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犬捕狼
人们说,现在已是19世纪了。但是,读者,您可别相信。
星期三,1月6日,在一个欧洲城市,甚至还是在首都莫斯科,在夏季跑马厅的看台上,人们你拥我挤,彼此踩脚,坐在那里欣赏奇观。别说是这种奇观,就连描写这种奇观也是落后于时代的……难道要我们这些神经过敏的、易动感情的、文质彬彬的身穿燕尾服的人、戏迷们、自由主义者们以及其他类似的人(126)来描写纵犬捕狼吗?!难道要我们来描写吗?!
结果是要我们来描写……毫无办法,我们就来描写吧。
首先,我不是猎手。我从来没有打过生灵。我只打过跳蚤,而且不带猎狗,是一对一打的。在所有的射击武器中我只知道那种我常常买给孩子们挂到圣诞树上的锡制小手枪。我不是猎手,因此如果我讲错了什么,就请原谅我。通常所有的外行人都是要讲错话的。我尽量避开不谈那些要用我不会使用狩猎术语的地方。我将要像观众所议论的那样来议论,也就是说,作一些表面的议论,按最初的印象来议论……
中午十二点钟以后。在看台后面聚集了许多四轮轿形车、豪华的雪橇和马车。人声嘈杂,喧闹异常……车子太多了,所以只好挤在一起……在跑马厅的看台上,身穿貉皮大衣、海獭皮大衣、狐皮大衣、羊羔皮大衣的人都在议论着,议论者中有牡马看管人、牡犬看管人、灵看管人、鹌鹑看管人,等等。他们都冻坏了,但是一个个都心急火燎。当然,在这里参加议论的人也有女人……什么地方都少不了女人。与往常不同,不知为什么这里漂亮的女人非常多……女人和男人一样多。她们也都心急火燎。在高层座位上闪动着中学生制帽。中学生们也来看了,他们也心急如焚,穿着套鞋的脚在轻轻地敲打。那些靠双腿跑到霍登(127)来的爱好者、鉴赏者和评论者,他们由于付不出一个卢布,只好挤在围墙旁,站在齐膝深的白雪中,伸长脖子张望,他们也同样心急如焚。在斗技场上放着几架拖车,拖车上都装着木箱子。在箱子里头,众所瞩目的主角们——几头狼正在享受着它们的余生,它们显然不会心情急切得像火烧一样。
在捕狼演出尚未开始的时候,观众欣赏着俄国的美女们,她们骑着漂亮的矮脚马在斗技场上走动……最急迫、最狂热的猎手们在挑剔那些准备用来捕狼的猎犬。大家手中都拿着广告。女人们手中除了广告以外还拿着望远镜。
“这是最有趣的玩意儿,阁下,”一个胡须剪得短短的小老头儿对坐在他身旁的人说。这老头儿戴着一顶挂有帽徽的制帽,从一切特征来看,他是个早已荡尽家产的贵族。“这是最有趣的玩意儿,阁下……有时,您跟人结成伙伴出去……天刚亮就出发……女人们也去。”
“不必跟女人们一道去,——坐在老头旁边的人打断他的话说。”
“为什么?”
“就因为有女人们在场就不能骂骂咧咧。可是在打猎时怎能不骂呢?”
“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这里有些女人自己也骂人……从前有一个玛利亚·卡尔洛芙娜,也许您知道她,阁下,格连谢尔公爵的女儿……骂得可凶啊!她大声叫骂:你是死鬼、恶魔、万恶的东西……等等,阁下……等等,阁下……小官们最怕她了。稍稍有点儿什么,她马上就来一马鞭。”
“妈妈,狼在箱子里头吗?”一个头戴大风帽的中学生向一个双颊又大又红的女人问道。
“在箱子里头。”
“它们不能跳出来吗?”
“别缠着问了!一直问个没完……擦擦鼻子!问问什么聪明的问题……问这些蠢事干啥?”
场子里加紧活动起来……六个知晓这场狩猎秘密的人抬着一只大木箱,把它放在场子中央……观众活跃起来了。
“先生!现在谁的狗出动?”
“莫扎罗夫的狗!嗯……不,不是莫扎罗夫的狗,而是舍列麦蒂耶夫的狗!”
“才不是舍列麦蒂耶夫的狗呢!而是莫扎罗夫的灵!瞧,它在那儿,莫扎罗夫的黑狗!看见吗?啊,难道是舍列麦蒂耶夫的狗吗?是的,是的,是的……对,对,对……先生们!是舍列麦蒂耶夫的狗!是舍列麦蒂耶夫的狗。莫扎罗夫的狗,瞧,它们都在那儿。”
有人用小斧头敲打着木箱……观众的急切心情已达到了最大限度(128)……人们离开了木箱……一个人拉绳子,“牢狱”的板壁脱落了,一只大灰狼呈现在观众的眼前,这是俄罗斯动物之中最可敬的动物。这只狼向四周环视一下,接着它就站起身,跑了起来……紧跟着它急追的是舍列麦蒂耶夫的几条狗,莫扎罗夫的一只狗不按规章地跟在舍列麦蒂耶夫的狗后面跑,莫扎罗夫的灵后面跟着一个带剑的灵看管人……
狼还未跑上两俄丈就已经死了……猎狗和猎人都立下了战功……“好……噢……噢!”观众喊起来,“好!好!为什么莫扎罗夫不按顺序放出了自己的狗?莫扎罗夫,嘘嘘嘘!……好!”对另一只狼也是这么干的……
第三只木箱打开了。狼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用皮鞭在它眼前拍打。它终于站了起来,一副很疲劳乏力的样子,勉勉强强拖动着它的两条后腿……它向四周张望……没有生路!可是它多么想活啊!像那些坐在看台上听着它的咬牙声和看着它流血的人们一样,非常想活。它试着想跑,但满不是那么回事!斯维琴的几条狗咬住狼毛,猎手把剑插入它的心房,呜呼,战败者!(129)——狼倒下了,把对人的恶劣印象带入了坟墓……人想出了这种冒牌的(130)狩猎,真在狼面前丢尽了脸!……在草原上、在森林中打猎则是另一回事。在那里,尚可用平等争斗来谅解人的嗜血行为,因为在那里狼可以自我保护,可以跑……
观众疯狂了,他们是这样地疯狂,好像是有人把全世界的猎狗都向他们放来似的……
“在箱子里头就杀死好了!这算什么狩猎!真令人恶心!”
“既然您不懂,那您嚷什么?您从来也没打过猎吧?”
“没有。”
“那为什么嚷嚷呢?您懂得什么?按您的想法,就是要把狗交给狼,让狼去撕咬它们?按您的想法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您听呀!看到一只杀死的狼算什么享受?又不让狗放开跑!”
“嘘——嘘——嘘……啧啧!”
“这是谁的狗?”身穿貉皮大衣的老爷发狂了,“小厮,你去打听一下,这些是谁的狗?”
“列布舍夫的!舍列麦蒂耶夫的!莫扎罗夫的!”
“牡犬是谁的?……”
“莫扎罗夫的!好牡犬!……莫扎罗夫的!……”
“在木箱里就把狼杀死好了!……”
观众不喜欢这么早就把狼杀死……该在场子里把狼赶上两个钟头,让狗用牙把它咬得遍体鳞伤,用狗蹄把它踩扁,然后才杀死它……更别说它已经受过追迫,已经被捕,无缘无故地在“监牢”里蹲了好几个礼拜。
斯塔霍维奇的猎狗和猎手把狼活捉了……这头幸运的狼重新被装进了木箱里。有一只狼越过了障碍物。猎狗、猎手在它后面追。如果它能跑进城去,莫斯科人就会有幸在大街小巷看到一场无与伦比的追捕!……
场间休息充满了令人疲乏的等待,可就在这时观众却哈哈大笑(您不相信吗?)并大声叫喊“妙极了!”,因为他们喜欢那匹廉价的矮脚马,人们用它把空木箱从场子中央拖到原来的地方。这马不是在走,而是在跳,而且它不是用腿跳,而是用全身跳,特别是它的头也在跳。观众喜欢的也正是这个,他们在狂喜。
幸运的矮脚马!它或它的父母是否曾经想到过,有朝一日人们会向它鼓掌喝彩?
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狗叫声,一群猎犬出现在场上……一只大狼被放出来让它们撕咬。猎犬在撕抓,而那些未被放出来的灵出于嫉妒在叫嗥。
“妙!妙啊!”观众喊道,“好!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
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炫耀地向观众们行礼,他的派头是任何一个举行纪念演出的演员都会羡慕的。
“放狐狸!”他兴奋地喊道。
有人把一只小木箱抬到了场中央,又从那里头放出一只蛮好看的小狐狸。小狐狸跑呀,跑呀……几只猎犬在它后面追。谁也没有看到猎犬在什么地方抓住了狐狸。
“狐狸跑啦!”观众喊道,“放走啦!跑啦!”
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又出现了,手里抓着小狐狸。观众感到不好意思。为了把猎犬集合成群,出动了不少人,用了很多时间。这些狗不听话,纪律性很差……观众不喜欢这些猎犬。
其实观众都冻坏了,但他们都很满意。女士们都兴高采烈。
“国外好,”一个女士说,“那里有斗牛、斗鸡……为什么在我们俄罗斯不搞这些?”
“那是因为,夫人,国外有牡牛,而我们这里不养牡牛!……有帽徽的老头儿回答女士道。”
终于放出了最后一只狼,这只狼被刺死了。观众议论着猎狗,哪些好,哪些差,议论议论就各自回家了。
短文结束前要提出一个问题:这种虚伪的玩意儿的目的何在呢?对猎狗是无法加以夸耀的,因为场地很小,它们无处展示自己的勇猛。那么寓意何在呢?
寓意是糟糕不过的:搔搔女人的神经,如此而已!当然,门票收入成千。但我不敢认为,做这一切全是为了票房收入。票房收入可以抵偿一切开支,但是它不能抵偿那些小小的伤害,这场追捕也许已经在上面提及的中学生的小心灵中造成了这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