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基地
在竹内接受东京地检特搜部的审讯时,一位同事给盐滨大厦的长泽打来电话。
“听说了吗?三木社长在会上还在说,‘山一证券跟总会屋事件无关。我们公司没问题’。不会想得太简单了吧?”
“不可能!社长还在说那种话?!”
长泽不禁高声叫道。报纸上的报道已经暗示地检特搜部的调查直指四大证券公司的核心。长泽担当跟特搜部和SESC联络的窗口角色,负责将那些被称为“嫌疑人”的职员从山一公司送过去。因此,他大体了解搜查的进展情况。很明显,山一证券并非在搜查范围之外。
可山一证券的会长行平次雄,从1997年7月就任日本证券行业协会会长以来,始终主张,“山一证券与总会屋事件无关”。当然,他也一直把持着会长的位子不放。
“所有公司都被查了,也太蠢了吧……”
长泽认为公司高层的言行愚蠢至极。上司嘉本也对三木淳夫等人对问题的简单轻视态度感到焦虑。
事后,他们才从公司内部的听证调查和下属那里得知,“向小池提供的利益转移,似乎是在三木社长和白井(隆二)副社长的同意下进行的”。实际操作的职员一旦被逼问,很可能会把风险推到上司头上。面对追查,他们会说,“是上司指使的”,“得到上面批准才做的”。
白井副社长是负责财务本部和业务监管本部的代表董事、副社长,包括企划室等相关总务领域在内,掌管的业务面非常广。虽然白井是会计出身,但从管理上来说却是嘉本所在业管必须汇报调查结果的顶头上司。他是证券公司里少有的类型,知性、温和,颇具绅士风度,还会倾听下属的谈话,是一个公认的“善于协调平衡”的人物。可他却和三木一样,在一些场合显示出他也深信搜查不会波及到自己的地盘。
7月上旬,嘉本和长泽一起来到了白井的办公室。公司内部听证组组长菊野和接受过特搜部讯问调查的监察部部长也一起赶来。面对突然间从“旮旯”的盐滨大厦赶过来报告的齐刷刷的4个人,白井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我们在新加坡的期货交易中发现了严重的违法乱纪现象,特此前来向您汇报。因为此次报告事关重大,所以才让各分管部长一同列席。”
嘉本依次列数了听证调查的结果、发现通过期货交易来移花接木转移利益的情况及其明显的违法性,指出由于山一证券干部们的招供,地检特搜部对向总会屋输送利益的怀疑正在进一步地加深。
“白井副社长,除了代表董事一职,您还是公司的副社长中唯一一位内部监管方面的总负责人。也就是说,您承担着日本证券行业协会的规则所赋予的职责!”
这是嘉本个人发出的具有个人风格的警告:“你可不只是证券公司的一介董事啊。”
内部监管总负责人,是为了应对防范证券业界的丑闻,日本证券行业协会要求每个证券公司都要设置的一个职位。作为全面负责证券公司内部监察、管理的最高责任人,通常是由副社长级别的人来兼任。在证券界看来,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应该具有一双洞察市场违法违规现象的火眼金睛。
“副社长!我来朗读一下那个规定吧!”说完,嘉本立刻取出准备好的文件,在困惑不已的白井面前开始迅速地朗读起协会规则的相应部分。
“证券公司在代表董事中选定一名内部监管总责任人,致力于内部管理工作的完善,使营业活动和顾客管理能够合理运行。在发生违法违规案件时,必须按照法令法规进行公正的处理……”
温厚的白井表情僵硬。嘉本故意无视他不悦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今后,请您务必站在内部监管总责任人的立场上思考,处理总会屋的问题。”
——请您打起精神坚强些!特搜部和这个社会可不是吃素的!
嘉本在给缺乏危机感的上司敲响警钟打气加油。
在嘉本之前,没有人想过就违规问题向董事会报告。所以,才会像野村证券一样,被怀疑“作为公司内部司法组织的监察管理部门也参与了事件的隐瞒”。
白井像是猛然警醒似的甩出一句:
“我马上向三木社长报告。跟我一起去社长办公室!”
但是,当白井和嘉本来到社长室,三木一下子慌了,说道:
“这个问题嘛,必须得在副社长会上报告。”
究竟是抱团取暖才能不慌?还是想要逃避责任?这么做只是在浪费时间。
三木召集的副社长会在几天后才举行。从特调课4月的搜查算起,实际已经过去3个月了。上次缺席副社长会的白井也来了,可谓是全体成员悉数到场。
不过,被嘉本一同拉去的长泽,看到副社长们或是跷着二郎腿,或是来回闲逛的样子,很失望。他们从一开始就满不在乎。
会长、社长,以及副社长围桌而坐,人手一份嘉本整理好的有关总会屋事件的中期报告书。
“东京地方检察院没有搜查咱们。他们不会来搜查的。”
一位副社长对嘉本说。
“您从哪里听来的信息?”
“只是感觉。”毫无根据的发言。
——又是没有缘由的乐观。
嘉本不禁黯然神伤。会场上大家不愿正面认真地接受警告的气氛,使得原本没有发言资格的长泽终于忍不住了。
“副社长!这次该轮到我们山一证券了!其他公司已经有被捕的了,我们公司也有好几位被地方检察院传唤过。躲不过去的。”
即便如此,大家还在认为地检特搜部不会来找什么麻烦。会议在众人的笑语中不了了之。
“想得太简单了!这帮干部一点儿靠谱的消息都没有!”
嘉本懊恼的嘟哝声传到了长泽的耳迹。
“明明全都被查了!”
长泽双唇紧闭,好不容易将“一群蠢货!”这句苦涩的话咽了下去。
7月15日,副社长会议仅仅4天之后,地方检察院特搜部就对山一证券的全体干部展开了调查。两周后的30日,东京地方检察院和SESC以涉嫌违反商法、证券交易法为名,突击进入山一证券总部。
“看到没!”得知连行平和三木的住宅也被列为搜查对象后,长泽跺着脚说道。
搜查的罪名是,山一公司涉嫌将1.07亿日元以上的自营利润输送给小池隆一。果然,在SIMEX的期货交易中,山一证券将本公司的自营交易收益,通过总部和山一Futures的操作,转移到了小池的小甚建筑名下。白井后来对一位原山一证券的干部这样透露。
“我对不起嘉本!我骗了他!”因为他负责财务和总务方面的业务,接受过有关向小池输送利益的汇报。本应纠正公司内部违规行为的业务监管部门,其所依赖的根基已经腐烂。
——原来如此。嘉本跟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交接新加坡监察工作时,当时听到的“不会有问题了”那句话,便是整个丑闻的焦点所在。因为既然连社长和白井自己都涉案其中,那么,下达彻底的调查、处分的指示便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可思议的是,当时,涌上嘉本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某种同情。因为他们今后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检察官的逼问非常严厉。山一证券的干部们又因为疏忽大意,没有采取任何有组织的应对,才一下子面临沦落为“嫌疑人”的局面。一些干部被审问到深夜,他们无法向家人坦白自己的脆弱,甚至无处可去。审问过后,等待他们的还有公司顾问律师组织的听证调查。这是在辩护和企业防备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经历这些之后,还是没完没了!我已经受够了!”有的干部大声喊道。
被卷入有组织的违法违规行为中的公司职员,做错一事便有可能引火烧身。虽然被他们欺骗过,嘉本却对他们痛恨不起来。
嘉本召集了菊野、长泽、业务监管本部企划课副课长虫明一郎等人,说道:“就让我们来关照一下他们吧!”
三木等人聘请法律顾问,召开了强制搜查对策会议。在会议上,有人提议,“能否请业务监管本部部长为我们采取针对检察部门的防御措施?”嘉本断然拒绝了。总部里有企划室和法务部等部门。而且,野村证券和日兴证券的业务监管本部的有关人员就是因为涉嫌销毁证据而被追究。如果在山一证券的业管也成为防卫角色的话,认为公司集体犯罪的误解很可能会进一步加深。
“业务监管本部部长依照其职责,不能担当企业防卫的协调角色。”话虽如此,但为了防止发生不测,嘉本还是一手承担起受调查人员的精神安抚工作。
震撼金融界的利益输送事件已经造成了涉案人员的自杀。为小池提供巨额融资的第一劝业银行原会长宫崎邦次在连续多日接受了长时间的审讯后,于6月29日在家中自杀。
“人很脆弱。一旦让接受调查的人独处,他就会连自杀的心都有了。我们就来关照关照他们吧!”
为此,嘉本申请到了在盐滨大厦之外的山一总部18层的1801号房间,为业务监管本部所用。这个房间就在高出社长室两层的位置。
在总部的18楼有几间提供给夜间工作和来东京出差人员住宿的房间。其中,1801室为两室一厅,里面有两张床、一台冰箱和一个小厨房。那里常备有啤酒、清酒、烧酒、杯面、干果之类的。为了进一步方便住宿,他们还自掏腰包购置了毛巾、肥皂、茶碗、筷子、刀具等。
这是一个城市中心闹中取静的所在,窗户朝向在昏暗中流淌着的隅田川。由于隅田川的关系,这里最初被命名为“隅田俱乐部”,但没过多久,不知是谁开的头,人们渐渐地把这里叫做“基地”。
下午6点过后,嘉本、菊野、长泽会依照手头的空闲情况轮班,来倾听受调查干部、职员的烦恼与牢骚。
“我的讯问刚结束,我正从地检出来。”
调查讯问结束后,神经高度紧张的干部们亢奋地给“基地”打来电话。嘉本对他们说:“调查后感觉疲惫难耐的话,就来公司待会儿吧!”
“几点都无所谓,‘基地’肯定有人在。顺便过来喝杯啤酒!”
从部长到副社长一个接一个地响应,来到“基地”。那种自己也很可能会被逮捕的担心,让他们希望能够寻求到亲密无间的公司同伴。
电话会在晚上10点之后打来,甚至过了凌晨12点也会有。长泽等人一直等候着这样的电话,说上一句“一整天了,真是够呛吧”。有的干部给公司打电话或顺路过来一下,就是为了获得精神安慰。这是连家人都会不了解的属于公司职员的一面。
菊野作为前任顾客咨询室长,一边把干果袋子打开摊到桌上,一边耐心地倾听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他那亲切的笑容和夹杂着萨摩方言的谈话,让干部们卸下了紧张的铠甲。
“今天很不容易吧?来,喝一杯吧!”
一位部长接过菊野倒过来的啤酒,低着头喘着粗气说道:
“我跟检察官说了。”
“哦,是吗。”
“我背叛了本应守护的上司。难受得恶心呕吐了。”部长眼里满眼噙着泪水。
“没必要那么自责。您说了些什么呢?”
“……我必须以死谢罪。”
“没必要因为公司的事情要死要活的。你不必觉得痛苦。”
“公司接受入室搜查时,我就不行了。本想把重要文件藏到储物柜里或什么地方,但就是动弹不了。”
“不,不用烦恼。公司里没什么秘密需要你拼上性命。”
“可我没能保护好上司……”
还有的干部在接受调查时一定会造访“基地”,发发牢骚。
“检察官就是揪住不放啊!”
“您累了吧?”
“刨根问底地一直问下去。同样的事情,没完没了。我已经累死了!”
他们想将不愉快的审问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暂时忘掉眼前的忧愁。连随声附和的间隙都不给,唠叨起来喋喋不休。
“上司的命令,为了公司我只能服从了。”他们对于自己做了坏事缺乏意识,所以才不假思索地说些撇清自己的话。
“菊野,如果不愿意按上面的话去做,真就混不下去了。”
“喝上一杯就忘了。公司职员就是一个弱势群体。我会一直陪你到消了气为止。谁叫我是‘凡事俱闻’的菊野呢。回去打出租还是坐电车?”
在“基地”,喝酒差劲的嘉本是一个配角,他没办法跟那些情绪消沉的干部对酌浇愁。不过比起菊野来,他会更多地用语言来安慰对方。
“(对检察官)说了没什么不好。你都落到了被检察官审问的地步,受苦了,公司给你惹祸了,算是彼此彼此吧。你没必要背黑锅。这也是没辙的事啊。”
接受调查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基地,走向电梯。“我很可能会被逮捕”,“为什么会是我”,这样的不安和焦虑在深夜的走廊里化作一声未曾有过的深深的长叹。渐渐远去的冰冷的脚步声在嘉本的心中回响,他默默对自己说:
——来这里的员工中没有一个骨子里是坏人。他们常常以“我做的都是为了公司”来自我开脱,才被拉下了水。工薪阶层单靠正义感原本就是生存不下去的。公司里有些事单凭法律是没法切割了断的。这些我也很清楚。
菊野和长泽把他们送走之后,便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这样的日子有时候会持续一个星期。
“基地”就是“旮旯”组织在公司总部建造的一个桥头堡。不过,谁也没有预料到,之后的9个月里他们会一直使用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