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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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芳名寂寞

我在孔夫子网上找到这本《诗抄》,银灰色的封面,桔红色的书脊。

《诗抄》几经碾转,到达了W市,于是有八位青年男女,决定把其中的十二首诗刻下来,张贴在银行的凯旋柱上,引起了轰动,也被定性为银行凯旋柱乱贴案件。

第一个被抓的就是张之,除了其中一名女生已经听闻风声后投湖自尽,没有抓外,其它六人陆续全部落网,并在市体育场召开公审大会,在群众高声拥护的欢呼声中,七人全部被处判无期徒刑,直到两年后,全部被无罪释放。

而走出监狱大门时,张之已经疯了,他的癫疯症状被当地人称为文疯子。

他捡路上的烟头抽,吃垃圾箱里馊掉的食物,除此之外,见人就笑,没有其它的过激举动,他的笑容里,有着一股高傲的蔑视。

在他时而清醒的回忆中,走在雪夜张贴诗歌队伍中,第一位的调面糊的青年,是某企业工人,病死狱中,其它6人释放后。

张乎再也没能找到他们,似乎一夜之间,这六个人全部人间蒸发,他拿着当年的布告,听説有一位在师范学校当了老师,但去学校寻找时,并没有查找到这个人,对方早已改了名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只有张之,成了当地的名人,成为一个时代受害者的标本。在痛定思痛、伤痕弥合的几年里,他反复被请到不同的场合展示,然后又在全民经商的大潮中,被遗忘:

一个流言悄悄传开,张之被传为揭发七人的出卖者,审问中他疯疯颠颠,把事情交待了,造成了两人死亡,6人坐牢,如不赶上好时代,这6人已经是要把牢底坐穿,所以他一走在街上捡垃圾时,再也不是人人同情的对象,而成了人人可以“呸”一口痰的出卖者。母亲被气死了,父亲病卧在床,如果不是张乎有个极为孝顺的媳妇,这个家惨极了。

我和张乎找到二等舱,在船的船头部位,里面只有两张床,面对面放着,十分宽敞,还带着卫生间,不像三等四等舱那样的上下铺,挤着十七八个人一组的,显然是一趟豪华之旅行,而当时能住上二等舱,必须拿着单位介绍信才能买到船票。

后来宾馆的小徐告诉我,这趟差是出纳小方拿到宾馆来报销的,小方认为我和张乎为宾馆的名誉恢复做出了贡献,因此该由宾馆承担一部分差旅费用。

我想这个主意一定是办公室王主任出的,众所周知机关的办公经费每年都是固定的,除了工资和历历可数的出差经费,不可能有其它收入来源,因此,他洞察着案件的走向,果断地判断出宾馆该承担一部分费用,保持了办公费用的平衡,这套办公室技巧他运用得如火纯青,因此除了王主任,还真没有谁更适合当部里的大管家。

1995年,我在坐地铁前往国贸收集企业资料的路上,得知小徐得了白血病去世的消息,没出息地在地铁上哭出声来,印象中那个永远站得毕挺的青年退伍军人,每天值夜班接待零点客人的服务生,忠于他的岗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张乎放下行李就对我説:列个上海时间计划表,抓紧时间,办完事后就回。

我张着嘴,这趟差事明明是部领导为了表扬我们的工作而做的决定,何不放松一下多玩几天?

我拿出了笔和纸,趴在狭小的桌子上,开始写计划安排。

明天一早到达十六铺后,就直奔报社,张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青鱼,新鲜地挂在江水中,随着轮船一路向南,这是那位老编辑心心念着的家乡江鲜,在没有快递的时代,要一路如此这般的快递。

中午找个地方住下后,去南京路上为同事们采购各种百货,晚上当然是欣赏南京路夜色,第二天自由活动,第三天白天自由活动,晚上打道回府,赶到第二天一早,就去上班。

张乎给了个一百分的评价,称赞时间安排得紧凑合理,然后我问:“自由活动你去哪个地方,我一点都不熟悉啊,要不就紧跟着你?”

他不反对,进卫生间淋了个浴,让我也打扫下个人卫生,然后我们一起走向船头,欣赏长江的落日。

船头犁开铁青色的江水,把浪花甩到船身两边,红日与地平线接吻,江鸥围着船体,翻找浪花中的江鱼。二等舱只有两个房间,在船头的一左一右,我们在右边,左边是空着的,因此船头只有我们两个客人。

他问我家里有什么人,对象在哪,我一一回答,张乎点点头,明天一早到唐总编的家后,向他老人家学习采编知识,估计老人家会留我们吃午饭,下午你去南京路购物,我去福州路淘点书,算了下出差的补助可以买几本好书呢。

张乎对逛街购物并不感兴趣,我们在老同志家中吃午饭,阿姨见到这条大青鱼就像见到了家乡的亲人,为我们做了她拿手的熏鱼,又甜又糯,我很惊呀这么一条新鲜的四大家鱼首席,被切片泡在糖醋的黑暗料理里,又被油炸。在我们家乡,只有不新鲜的鱼才会油炸,首席鱼怎么也要用辣椒,把它给清炖得全身红,那叫一个鲜辣地道。

为了方便我购物,他在紧贴着南京路边上找了一家宾馆,要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双人间,虽然路段极好,但价格却因为没窗户而极便宜,我怀疑他是这家的常客,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

第一天我俩分头行动,我一趟趟地搬运为同事们采购的物品,一直等到午夜,他才拎着一包书回来,倒头就睡了,我因刚刚看完黄浦江的月色,激动地睡不着,在床上反反复复,觉察出房间的闷热,并悄悄打开房门透气。

第二天一早,没有睡踏实的我早早地下楼去弄堂口买了一屉生煎包子,草草地吃过后,张乎説带我去看一位老朋友。

我跟着他坐车,倒车,一路无语,来到了一条安静的马路,全都是别墅花园,他拐进一条弄堂,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女佣出来,把我们迎进院子,显然她认识张乎,然后她对着楼里叫道:

“吴小姐,张先生又来了。”

一会儿功夫,一个牵着哈巴狗的青年妇女出来,招呼我们进屋里坐。

佣人已经把咖啡冲上来了,也不问我是否能喝,然后去厨房切水果。

不一会儿,一盘刀功精妙,摆着西瓜,哈密瓜,菠萝的水晶果盘端了上来,放下后,她离开了,走时把客厅的门关上了。

我抬眼打量这间客厅,全欧式风格,一盏巨大的水晶灯从两层高的屋顶垂下,屋里摆放的全套咖啡色的欧式家具,整个空间,我只认识和办公室差不多的一个壁炉和围着它四周的墨绿色丝绒沙发,我尽量放松自己无比惊讶的表情,绕到门外,一个草坪整齐的花园印入眼帘,在草坪的远方,是一排排高大的玉兰树,挡住了视线。

不知道她和张乎谈了些什么,只看见她的眼中充满了泪光,她招呼我吃水果,然后转身上楼,好一会儿,手里捧着一个铁盒子,她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是十几张明信片,当时的建筑画面,如长江大桥系列,最后,她拿出了一张纸。

张乎看后,面如死灰,他收拾起那些明信片和那张纸,起身告别。

我们走到门口,佣人已经为我们叫来了出租车,一辆黑色的皇冠,她付完了钱,司机説可以带我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张乎説去虹口公园吧。

张乎带我走到了公园里鲁迅的座像边,把那封信交给我,我低头读到:

“对不起,我出卖了你,我只能一个人先走了。张之,感谢你送给我的明信片,我一直都保存着,来生再见吧。”

落款吴寂寞。

没有写时间。

“没想到会是她。”张乎似乎找到了困惑已久的答案。

他拿出了打火机,把明信片和那封信全烧了,在火苗中,告密者并不是他的哥哥和父亲,他多年背着沉重的包袱,一下子减轻了,但同时也清醒:

“吴寂寞只认识我哥和拿面糊的邓卫东,并不认识其它5个人,而我哥也只认识吴寂寞一个人,她是高二年级的,当时是校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从小被过继给在W市的表姨家,就是邓卫东家,邓卫东应是她的表哥,而大哥一直喜欢她,所以当她叫着哥哥一起去贴诗时,是认同他会保密的,因此他决不会出卖心爱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出卖其它人,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而吴寂寞为什么要告发大哥呢?”

我还没有进入当年事件的角色,我拿出了笔,画下了八个人之间的关系图。

“八人中,三位女生,五位男生,其中吴张两人相识,邓吴两人相识,这説明什么呢?”我问他。

张乎点了根烟,望着天上的云,自言自语:

“这是单线联系方式,即一个人只认识另一个人,就是为了防止事发后牵累别人,这是一套非常严密的行动计划,但为何吴寂寞要出卖大哥后而自杀?其它的人又是谁出卖的?大哥除了认识吴寂寞,并不认识其它6个人。”

“那就是出卖者,并不在他们之中,但是又认识这八个人?”

但张之是吴寂寞出卖的可以肯定吗?

“不对。”

我仔细回忆她留下的信,就是为了提示看到信的人,她只出卖了一个人。而且她留下这封遗书,就是为了证明张之的清白。

“是的,是一个人,从前后顺序看,她遇到得第一个对不起的人并不是张之,应该是邓卫东,所以她在后面又提到了张之,感谢他的关照与爱慕。也就是説,你大哥并不是她出卖的。而邓卫东一定知道这点。”

张乎回忆着信的内容,点了点头。

明天还有一个白天,他决定带着我去上海博物馆看看,张乎问我:

“你记下了吴寂寞的遗书?”

我点点头:

“过目不忘,是本专业的基本功。”

“刚才我们去的那个地方的地名?”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武康路某幢某号。”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説:

“真是专业人才,我没看错人。”

那条街的牌子并没写在路边,而是写在了每幢房子的墙上,铜牌钉得比较高,紧贴着屋沿,又被梧桐树枝档住了,我是在出口找到一幢没有被树挡住的门牌号,推算出来的。

张乎説还剩点钱,中午找个弄堂里的私房菜吃一顿。

他客气地让我点菜,我拿着菜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老板娘过来催要菜单,送了好几个白眼,我説除了葱烧的,还有其它品种吗?

老板娘拉着嗓子説:

“葱油鸡、葱烧海参、葱烤大排,葱烧芋艿,地地道道的本邦菜,拆烂污子才不放葱。”

张乎接过菜单,三下五除二地点了几个没有带葱的菜与主食,端上来一看我们傻眼了:

四季烤麸的葱埋在下面,黄鱼面上一层绿绿的葱,要了两杯咸豆浆,也飘出了葱香味。

我怀疑张乎每次来上海,是否吃过上海菜?

他説:

“嗨,每次都是带着方便面来的,来去匆匆,哪有时间下馆子?”

第三天晚上,我和张乎拎着大包小包,在十六铺码头登上了回程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