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趙言 〔一〕
饒陽趙方士 〔二〕 ，眼如九秋鷹 〔三〕 。學書不成不學劍 〔四〕 ，心術妙解通神明。醫如俯身拾地芥 〔五〕 ，相如仰面觀天星。自言：“方術雜鬼怪，萬種一貫皆天成。” 〔六〕 大梁卜肆傾賓客 〔七〕 ，二十餘年聲籍籍 〔八〕 。得錢滿屋不經營，散與世人還寄食。北門塵土滿衣襟，廣文直舍官槐陰 〔九〕 。白雲勸酒終日醉，紅燭圍棋清夜深。大車駟馬不回首 〔一〇〕 ，强項老翁來見尋 〔一一〕 。向人忠信去表襮 〔一二〕 ，可喜正在無機心 〔一三〕 。輕談禍福邀重糈 〔一四〕 ，所在多於竹葦林 〔一五〕 。翁言此輩無足聽，見葉知根論才性 〔一六〕 。飛騰九天沉九泉 〔一七〕 ，自種自收皆在行 〔一八〕 。先期出語駭傳聞，事至十九中時病 〔一九〕 ，輪囷離奇惜老大，成器本可千萬乘 〔二〇〕 。自嘆輕霜白髮新，又去驚動都城人。都城達官老於事 〔二一〕 ，嫌翁出言不娬媚 〔二二〕 。有手莫炙權門火 〔二三〕 ，有口莫辯荆山玉 〔二四〕 。吴宫火起燕焚巢 〔二五〕 ，當時卞和斮兩足。千里辭家却入門 〔二六〕 ，三春榮木會歸根 〔二七〕 。我有江南黄篾舫 〔二八〕 ，與翁長入白鷗羣 〔二九〕 。
〔一〕 元豐二年作。趙言：未詳。據詩所寫，當是一個通曉醫道相術的方士。
〔二〕 饒陽：河北西路深州饒陽郡，有饒陽縣。方士：方術之士。《史記·秦始皇本紀》：“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後泛稱擅於醫卜星相者。
〔三〕 九秋鷹：秋鷹矯健俊捷。張鷟《朝野僉載》卷四：張元一評蘇味道爲：“蘇九月得霜鷹。”或問其故，答曰：“得霜鷹俊捷。”杜甫《醉歌行贈公安顔十少府請顧八題壁》：“神仙中人不易得，顔氏之子才孤標。天馬長鳴待駕馭，秋鷹整翮當雲霄。”九秋，秋季九十天，故云。曹植《七啓》：“九秋之夕，爲歡未央。”此句形容趙言目光犀利，炯炯有神。
〔四〕 學書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此反用之，謂其學文不成又不習武。
〔五〕 醫如句：《漢書·夏侯勝傳》：“勝每講授，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地芥，地上之草芥。此喻其醫術高明，治病輕而易舉，如俯身拾草。
〔六〕 萬種句：《論語·里仁》：“吾道一以貫之。”《後漢書·張衡傳》：“親履艱難者知下情，備經險易者達物偽，故能一貫萬機，靡所疑惑。”天成：自然形成。以道貫通萬事，猶今言掌握其規律，則有自然天成之妙。
〔七〕 大梁：古城名，指開封。卜肆：賣卜之所。傾賓客：使賓客傾倒。
〔八〕 聲籍籍：聲名卓著。
〔九〕 北門二句：爲山谷自道。北門：指北京大名府。廣文：指學官，見《再和答爲之》注〔二〕 。直舍：官舍。官槐：官府所植槐樹。學舍植槐，由來已久。《藝文類聚》卷八十八引《三輔黄圖》：“元始四年，起明堂辟雍，爲博士舍三十區，爲會市，但列槐樹數百行，諸生朔望會此市。”
〔一〇〕 大車駟馬：四匹馬拉的大車，爲達官顯貴所乘。《史記·范睢傳》：魏人須賈使秦，秦相范睢微服訪之，“須賈曰：‘吾馬病，車軸折，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此言顯貴對己不屑一顧。
〔一一〕 强項：挺着脖子不願低頭。《後漢書·董宣傳》：爲洛陽令，殺陽湖公主惡奴，光武帝强令董宣叩頭謝公主，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首，帝敕：“彊（强）項令出。”此强項老翁指趙言。見尋：來找我。
〔一二〕 去表襮：謂坦誠相見，不加矯飾。表：加在外面的上衣；襮（bó）：繡花衣領，《詩·唐風·揚之水》：“素衣朱襮。”表襮指外表，引申爲炫耀或矯飾。
〔一四〕 重糈（xǔ）：衆多的糧食。《史記·貨殖列傳》：“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爲重糈也。”又《日者列傳》載宋忠與賈誼游卜肆，與卜者司馬季主交談。宋、賈曰：“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賤簡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誇嚴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説（悦）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於己’”後相謂自嘆曰：“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爲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離騷》：“懷椒糈而要（邀）之。”王逸注：“糈，精米，所以享神。”則糈既爲享神之米，又爲卜者所得報酬。此寫卜者輕率地談論吉凶禍福，以求豐厚的報酬。邀：求取。
〔一五〕 所在：到處。竹葦：竹與蘆葦，常連言之。此句意謂這類江湖術士比比皆是。
〔一六〕 翁言二句：老翁説：此輩所言不值一聽，相人應由表及裏，察其才性。
〔一七〕 九天：傳説天有九重，極言其高。屈原《天問》：“圜則九重，孰營度之？”《離騷》：“指九天以爲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九泉：地下深處。阮瑀《七哀》：“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臺。”此指命運否泰，有如天壤之别。《晉書·胡奮傳》：奮女選爲武帝貴人，奮哭曰：“老奴不死，唯有二兒，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之上。”奮子早亡，故云。
〔一八〕 自種自收：王禹偁《畬田詩》：“自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此借言命運好壞皆取決於自身，猶如種與收之關係，即今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之意。《吕氏春秋·用民》：“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皆在行：皆在於（自己之）行事。
〔一九〕 先期二句：謂起先出語驚世駭俗，待到事情發生，往往十有八九切中時弊。此言趙言相卜如神。
〔二〇〕 輪囷二句：《史記·鄒陽傳》：獄中上書：“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爲之容也。”輪囷，屈曲貌，此喻趙之奇才。惜老大：可惜年紀已大。千萬乘：古時以兵車多少衡量國力，千乘指諸侯，萬乘指天子，見《戲贈彦深》注〔二三〕 。此謂趙言身負奇才，本可成爲治國之器，兼寓無人薦拔之嘆。
〔二一〕 都城句：韓愈《石鼓歌》：“中朝大官老於事。”老於事：老於世故。
〔二二〕 娬媚：即嫵媚。《舊唐書·魏徵傳》：“帝（太宗）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
〔二三〕 有手句：崔顥《長安道》：“長安甲第高入雲，誰家居住霍將軍。日晚朝回擁賓從，路旁拜揖何紛紛。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此言不要依附權貴之門。
〔二五〕 吴宫句：《越絶書》卷二：“（吴）東宫周一里二百七十步，路西宫在長秋，周一里二十六步。秦始皇帝十一年，守宫者照燕失火，燒之。”鮑照《代空城雀》：“誠不及青鳥，遠食玉山禾。猶勝吴宫燕，無罪得焚窠。”李白《野田黄雀行》：“遊莫逐炎洲翠，棲莫近吴宫燕。吴宫火起焚巢窠，炎洲逐翠遭網羅。”
〔二六〕 千里句：謂當年辭家遠遊，而今返回家門。却：返回。
〔二七〕 三春：春季三個月，故云。榮：花。陶淵明《歸去來辭》：“木欣欣以向榮。”歸根《老子》：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景德傳燈録》卷五《慧能大師》：“衆曰：‘師從此去，早晚却迴？’師曰：‘葉落歸根，來時無日。’”
〔二八〕 黄篾舫：船名。篾，長條狀竹片；黄篾當指以此編成的船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