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李煜词校注(中国古典文学丛书)(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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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香销翠叶残〔一〕,西风愁起绿波间〔二〕。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三〕,小楼吹彻玉笙寒〔四〕。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冯延巳作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主曰:“干卿何事?”对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荆公问山谷江南词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细雨湿流光最妙〔五〕

【注释】

〔一〕菡萏:荷花的别名。

〔二〕西风句:菡萏是生长在绿波中的,由于菡萏的香销叶残,就使得西风吹动菡萏时也不能不同情它而愁苦起来,不像以前很亲热地吻着它时,显出妩媚的姿态和愉快的心情一般,所以说“西风愁起”。这是从人的感受来说明物的感情的,是一种物类人格化的写法。

〔三〕鸡塞:即鸡鹿塞。《汉书·匈奴传下》:“汉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注:“师古曰:在朔方窳浑县西北。”按,在今陕西省横山县西。诗人往往用以代表边远的地点,也简称“鸡塞”。如马祖常《次韵继学》诗:“鸡塞西宁外,龙沙北极边。”是一个例子。

〔四〕笙:一种乐器,共十三管,依次装置在一个圆匏里面,管底安放薄叶,吹之能够发声。

〔五〕上段见马令《南唐书》,下段见无名氏《雪浪斋日记》(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二引、《类编》、《正集》的附注,妙选注于《虞美人》后),惟“江南”作“李后主”,文字也稍为不同。“细雨湿流光”,冯延巳词句。冯延巳《南乡子》词:“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陈鹄《耆旧续闻》以这句为李后主词,误。《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二:“赵德庄词云:‘波底夕阳红湿。’‘红湿’二字,以为新奇,不知盖用李后主‘细雨湿流光’与《花间集》‘一帘疏雨湿春恋’之‘湿’。”据《知不足斋丛书》本。)

这也是李璟抒写满怀愁恨的小词。前段就景物写,后段就人事写。开首先描绘出香销叶残的残荷的画面,更从西风愁起、韶光憔悴来衬说,使那不堪目睹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来说明“不堪看”的境况究竟达到什么程度。然后转从人事来说明。先就征夫说,“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词句),细雨是一个织愁的环境,在细雨中入梦,梦中的境界应该是日思夜想的美妙快活的境界,可是梦总须醒,梦醒时竟依然一身远在边荒的地带(鸡鹿塞中),这是多么难堪的情况!再就思妇说,为了思念远离的爱人,在小楼上(月明中),吹透了玉笙,清寒入骨,仍未能使远人归来,这又是多么难堪的情况!(陈子昂《别中岳真人序》“玉笙吹凤”,李俊民《筹堂寿日》诗“月明吹彻玉笙寒”,说出吹笙的作用和吹笙时的环境,可以帮助说明这句意。有人认为细雨梦回和小楼吹笙是同出于一个人的感受,说也可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穷怨恨无穷泪,就成为完全可以理解的了。由于作者通过了普通的景物和情事来说明自己的郁积着的愁恨,特殊而具有一般的意义,就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

【校勘】

调名,毛本《尊前集》作《山花子》,注:“一作《浣溪沙》。”

这词《尊前集》、《花庵词选》、《类编》、《花间集补》、毛订、《啸余谱》、《正集》、宋校均作李后主作。宋校篇末附识:“陈眉公评本,此词是南唐元宗作。……”《类编》、毛订、《正集》、宋校均题作《秋思》。

〔绿波〕马令《南唐书》作“碧波”。

〔还与〕吴本、吕本、萧本作“远与”,吕本“远”字下注:“《花间集》作‘还’。”

〔韶光〕吴本、吕本、侯本、马令《南唐书》均作“容光”。萧本、旧钞本作“寒光”(据刘继增《南唐二主词笺》,排印本,后同)。粟香室覆侯本篇末注:“案,‘容光’《词综》作‘韶光’。”(校刊人金武祥案,后同)

〔鸡塞远〕马令《南唐书》作“清漏永”,《诗话总龟后集》引《南唐书》作“鸡塞远”。

〔多少泪珠〕马令《南唐书》作“簌簌泪珠”。吴本作“多少泪痕”。

〔无限恨〕吕本、侯本、《尊前集》、《花庵词选》、《类编》、《花间集补》、毛订、《啸余谱》、《正集》、《词综》、《词律》、《全唐诗》、《词谱》、《词林纪事》、宋校均作“何限恨”。马令《南唐书》作“多少恨”。

〔倚〕吴本、吕本作“寄”,吕本注:“《花间集》作‘倚’。”

篇末注,吕本作“谒金门云”、“中主云”;侯本“曰”均作“云”,又无“荆公问山谷”一段。

【附录】

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五《王感化传》:“感化善讴歌,声韵悠扬,清振林木,系乐部为歌板色。元宗嗣位,宴乐击鞠不辍。尝醉命感化奏水调词,感化惟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元宗辄悟,覆杯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宠。元宗尝作《浣溪沙》二阕,手写赐感化。……后主即位,感化以其词札上之,后主感动,赏赐甚优。”(刘继增笺:“案,‘王感化’,《南唐近事》作‘乐工杨花飞’。”)

【集评】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苕溪渔隐曰:《古今诗话》云:“江南成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中主闻之,因案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又何干于卿?’幼文顿首。”又《本事曲》云:“南唐李国主尝责其臣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盖赵公所撰《谒金门》辞,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若《本事曲》所记,但云赵公,初无其名,所传必误。惟《南唐书》与《古今诗话》二说不同,未详孰是。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塞远”、“笙寒”二句,字字秋矣。

又云:少游“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翻入春词,不相上下。

贺裳《皱水轩词筌》:南唐主语冯延巳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何与卿事?”冯曰:“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不可使闻于邻国。”然细看词意,含蓄尚多。至少游“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相看有似梦初回,只恐又抛人去,几时来”,则竟为蔓草之偕臧,顿丘之执别,一一自供矣。词虽小技,亦见世风之升降。沿流则易,溯洄实难,一入其中,势不自禁。即余生平,亦悔习此技。

许昂霄《词综偶评》:“细雨”二句合看,乃愈见其妙。

徐釚《词苑丛谈》卷三:《南唐书》载元宗手写《摊破浣溪沙》二词赐乐部王感化(词略)。情致如许,当是叔宝后身。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凄然欲绝,只在无可说处。

黄苏《蓼园词选》:按,“细雨”、“梦回”二句,意兴清幽,自系名句。结末“倚栏干”三字,亦有说不尽之意。后主词自多佳制,第意兴凄凉惨憔,实为亡国之音,故少选之。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选声配色,恰是词语。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冯延巳对中主语,极推重“小楼”七字,谓胜于己作。今就词境论:“小楼”句固极绮思清愁,而冯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托思空灵,胜于中主。冯语殆媚兹一人耶?

王国维《人间词话》: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