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峰

飞来峰^[1]，棱层剔透^[2]，嵌空玲珑，是米颠袖中一块奇石^[3]。使有石癖者见之，必具袍笏下拜^[4]，不敢以称谓简亵^[5]，只以石丈呼之也。深恨杨髡^[6]，遍体俱凿佛像，罗汉世尊^[7]，栉比皆是^[8]，如西子以花艳之肤^[9]，莹白之体，刺作台池鸟兽，乃以黔墨涂之也。奇格天成，妄遭锥凿，思之骨痛。翻恨其不匿影西方，轻出灵鹫，受人戮辱；亦犹士君子生不逢时，不束身隐遁，以才华杰出，反受摧残，郭璞、祢衡并受此惨矣^[10]。慧理一叹，谓其何事飞来，盖痛之也，亦惜之也。且杨髡沿溪所刻罗汉，皆貌己像，骑狮骑象，侍女皆裸体献花，不一而足。田公汝成锥碎其一^[11]；余少年读书岣嵝，亦碎其一^[12]。闻杨髡当日住德藏寺^[13]，专发古冢，喜与僵尸淫媾。知寺后有来提举夫人与陆左丞化女^[14]，皆以色夭，用水银灌殓^[15]。杨命发其冢。有僧真谛者，性呆戆，为寺中樵汲，闻之大怒，嘄呼诟谇^[16]。主僧惧祸，锁禁之。及五鼓，杨髡起，趣众发掘^[17]，真谛逾垣而出，抽韦驮木杵^[13]，奋击杨髡，裂其脑盖。从人救护，无不被伤。但见真谛于众中跳跃，每逾寻丈^[19]，若隼撇虎腾^[20]，飞捷非人力可到。一时灯炬皆灭，耰锄畚插都被毁坏^[21]。杨髡大惧，谓是韦驮显圣，不敢往发，率众遽去，亦不敢问。此僧也，洵为山灵吐气^[22]。

袁宏道《飞来峰小记》：

湖上诸峰，当以飞来峰为第一。峰石逾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23]，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24]，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髡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余前后登飞来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25]，单衫短后，直穷莲花峰顶。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溪同登^[26]；次为陶石篑、周海宁^[27]；次为王静虚^[23]、陶石篑兄弟；次为鲁休宁^[29]。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卒不可得。又《戏题飞来峰》诗：

试问飞来峰，未飞在何处。

人世多少尘，何事飞不去。

高古而鲜妍，扬、班不能赋^[30]。

白玉簇其颠，青莲借其色。

惟有虚空心，一片描不得。

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识。

张岱《飞来峰》诗：

石原无此理，变幻自成形。

天巧疑经凿，神功不受型。

搜空或洚水，开辟必雷霆。

应悔轻飞至，无端遭巨灵^[31]。

石意犹思动，躨跜势若撑^[32]。

鬼工穿曲折，儿戏斫珑玲。

深入营三窟，蛮开倩五丁^[33]。

飞来或飞去，防尔为身轻。

【注释】

[1] 飞来峰：一名灵鹫峰，在灵隐寺前。东晋咸和初，印度高僧慧理登此山，说：“此天竺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因名飞来峰，海拔168米。

[2] 棱层：同“崚嶒”，山势高峻貌。

[3] 米颠：见卷一《西湖总记·明圣二湖》注。

[4] 袍：此指官员朝觐时的礼服。笏：朝臣手板。

[5] 简亵：简慢无礼。

[6] 杨髡（kūn）：指元僧杨琏真伽，元唐兀人。世祖时，任江南释教都总统，掌江南佛教事十余年，贪赃肆虐，掠财占地。发宋陵取珍宝，以陵地建寺，后被问罪。髡：古代剃发之刑，后为对僧徒的贱称。

[7] 罗汉：阿罗汉的略称，佛陀得道弟子修行的最高果位。有十六人，后增至十八、一百零八、以至五百之数。世尊：对佛祖释迦牟尼的尊称。

[8] 栉比：像梳齿一样整齐细密地排列着。《西湖游览志》卷十谓：飞来峰“壁间布镌佛像，皆元浮屠杨琏真伽所为也。”

[9] 西子：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西施。

[10]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晋代文学家、训诂学家。东晋时任王敦的记室参军，敦欲谋反，命其卜筮，璞谓其必败，为敦所杀。祢衡（173-198）：字正平，平原（今山东临邑）人。恃才傲物，曹操欲见之，称病不往。操召为鼓史，大会宾客，欲当众辱衡，反为衡所辱。操怒，遣送荆州刺史刘表，复不合，转送江夏太守黄祖，终被杀。

[11] 田公汝成：田汝成，字叔禾，钱塘（今杭州）人。嘉靖五年进士，历官至福建提学副使。《西湖游览志》、《西湖游览志余》的作者。

[12] “余少年”二句：据作者《陶庵梦忆》卷二《岣嵝山房》载：“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

[13] 德藏寺：旧址在浙江平湖市，始建于唐会昌二年（842），俗称北寺，今废。

[14] 来提举夫人：据元姚桐寿《乐郊私语》载，“来”当作“朱”，下文“化女”当作“爱女”。

[15] 用水银灌殓：用水银灌注尸体（内脏俱空），然后入殓，以防腐。

[16] 嘄呼诟谇：大声辱骂。

[17] 趣：同“驱”。

[13] 韦驮：佛教护法神名。

[19] 寻：古代长度卑位，一般为八尺。

[20] 隼：又称鹘，猛禽，驯养后可作猎禽。

[21] 耰：古代碎土平地的农具。畚：撮土的工具。插：同“锸”，掘土的工具。

[22] 洵：确实。

[23] 颠书：唐代张旭，善草书。常酣醉后，呼叫狂走，落笔成书，甚至以发蘸墨书写，故有“张颠”之号。吴画：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的画。

[24] 溜乳：光滑的石钟乳。

[25] 黄道元：黄国信，字道元，浙江永嘉人。著有《拙迟集》、《合缶斋集》。方子公：见卷一《西湖北路·西泠桥》注。

[26] 王闻溪：王禹声，字文溪，又字闻溪，吴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官至湖广承府总府。因劾贪官被罢免。

[27] 陶石篑：见卷一《西湖北路·昭庆寺》注。周海宁：周廷参，茶陵州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次年授海宁知县。

[23] 王静虚：王赞化，山阴人。崇佛居士。

[29] 鲁休宁：鲁点，字子與，号乐同，南漳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二十四年（1596）知休宁县。

[30] 扬、班：扬雄，班固，分别为西汉、东汉著名辞赋家。

[31] 巨灵：传说中守天门的神将。力大无穷，可举高山、劈巨石。

[32] 躨跜：盘曲蠕动貌。

[33] 倩：请人代做代办。五丁：古代传说中蜀国的五位力士，曾开蜀道。

【评品】

飞来峰传说系有天竺灵鹫峰飞来而得名。作者以西子遭墨黥、才士被惨祸为喻，对灵山“妄遭锥凿”痛惜不已，反恨其“不匿影西方，轻出灵鹫”，可见作者爱之笃，惜之深。对于亵渎灵鹫的元僧杨琏真伽，作者深恶痛绝，文集中屡加鞭笞。本文则以真谛奋击杨髡的神异故事，泄心头之恨。故事见载于元姚桐寿《乐郊私语》，可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