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赋并序
【题解】汉武帝的陈皇后被遗弃后，谪居在长门宫。慕司马相如的文名，拿出黄金百斤请他作这篇《长门赋》，希望感动武帝，使他回心转意。相如（前179—前117）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武帝时以献赋为郎，又拜孝文园令，后以病免。所作有《子虚》、《上林》、《大人》等赋，规模宏大，成为汉初以来散体大赋的代表作品，并为后世赋家模仿的典范。
司马相如的这篇《长门赋》，和他的大赋在风格上还是一致的，但他在这篇里，表现了封建宫廷妇女在失意时的那种苦闷抑郁的情绪，却是一篇优秀的抒情作品。
赋中的词句看来反复重叠，极铺张扬厉之能事，实际上还颇有层次，而且富于想象，如以夏日浮云四塞，风雷并起，联想到君王的车马或将来临，但结果仍是空想；以积石山的高峻，象征殿宇的高寒。这些都不仅以铺叙为工，还显出作者的夸张手法。
从全文看，它一面写女主人公如何受到冷落，一面却始终想望着君王的再来，这与其说是陈皇后在爱情上的专一，不如说是封建社会妇女处境的卑微，即使在封建统治集团内部，妇女也还是处于屈辱的地位。
《文选》列此赋于哀伤一类之首，在楚辞以外别出一格，非但以后的陆机、潘岳、江淹、庾信各家抒情的赋都以此为渊源，即后世写闺情的诗词，也受到莫大的影响。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①。别在长门宫②，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③，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④，因于解悲愁之辞⑤。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⑥。其辞曰：
【注释】
①陈皇后，武帝姑母之女，名阿娇。武帝为太子，得姑母之力，因娶为妃；及即位，立为皇后。时得幸，是说也曾得宠。颇妒，是说因为武帝另有所欢而生妒忌，以至失宠。
②长门宫，汉代长安别宫之一。
③天下工为文，天下最会做文章的。
④奉……为取酒，是买他的文章一种措同。
⑤于，在此作“为”字解。
⑥这篇序，是后人解释这篇赋的缘起的一段话，说陈皇后复得亲幸，不一定是事实。
夫何一佳人兮①，步逍遥以自虞②。魂逾佚而不反兮③，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④，饮食乐而忘人⑤。心慊移而不省故兮⑥，交得意而相亲⑦。
【注释】
①夫何，发语同，带有嗟叹的意味。
②虞，同“娱”。
③逾佚，飞扬，失散。
④这句说：武帝曾有此朝往暮来之言。
⑤这句说：有了饮食之乐，就把人抛在脑后了。
⑥慊（qiàn），绝。这句意思说：心思已经决绝移改，不顾念日人了。
⑦得意，指称心如意的新人。
伊予志之慢愚兮①，怀贞悫之欢心②。愿赐问而自进兮③，得尚君之玉音④。奉虚言而望诚兮⑤，期城南之离宫⑥。修薄具而自设兮⑦，君曾不肯乎幸临⑧。廓独潜而专精兮⑨，天漂漂而疾风⑩。登兰台而遥望兮
，神恍恍而外淫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雷殷殷而响起兮
，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
，举帷幄之襜襜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
。孔雀集而相存兮
，玄猨啸而长吟
。翡翠胁翼而来萃兮
，鸾凤翔而北南。
【注释】
①伊，发语同。慢愚，缺乏警惕。从此句起，转为陈皇后语气。
②悫（què），谨厚可靠。这句说：一心想着欢爱是靠得住的。
③这句说：希望君王问起我来，得有进见的机会。
④尚，奉。玉音，指君王的语音。
⑤这句说：奉到一句空的诺言，当作是真实的。
⑥城南之离宫，指长门宫。
⑦这句说：预备了菲薄的饮食。
⑧幸临，光降。
⑨廓，忧郁悲惨貌。独潜、专精，都是独处深思的意思。
⑩漂漂，风力迅急貌。
兰台，指华美的台榭，犹如兰宫，井非实有的台名。
恍（huǎng）恍，失魂落魄貌。淫，游。
窈窈，深远貌。
殷（yǐn）殷，形容雷声。
闺，中门。
襜（chān）襜，摇摇。
芳，香气。訚（yín）訚，香气浓厚貌。
相存，相照顾，互相慰问。
玄猨，黑猿。
翡翠，乌名。胁翼，敛翅。
心凭噫而不舒兮①，邪气壮而攻中②。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③。正殿块以造天兮④，郁井起而穹崇⑤。间徙倚于东厢兮⑥，观夫靡靡而无穷⑦。挤玉户以撼金铺兮⑧，声噌吰而似钟音⑨。
【注释】
①凭噫，气满。
②这里说：由于心中的胀闷，外感也乘虚而入。
③这是说：登台而望，既然无聊，又重复下来在宫内周游观览。
④块，独立貌。造天，达到天上。
⑤郁，壮大。穹（qiòng）崇，高貌。
⑥间，有时。徙倚，徘徊。
⑦靡靡，琐细而美好貌。这句的意思是：从兰台下来，处处徘徊观玩，无穷无尽的都是些琐细而美好的景物。
⑧挤，推。撼，摇。金铺，金属做的门环。
⑨噌吰（chēng hòng），钟声。这里意思说：在寂寞之中，打开殿门看看，开门的声音显得格外宏大，有如钟声。以下即转入细写所谓靡靡无穷的景物。
刻木兰以为榱兮①，饰文杏以为梁②。罗丰茸之游树兮③，离楼梧而相撑④。施瑰木之槽栌兮⑤，委参差以槺梁⑥。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⑦。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⑧。致错石之瓴甓兮⑨，象瑇瑁之文章⑩。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注释】
①榱（cuī），屋椽。
②这里形容建筑木料之华美。
③丰茸（ròng），繁富。游树，屋上的浮柱。
④离楼，玲珑露空。古语中“离娄”、“丽廔”皆相通。梧，交叉。
⑤瑰木，瑰奇之木。槽栌（bò lú），柱上木，一说墙中柱。
⑥委，积。槺梁，空洞貌。
⑦积石，指积石山，古人认为黄河发源之处。将（qiāng）将，形容高峻。这里意思说：时时疑惑有什么可以比拟的，那就是如同积石山的高峻了。
⑧耀耀，明亮貌。
⑨致，细密。错石，交错拼成花纹的石块。瓴甓（líng pì），铺地的砖。
⑩瑇瑁，即玳瑁。文章，花纹色彩。
楚组，楚地以制组绶出名。连纲，总的绶带，这里指系帷幔的绶带。
抚柱楣以从容兮①，览曲台之央央②。白鹤噭以哀号兮③，孤雌跱于枯杨④。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⑤。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⑥。援雅琴以变调兮⑦，奏愁思之不可长⑧。案流徵以却转兮⑨，声幼眇而复扬⑩。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仿惶。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
【注释】
①楣，门上横梁。
②央央，宽广貌。
③噭（jiào），哀鸣声。
④孤雌，失偶的雌乌。跱，停歇。
⑤这里意思说：盼望到日暮仍不来，只得孤独托身于空堂之中。
⑥这里意思说：明月高悬，仅能照着自己，洞房中的良夜就此消逝了。徂（cú），消逝。洞房，深邃的内室。
⑦援，用手移过来。
⑧这里意思说：无聊之极，用雅正的琴曲改为变调来抒写愁心，但这是不能维持长久的。
⑨徵（zhǐ），五音中的第四音，音较高，表达哀伤的情绪。流徵，流利的徵音。这句意思说：雅正的琴曲不得不转变为流徵的哀音。
⑩幼眇，同“要妙”，轻细悠扬。
这句意思说：将以上的琴曲贯串起来，观察其中心情操。
卬（áng），激动。
流离，淋漓。
舒，吐。息，叹息。悒，忧郁。欷（xī），哽咽声。
蹝（xǐ）履，趿着鞋子。
揄（yú），扬起。袂（mèi），袖。翳，遮蔽。自翳，自遮其面。
諐（qiān），同“愆”，过失。
这句意思说：只好放弃心事上床了。
抟（tuán），揉。芬若，香草。
茞（chǎi），与荃兰同为香草之名。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①。惕寤觉而无见兮②，魂迋迋若有亡③。众鸡鸣而愁予兮④，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⑤。望中庭之蔼蔼兮⑥，若季秋之降霜⑦。夜曼曼其若岁兮⑧，怀郁郁其不可再更⑨。澹偃蹇而待曙兮⑩，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注释】
①这里意思说：在上床以后，魂梦宛然在君王之旁。
②这句意思说：突然惊醒，什么也看不见了。
③迋（kuáng）迋，恐惧貌。若有亡，好像失落了什么。
④愁予，是楚辞中的成语。
⑤毕昴，二星名，出于东方时为五六月。
⑥蔼蔼，形容黯淡的微光。
⑦这里意思说：月色凄凉，虽是盛夏，有如季秋。
⑧曼曼，漫长。
⑨不可再更，不能再忍受。
⑩澹，动摇。偃蹇，李善注云：伫立貌。
荒，李善注云：欲明貌。亭亭，远貌；一云将至之意。
妾人，自称之同。
这里意思说：只是暗自悲叹而已，即使穷年累月如此，仍然不敢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