕生逐渐搜藏起来的,他经常取出来观赏。

等了几分钟,歌德就来到我们身边,向我们表示欢迎。他向H先生说:“我用德文和你谈话,想来你不见怪,因为听说你的德文已经学得很好了。”H先生说了几句客气话,歌德就请我们坐下。

H先生的风度一定给了歌德很好的印象,因为歌德今天在这位外宾面前所表现的慈祥和蔼真是很美。他说:“你到我们这里来学德文,做得很对。你在这里不仅会很容易地、很快地学会德文,而且还会认识到德文基础的一些要素,这就是我们的土地、气候、生活方式、习俗、社交和政治制度,将来可以把这些认识带回到英国去。”

H先生回答说:“现在英国对德文都很感兴趣,而且日渐普遍起来了,家庭出身好的英国青年没有一个不学德文。”

歌德很友好地插话说:“我们德国人在这方面比贵国要先进半个世纪哩。五十年来我一直在忙着学英国语文和文学,所以我对你们的作家以及贵国的生活和典章制度很熟悉。如果我到英国去,不会感到陌生。

“但是我已经说过,你们年轻人到我们这里来学我们的语文是做得对的。因为不仅我们德国文学本身值得学习,而且不可否认,如果把德文学好,许多其它国家的语文就用不着学了。我说的不是法文,法文是一种社交语言,特别在旅游中少不了它。每个人都懂法文。无论到哪一国去,只要懂得法文,它就可以代替一个很好的译员。至于希腊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这些国家的优秀作品你都可以读到很好的德文译本。除非你有某种特殊需要,你用不着花时间和精力去学习这几种语文。德国人按生性就恰如其分地重视一切外国东西,并且能适应外国的特点。这一点连同德文所具有的很大的灵活性,使得德文译文对原文都很忠实而且完整。不可否认,靠一种很好的译文一般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弗里德里希大帝不懂拉丁文,可是他根据法文译文读西塞罗[1],并不比我们根据原文阅读来得差。”

接着话题转到戏剧,歌德问H先生是否常去看戏。H先生回答说:“每晚都去看,发现看戏对了解德文大有帮助。”歌德说:“很可注意的是,听觉和一般听懂语言的能力比会说语言的能力要先走一步,所以人们往往很快就学会听懂,可是不能把所懂得的都说出来。”H先生就说:“我每天都发现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凡是我听到和读到的,我都懂得很清楚,我甚至能感觉到在德文中某句话的表达方式不正确。只是张口说话时就堵住了,不能正确地把想说的说出来。在宫廷里随便交谈,在舞会上闲聊以及和妇女们说笑话之类场合,我还很行。但是每逢想用德文就某个较大的题目发表一点意见,说出一点独特的显出才智的话来,我就不行了,说不下去了。”歌德说:“你不必灰心,因为要表达那类不寻常的意思,即使用本国语言也很难。”

歌德接着问H先生读过哪些德国文学作品,他回答说:“我读过《哀格蒙特》,很喜爱这部书,已反复读过三遍了。《托夸多·塔索》[2]也很使我感到乐趣。现在在读《浮士德》,但是觉得有点难。”听到这句话,歌德笑起来了。他说:“当然,我想我还不曾劝过你读《浮士德》呀。那是一部怪书,超越了一切寻常的情感。不过你既然没有问过我就自动去读它,你也许会看出你怎样能走过这一关。浮士德是个怪人,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对他的内心生活感到同情共鸣。梅菲斯特[3]的性格也很难理解,由于他的暗讽态度,也由于他是广阔人生经验的生动的结果。不过你且注意看这里有什么光能照亮你。至于《塔索》,却远为接近一般人情,它在形式上很鲜明,也较易于了解。”H先生说:“可是在德国,人们认为《塔索》很难,我告诉人家我在读《塔索》,他们总表示惊讶。”歌德说:“要读《塔索》,主要的一条就是读者已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和上等社会有过交往的。一个青年,如果家庭出身好,常和上层社会中有教养的人来往,养成了一种才智和良好的风度仪表,他就不会感到《塔索》难。”

话题转到《哀格蒙特》时,歌德说:“我写这部作品是在一七七五年,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力求忠于史实,想尽量真实。十年之后,我在罗马从报纸上看到,这部作品中所写的关于荷兰革命的一些情景已丝毫不差地再度出现了。我由此看出世界并没有变,而我在《哀格蒙特》里的描绘是有一些生命的。”

经过这些谈话,看戏的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就站起来,歌德很和善地让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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