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者,虚怀若谷
“布衣”这一称谓,我并不是从大学课程里,从“学院派”的某本书中得到的。我是在我的早年生活中,在家乡和家庭里感受到的。
早有许多独执偏见、一意孤行的人物,他们衣袂翩翩,自幼就进入了我的感知世界。
家乡昆明,有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父亲的笔记上记着他的事:“自幼负奇气,应童试,功令必搜检乃放入,愤然曰:‘是以盗贼待士也,吾不能受辱。’掉头去,从此不复为考。”遂终身布衣。作闲章自云“万树梅花一布衣”。
这就是我对“布衣”最初的最实在的定位。
还有那位写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逋,自谓有“梅妻鹤子”,这也是父亲讲的。使我明白人可以生活在自己创造的梅的世界。
布衣者,仕宦之外的文化人,知识者的自我称谓。其中,自谦和自尊并重。
它确定了自己的等级是在绫罗绸缎之外。
它宽衣大袖,朴拙舒展。这一袭布衣是清洁的。或许上面有风尘仆仆,月色汗气,墨渍酒染,但它风流自在,“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它可以“采菊东篱下”,可以“散发弄扁舟”。可以憨眠卧龙岗,可以白眼看鸡虫。然而在种种旷达落拓的细节中,却又显示着他们对历史和文化的总体关怀与责任感。
那些混迹官场的长安途上客,当他们疲惫和失落之时,他们灵魂的归站是“布衣”。那些大有作为的人,当他们难以承受屈辱,或是战败时,退后一步,发现海阔天空之处,是做一名布衣。
无数被屈没的文化人,或者是甘愿埋没于民间的志者学者,他们是生来的布衣,一生的布衣,构造着一种最纯粹的属于自我信念的生活。但虽身着布衣,与穿绫着缎者有别,是无位无财无势者,却又不是一般的贩夫走卒辈。一般的纯体力劳动者,“穿布衣”是不用强调的。
中国历史上诸多布衣,俱是报国无门的不得志者。“贾谊屈于长沙,非无明主。”而不能被任用,或者从被重用的部门打下来,成为布衣者,又含有极重的被放逐者趋向。
从小到大,在我同辈人中,不乏以其父自矜者。我习以为常,心平如水。他们的父亲是一种外在的名位,一种可以凭仗的物质。而我的父亲不是,他是高山那一边的一股泉源。我独享他的甘饴。
我发现我早已领悟了布衣的一种内在:虚怀若谷。
从来没有将父亲与什么人比过。因为他是父亲,是我的来源,不必要去比,亦不必他人来识。
父亲辞世后,却突然会想到将他与一些我认识的那一辈人来比——那是一些名家巨儒。忽然感觉出,父亲比任何人都自然。他可以不必按照人们的期待来打造自我。
他可以率性而为,有时还会负气从家里出走。在他的朋友家住上十天半月,又由儿孙们迎接回家。当然,在这段时间内,家里人不会透露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发完脾气回来,尊严依旧。他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生还是死。他知道家人是可靠的,一切会按照他的意思办。
难得的重逢——全家人与亲戚们合影
也许,名家大儒们在他们的儿女眼中也是自然率性的,是我将他们太过圣化了吧?
但还是不同。
我父亲因为不在社会舞台上,下无观众,上无灯光,所以没有表演的责任与意识。
“有”好,还是“没有”好,也说不上。比如,我就一直是有“在台上”的感觉。虽然也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摆脱不了。上了一下台,就再难摆脱。即使观众忘了你,也得提防着,担心有一天他们想起来呢?那时一声喊:某人,你在哪里?什么样子?自己岂不是拖衣落食的让人失望,属于不负责了。
父亲是一个始终对自己负责的人,与我们这些有点舞台化的人不一样,他活得自在、自然、真实,不跑题。
我发觉,自己要向那些名家靠拢容易,可要想学到父亲的真谛却难。
中国的“道”与“禅意”都说过,好的东西,一旦意识到和人为地要驾驭,那立即就会变成不好。这是很妙的。
对我的父亲,学皮毛易,比如早起、律己、公正、杂学。但要学其气,得其道,则难。
有时觉得,我父亲就像没有照过镜子的乡间少女,那么天然丽质。而我们就像是在化妆间长大的杂技团的孩子,每一个动作都被镜子照得分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记得镜子,在为镜子里的影子而生活。
不由得羡慕起父亲的人生来,他虽不“得遇”,却能自己“得意”。而我们,也许得到了更多的机遇,却并不“得意”。
有时思索,父亲崇尚的是道还是儒呢?他是“静而虚”还是“静而虑”呢?
渐渐地我明白了。父亲是布衣的思路,是一种兼容的浑成的大谷。布衣,不在那座炫目的舞台上,所以,不需要标榜,不需要旗帜,故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没有任何主题先行的形而上。“主题”就是人生,就是个性,就是自我的意识与理想、情趣爱好。
他没有必要排斥什么,没有必要封闭自我,更没有什么祖传的门第之见或矜持之心,他只是虚怀若谷地行走着,在大地上,涵纳一切他所热爱的内容,融汇所有能进入生活的信念。
他具有“儒家”于国于家的自始至终的责任感,又得放达舒畅、洒脱的“道”之自我解放的真谛。
父亲醉心于苏轼的诗心,而赞叹关羽超脱于政治功利的义,欣赏周瑜的“曲有误,周郎顾”。他赞赏司马迁的浪漫情怀,而亦能接受班固的按部就班。他以为人生可以失遇却不可失意,人生重义气,家宽出少年。
身世悲欢逐浪花,淡如烟水是我家。
我发现,这正是我所理想和追求的那种非党非派非欺非卖的文化,一种属于民族属于人类的文化。这是一条浩浩茫茫的山谷,父亲正是虚怀若谷。
很多名人,因为他们太伟大了,反而使子女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中国“月盈则亏”的道理。
而我们家不会。我们家也不是那种“一穷二白”,一穷二白就没有什么“盈亏”可讲了。
我父亲是“虚怀若谷”,为子女做好了一种高屋建瓴的准备的。
比如说,名人家是住在府第里,因此有自满和门户之见等,而我们家则住在大山谷里,这是一条文化与历史的山谷,只觉得满目芳草青柏,不胜仰慕。
恰同学少年——中学时代的父亲与同学们
平时里,父亲讲我们张家的事很少,讲一个概况,也不为尊者讳。所以,我知道我的祖父像那时的乡间文人一样,也抽点鸦片,酷爱字画,不懂理家。还有,总是在楼上吃“小灶”,不与孩子们同吃。
我父亲曾叹道:“在我,是觉得看到孩子吃,比自己吃还要甜还要愉快的。”
其实,我父亲的左手在幼年落下残疾,也是长辈的不关心所致。父亲说,地偏僻,人不开化,这样的事情是习以为常的。亦无怨言,也不遮挡。祖父早逝后,我父亲的少年时代,是在孤儿寡母的清贫中奋进的。
父亲是讲古人、讲杰出者为最多,几乎时时刻刻,将他所感动的、所崇敬的人物、事迹,点点滴滴地传给我。
我们张家,“世泽”也有,但仅此,不足以造就父亲与我。父亲是不断地向上向外孜孜不倦地汲取着的,这一点我继承了他。我们没有什么作为留守的。我们的一切都在奋进的路上得来。世泽就是这样光大的。
父亲讲自己家事时的那种平和与平常心,是那些“名门望族”没有的。
我们家只是一个太小的园子,被山谷涵纳,而不可以囊括山谷。许多名人的后代却会有这种“要主宰什么”的天生意识。
不少名人后代会骄矜与“护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名人子女与名人不是一回事。仰其德馨的同时,也尝到些别的滋味。理想之光只闪射到那一代。
名人的后代还容易受到门户之见这样的局限。而我,没有什么门户,我家的门户挂不上号。我只有追求大气的浩荡心胸。所以,虚怀若谷,正是我这样的布衣子女所具备的。
我的父亲好像是生于天地间的一个直立的人。他总爱站成一个“人”字。在许多照片里都是这个姿势。
这使得我也染上了这种天地无私的精神与襟怀,常常将家中事诙谐一番,不以为忤逆。父亲还说过“逆子不败家”的话。家是要振兴的,但不是用一种保守的方法。
既非“名门”,又非“权门”,而在狂风中又不愿意偏倚。我将往何处去呢?微斯人,吾谁与归?结果是“唯文化精神而归”。
我怀疑自己能否完全地将父亲的“精、气、神”写出来,让活的不能白活着,死的不能白死去。
这是我作为女儿的一己私愿。这也是那些知道我父亲故事的人,包括季羡林先生叮嘱于我的。
父亲不是那种苟活者与健忘者,他和其他人的父亲区别实在是很大的。他不愿为了轻松而堕入肤浅的混同。他的人格魅力,曾经吸引了我身边很多找不到父性意识的人。
他的记忆在对历史负着责任,即使社会不在乎他“这一票”,他也绝不愿意苟合与遗忘。他是一个特立独行者。
父亲是一个品种,对于我,他比很多名人更珍稀,更真实深邃。
“民间文本”,不是一种文章样式,它根本就是一种性格,一种行为模本、人生方式。父亲就是“民间文本”的一种,或者说是重要的一篇。
我们家的家教是:“吃得菜根,百事可为。”
父亲早年出差到乡下,带回来一种香甜的土产,我们姊妹三人用手撕来吃,吃了还想吃。问父亲:“是什么?”他笑答:“草根树皮。”我们一直喊着要吃草根树皮。有一次令客人很奇怪。一问之下,原来,这是云南名产“鸡菌”,经山民炮制后,成此美食。
父亲说:“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反面。表面很粗,有土味,是名副其实的草根树皮,其实是最好吃的山珍。”
“草根树皮”之典一直在我们家沿用。我想,这就是朴实无华的布衣之旨。
人们以为,我这个“名人”,在家中一定很得宠,其实我们家并不以虚名为重。我在家中属于略受歧视。曾有电视台记者问我的小外甥:“你一定很崇拜你的姨妈吧?她在你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料小学生的外甥说:“她?我姨妈,睡懒觉,买贵东西,乱花钱,水龙头开很大,浪费水,游山玩水,丢三落四,天天有人来请吃饭,回来生病。”
我家只兴过老人和小孩的生日,从来没有庆贺过升官发财获奖之类的事情。皆作淡化。在家中一律平等,而我总属于弱智一等,是习惯于被斥责的。因为我对家事太陌生了。
我回家爱睡懒觉。大侄洲洲来了,就跑到我的床前,喊:“姑妈大懒虫,爷爷和奶奶都起来了,你还不起来?”爷爷奶奶把他拉走,说我累了,让我再睡。他却不依,一定要把我叫起来。那时他五岁,是家里的公平裁判。
布衣者,虚怀若谷
在追悼父亲的那天,外孙小白致悼词:我在医院做手术时,是您送米线去给我吃。当我做错了事,您总是维护着我。
这就是在他的童心里最亲的爷爷。
这是一个真正的家庭,亲情高于一切。
我的受宠是在小时候。我是家中唯一吃母乳长大的孩子,故父亲常说我“元气足”。幼时的相让,也难以忘怀。在吃“定量”的年代里,住校的我每次回家来,都在分吃母亲和弟妹们的那一份肉食。
初中那年,我因顽皮骨折,每天在学校里靠弟弟送了饭来吃。我记得,一次他冒雨送饭,站在一旁看我吃那“净饭”,然后带走饭盒,回家去吃杂粮饭。那段时期,全家人把极少的米饭省下给我吃,弟妹们因为我,吃了太多的杂粮。我那在医学院执教的母亲,想尽办法没有让我像幼年时的父亲一样,因伤而留下残疾。
最近,有人对我说:“怎么西南联大这么一个了不起的题材,会落到你的手里?”
我并不以为此话不敬。的确,来做这件事情的我,实乃一个布衣之女,本来应该在我之前,就有那些举世闻名的杰出者和杰出者的后代,可以做这件事情。
我回答道:“是文化的敏感性,还有文化的胸怀、文化的正义感和热情,以及对中华民族文化精粹的那种感激之情、珍惜和渴望之情。”
这都是布衣的父亲传承与我的。“西南联大”这四个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到的。
童年时,我父亲那些热情的讲述,让我记住了这个魅力的花园,这些魅力无穷的人。我早就想寻找他们,与他们在一起,像他们那样来度过自己的一生,沉浸在他们的清芬空气中,过一种纯净的生活。
父亲告诉我,从西南联大的师生们来到昆明,边城的人们起了很多变化。街上的行人常指点道:“这是闻一多,这是朱自清,这是……”名人们衣着随便、朴素甚至破旧而精神铄然。
他们在抗战时期成为民众的楷模,昆明的富户都不好意思穿丝绸了,太太小姐们都改穿布衣。每逢联大的先生们开门讲学,昆明的店铺都上了门板,老板和伙计们都去听演讲了。因为演讲内容都关系国家命运、抗战前途,还有每个人应负的责任。
父亲听过刘文典讲《红楼梦》,潘光旦讲“优生学”。
联大的学生们为谋生,到昆明和各地县去教中学。各地乡绅们甚为欢迎,都当作地方的福音。联大人在那里的话,都有很大影响力。许多关在家里的女孩子和不读书的男孩,由此而入学。
当年我的母亲在昆明市女中读书,她的老师就是西南联大学生。她们犹能记得,老师的皮鞋是鞋面与鞋底脱节的,用麻绳绑着来上课。
我为什么从边地到了北大读书?在北大我如鱼得水,北大是我的一道龙门。没有北大的知遇,就没有今天的我。这都是几代人的缘分。从西南联大的一条隐线,引导而来。
作为布衣文化人,我们深知:自己要划过生命的长河,不是只靠自己平凡的姓氏和平常的家族,而必须从中华文化的长河中汲取不尽的力量和养分。
我们没有出众的家世和家谱,没有让世人能记住的地方。我们是以“记住”世间的人杰为自豪的。民族的自豪感高于家庭和家族。我们这个布衣家庭没能拥有一座高山,却拥有了虚怀若谷的大海。
再者,我们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派系之争,没有高山下面的那种阴影,没有名人效应带来的负面,没有僵化,没有偏执,没有什么要掩饰要辩护的“示人以完美”的吃力心态,也没有什么要隐讳、要回避的巨大脆弱。
我们平平淡淡的人生,如青菜白菜,点点滴滴在自己和亲人的心头,可以坦率任性,可能不惧人言,我们更具有自由,具有自然,也具有那种不在高处,而却永远仰望着崇高的虔诚和纯朴。
我们也有足够的毅力,因为一个普通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是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的。做这么一件事情,实在是太需要虔敬下的坚韧了。
而且我们担心会失落了这宝贵的精神遗产,因为它对于我们不是一种家传,不是天经地义的,我们也不敢自负能够从血液里得到这种遗传。于是我们怀着极大的珍惜如获至宝地来发掘和搜寻这些历史。
这就是布衣。布衣所做和能够做的事情。
布衣与“西南联大”有着妙不可言的关系。西南联大的许多著名学者皆自称为平民、布衣,不归属当时中国任何学派。联大的学风是平民化和走向民间的结果。
布衣即是保存有独立人格和本色文化的人。
但是布衣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不等于不关注国家与民族利益,即“天下忧乐”。“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种关心因为出自一个平民的立场,更加透明与无私,也更倾注于感情、更纯粹与投入。
既为布衣,已经做惯难事苦事硬事,未想过幸事易事便宜事。
西南联大的事情,我在做着,有时是感到似有“攀缘”之嫌。
在做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学府之中亦有高山派与平地派之分。我非世家子弟,名门望族,虽亦入北大,属“平地派”。
但平地上更能真实地看到历史。布衣比名流更源远流长和广袤。
一切真正的文化与历史,真正的归宿在民间。
做一个布衣,“竹篱茅舍自甘心”,这对许多人是不易做到的。
幼年的我从父亲遥寄来的《一心小楷》中,读到范仲淹“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时,我忽然感觉到,这就是文山。
这就是父亲独饮孤宿二十年的地方。它雄浑苍凉,极尽人生。
被放逐者,这是中国的一种人,一种历史,一种个性,一面旗帜。
它远离中心,但往往却比中心更“中国”。
在那里,堆积着现实的沧桑与史实,深郁的文化、悠久的故事、永恒的动人、浪漫与亲情,被放逐者超越了抛弃他们的世界,在精神的历史中锐进,成为这个民族光辉的一翼。
对某些个人而言,历史就是冤枉,冤枉就是历史。但历史前进,也是需要有人去做“受冤枉”这种牺牲的。沉冤千古,这种事是永远都会有的。
父亲对我们从小的教导是:“别人虐待你,你还可以反抗。如果自己虐待自己,那连反抗的希望都没有了。”
父亲的自我意识如此强大和清醒。每当他受到不明白的对待,哪怕是在家人中,他也会百思其解:我如何得罪他了?困惑许久,直至澄清。在对自己与别人的裁判上,父亲从不轻下结论冤枉谁。如果是触犯了他的自尊,那他是不容易原谅的。
布衣者,视身边人为友为亲,视交往关系为情,而非为势为利。故父亲对所遇者皆谦敬欣悦,见其善,而我要点其陋处,父亲总不甚欢。这种赤子之心,在当世极易受伤害。“凡事皆为友情”的人生理想,古朴人生,也令我继承了一颗多感之心。
这颗心令自己痛苦,令人世温馨。
最近,中国社会暗中出现了一股对“布衣”吴宓、陈寅恪的“发烧”热,这是一次良性的文化复归。它意味着,在与人类大文化对接的态势下,中华民族那“万劫不灭”的人文理想,再获生命力。
200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