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粮差款
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母亲和我,孤儿寡妇实难过活。当时正值日本侵略我国,兵、粮、差、款,一天比一天紧,一天比一天重。我是个十来岁的独子小孩,仍要按门、按地出壮丁钱。公粮、麦封、牲口料、军队面,更是层出不穷。记得有一年腊月,甲长和保丁来逼粮。他们声言,一家挨一家“齐为”,家家都得交清。最后把母亲淘下的二斗准备过年的湿麦也装上走了,母亲好话说了一大堆也不顶事。但到巷里一看,也只收了五六家没人没钱没势的穷寒家,有的户连门都没进去过。
记得又有一次,我从学校放学回家,门锁着,不见母亲,听人说押在保里了。我到保里一看,只见母亲和不少的人锁在一个大房里。县里来的委员正在用大板子打一个男人,我吓坏了,在门外哭喊起来了。母亲把家里门上的钥匙从门槛底下给了我,叫我到家里给她取了个米面馍,算把饭吃了,我也只好拿了个冷馍去学校。下午他们还不放人,我一个娃怎敢独自个睡在家里。我找到了保长,要求换母亲回去,替母亲坐牢。他们要母亲回去立即借钱,先给委员交够跑腿的鞋袜钱。(第一次听说“鞋袜钱”,真是暗无天日!)最后留下我,母亲才去借钱;把钱交了,才把我放回来。还说:“明天再不把粮交清,把人就要带到县上去。”母亲又连夜东奔西跑地借款子。
还有一次,我去上学,母亲去街上卖被子,留下姐姐在家看门。为了怕贼,姐姐把门在外面锁着。谁知甲长竟越墙而过,东张西望,发现屋里有人,才走了。后来姐姐将此事告到保上,保长竟蛮不讲理,还威胁姐姐说:“你再往前走一步,看我用杠子不敢打你才怪咧!”
有一年的夏天,马上就要收麦了,但差事派来了。我家既没有牲口,又没有人。家家都忙着要收麦,谁愿意去支差呢?甲长说:“就轮到你家,你出钱雇人,只要钱多,有的是挣钱人。”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轮到了我家,哪里去讲理呢?
由于父亲去世,牲口卖了,喂牲口的房子也拆了。为了抗日修碉堡,要木料。甲长要了一根椽还不行,还再要一根。母亲问:“为啥还向我家要?”家长说:“你有哩!”这是什么理性啊!
没有劳力做地,把地租出去吧。租出去的地,租子收不回来。收下的租子,根本不够交公粮,更不够交草粮差款。和别人分种上吧,地没粪上,打不下多少粮食,比出租的收入还少。真没办法,只好把19亩地典当给保队副靳怀彬,这样可以不交公粮和差款,和卖了一样。但有一个好处,只要你将当的地价如数交还人家,地仍可以由自己耕种。卖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变卖家产没法子变卖。先是没买主,后是廉价卖了,价都收不回来。例如当了地,麦子人家不送。母亲央人扛回。但事后,扛的人要借麦子,借给了一石麦,后来多次都要不回来。因此只能用省吃俭用、从牙齿上刮的办法来过日子。灶火没炭烧,买不起炭,就长年烧柴;没有柴,母亲就拿镢锄砍臭蒿、枣刺、菠老叶、扎娃苞等柴禾。我长大了,上学遇星期放假,也扛个镢锄拿条绳,去砍柴,烧灶火烧炕洞都能行。家里买不起火柴,每天做饭烧火时,便到邻家去点火。或者用火链在火石上打火;有时不会打,半天打不着火,真急人!旧社会的孤儿寡妇,加上繁重苛刻的兵粮差款,日子真是没法过呀!
(苦难是那个时代的符号。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民国时期有人抨击当时的苛捐杂税是“暴敛无节,铢求无厌,今日派公债,明日借钱粮,百捐繁兴,万弊并举”。而关中号称“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人口密集,物产富庶,兵粮差款尤甚。父亲的笔记有力地印证了这种说法。)
《兵粮差款》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