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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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只猫儿。要说名字嘛,至今还没有。

我出生在哪里,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记得好像在一个昏黑、潮湿的地方,我曾经“喵喵”的哭叫来着,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了人这种怪物。而且后来听说,我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是个“书生”[1],是人类当中最凶恶粗暴的一种人。据说就是这类书生时常把我们抓来煮着吃。不过,当时我还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什么是可怕,只是当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举起来的时候,我有点悠悠忽忽的感觉罢了。我在书生的掌心上,稍稍镇静之后,便看见了他的面孔。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见到的所谓人类。当时我想:“人真是个奇妙之物!”直到今天这种感觉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甭说别的,就说那张应当长着茸毛的脸上,竟然光溜溜的,简直像个烧水的圆铜壶。我在后来也遇到过不少的猫,可是不曾见过有哪一只残废到如此的程度。不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里还不时地喷出烟雾来,呛得我实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就是人类抽的烟。

我在书生的掌心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可是没过多久,我便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书生在转动呢,还是我自己在转动,心想这下子准没命啦。最后只听见“咚”的一声响,我两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随后,我突然清醒过来,那个书生已经不见了,原先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一个看不见了,就连我那最最亲爱的妈妈也去向不明。而且,这里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我想:“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试着慢慢爬了几步,只感到浑身疼得要命。原来我是从稻草窝里一下子被丢进了矮竹丛里。

我费了好大力气从矮竹丛里爬了出来,抬头一看,对面是个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寻思起来:“我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来。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会儿,也许那个书生会来接我的。“喵喵,”我试着叫了几声,却不见人影。不久,池塘上刮过来一阵阵凉风。天色渐渐暗了,我的肚子饿得厉害,想哭也哭不出声来。我不得已决心去找一个有点吃食的地方。于是我慢腾腾地沿着池塘向左绕过去。我强忍着浑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总算爬到了一个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进入里边,就会有办法的。于是我通过竹篱笆的破洞钻进了一个宅院。缘分这东西真不可思议,假如篱笆上没有破洞,我也许就会饿死在路旁。俗语说:“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说得一点不错。时至今日,篱笆上的那个破洞,仍是我走访邻居三毛姑娘[2]的通路。且说那个宅院,我钻进去后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这时,天色已黑,我饥肠辘辘,加上寒气逼人,老天爷又偏偏下起雨来,我是一会儿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于无奈,我只好朝着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已经进入了这户人家的屋子里面。在这里,我有机会再次看到了书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仆阿三。阿三比那个书生还要凶得多。她一看见我,就不容分说一把抓起我的颈项,向屋外扔去。我以为这下完了,只好紧闭双目,听天由命。然而,我实在无法忍受饥寒交迫的味道,于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当儿,偷偷爬进了厨房。可是不一会儿,又被扔了出来。我记得就这样被扔出来爬进去,反复了四五次。当时,我真对阿三讨厌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鱼[3],才算报了这个仇,消除了心里的积愤。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准备往外扔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走了出来,嘴里说着:“真吵得慌!怎么回事?”阿三拎起我,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我几次把它扔出去,它总是钻进厨房来,讨厌死了!”主人一边拈着他鼻子下边的黑毛,一边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声:“那就让它待在家里吧。”就回到内室去了。显然,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满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厨房里。就这样,我终于把这户人家当做了自己的家。

主人难得和我见上一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斋,几乎再不出来。家里的人认为他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本人也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其实,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说的那样好学上进。我时常蹑着脚儿偷偷窥探他的书斋,见他经常大睡午觉,有时把口水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肤淡黄,缺乏弹性,没有生气。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饱肚皮之后,就吃胃散[4],然后摊开书本,读上两三页就发困,往书本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一只猫儿,却时常想:“干教师这一行实在是惬意。如果我生来是人,我就只做教师!因为像这样睡着觉也能干好的差事,对于我们猫儿来说也是能胜任的。”可是,据我家主人说,再也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时,他总要发一阵牢骚。

我在这个家里住下来的当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欢迎。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对我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视,只要从直到今天还不给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难看出吧。我万般无奈,只好尽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读报的时候,我总是坐在他的膝头上。他睡午觉时,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这倒不是说我喜欢主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罢了。后来我的经验丰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热饭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炉”[5]上,天气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还是夜里钻进孩子们的被窝,同他们一起睡觉。这家的两个小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每天夜里两个孩子单独睡在一间屋,并且同睡一个被窝。我总是在她们中间找出个容身之地,想方设法挤进去。可是,有时运气不佳,一旦有个孩子醒来,我就大祸临头了。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岁数小的脾气最坏——会不顾深更半夜大声哭喊:“猫来了!猫来了!”于是,那个有神经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来,从邻室跑过来。就拿前几天来说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我和人同居,经过仔细观察,我断言他们都是极其任性的。尤其是两个经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无法无天。她们一时高兴,便任意胡来,把我倒拎着,或者往我头上套纸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进炉灶里面。可是,我只要稍一还手,他们就会全家总动员,四处追我,对我加以迫害。前几天,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发雷霆。从那以后,轻易不允许我进入客厅。我即使在厨房的地板上冻得浑身打战,他们也无动于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对街的白娘子[6],每次和我见面,总是告诉我:“再也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只俊俏可爱的小猫,可是谁知她家的书生第三天就把他们弄到后院,一只不剩地扔进了水池子里。白娘子流着热泪原原本本向我诉说了这件事儿,然后说:“为了实现我们猫族的母子之爱,为了我们能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们必须向人类开战,非将他们除尽杀绝不可!”我觉得她的见解入情入理。还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愤慨地对我说:“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权。”按我们猫族的常规来说,不管是沙丁鱼串的鱼头,还是鲻鱼的肠子,谁先找到,谁就有吃的权利。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个规矩,便可以诉诸武力。但是人类显然丝毫没有这种观念,我们找到了美味佳肴,他们必然会夺去。他们总是依仗自己力气大,若无其事地抢走理应归我们吃的东西。白娘子住在军人家里;三毛君的主人是个律师。我因为住在教师家里,对待这类事儿比起他们两位来要乐观得多。我只要能够一天一天地对付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别看他们是人类,也未必永远繁荣昌盛吧。让我们耐心等待“猫儿走运的时代”到来吧!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这种任性吃了苦头的故事。本来,我那主人的本领就比不过人家,可是他偏偏对什么都喜欢弄一手。他时而写俳句[7]往《杜鹃》杂志上投稿,时而给《明星》杂志写“新体诗”,时而写错误百出的英文,还学过“谣曲”[8],而且有一阵子,吱吱嘎嘎地拉过提琴。遗憾的是,没有一样搞出点名堂来。不过,别看他是个老胃病,一旦搞起这些名堂来,却认真极了。他在茅房里唱“谣曲”,结果前邻后舍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茅厕先生”,他却满不在乎,还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9]是也”。惹得人们一听到他唱就发笑说:“快听,又是平忠盛!”也不知这位主人是怎样想的,在我住进他家大约一个月之后,他领取月薪的那天,拎着一个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来。我在想他买回什么来了?原来是水彩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10],看来他决心从今天起放弃“谣曲”和“俳句”专搞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有一段时间里他每天连午觉也不睡,在书斋里专心致志地画画。但是,看他画出来的东西,谁也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觉得画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个像是研究美学的朋友来他家,我听见他们进行了如下的一段对话:

“实在是很难画好啊。看别人画觉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笔来,才真正感到作画之难。”这是主人发出的感慨。不错,这倒是他为人诚实的地方。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瞅着他的面孔说:“不可能一开头就画得很好的。且不说别的吧,像你这样闷在屋子里,单凭想象作画,肯定是画不好的。意大利大画家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夫欲从事绘画,则须摹写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华,上有飞禽,下有走兽,池中有金鱼,枯木立寒鸦,所有的自然,无不为一幅绝妙之图画也。’你想要画出像样的画来,不妨也试试写生如何?”

“嘿!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一点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确如此。”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人的金丝边眼镜后边,分明露出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就在第二天,当我照例来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腾着。我突然醒来,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呢!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儿,写起生来了。我已经睡足,非常想打个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难得这样认真地挥动画笔,如果我挪动身体,岂不对不起他?于是我尽量忍耐着,一动不动。他已经画好了轮廓,正在为我的面部着色。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猫儿,我的确算不上俊俏。无论身材、毛色,或者脸上的眉眼儿,我决不认为自己胜过其他的猫儿。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总不至于像主人现在画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呀。先说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猫,淡灰中含有微黄,而且带有像黑漆一般的花纹。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事实。可主人现在涂的色彩,非黄,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颜色的混合色,无法说出是什么颜色。尤其妙的是,画中的猫竟然没有眼睛。当然,他画的是我大睡方酣时的姿态,情有可原,但是连个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无法判断这是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样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这种画法肯定是画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种认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钦佩。我本想如果可能,尽量呆着不动,但是我老早就憋着一泡尿。全身筋肉紧张得难熬,已经到了一分钟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对不起了,便把两腿使劲向前一伸,把头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个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实待下去也毫无意义。反正主人的计划已经让我打破了,不如趁机到房后去解决我的小急吧。我慢腾腾地走开去。于是,主人发出了失望而又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大喝一声:“你这个混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骂人的时候总是使用“混蛋”这个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骂法,所以只好随他去骂吧。主人一点不理解我为他憋了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骂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时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时候,他能多少给我一点好颜色看,我还可以忍受这种辱骂,可是他从未做过半点对我有好处的事儿,我解小便就被骂作“混蛋”,未免太过分啦。说起来,人类总以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现个比人更强大的东西来惩治他们,那么他们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难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为止,那还可以容忍。但我听说人干下的许多缺德事儿,远要比这个可悲得多呢。

我家房后有个十坪[11]左右的茶园。地方不算大,却是个清爽舒适、阳光宜人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吵嚷嚷、闹得我不能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或者当我闲极无聊、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总是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十月的一天,小阳春天气,日暖风轻,午后两点左右,我吃罢午饭并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之后,为活动活动身体,便漫步来到茶园。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墙下。我看见有一只大黑猫把身子压在枯菊丛上埋头大睡。我走近它,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舒舒坦坦地躺在那里,仍然鼾声大作。跑进别人家里居然这样无所谓地大睡特睡,这使我不能不为它的胆量感到吃惊。它是只无杂色的黑猫。刚刚过中午的太阳,把透明耀眼的光线投射在它的皮肤上,使它那柔软的皮毛好像闪烁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具有堪称猫族大王一般的魁伟体格,足足要比我的身体大一倍。我出于赞叹和好奇,忘记一切,伫立在它面前,专心一意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小阳春时节微微吹拂的和风,轻轻抚弄着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细枝,稀稀落落地飘下两三片梧桐叶,落在枯萎的残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所珍重的琥珀还要美得多。它一动不动,并且把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那窄小的额头上。它质问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大王来说,这样用词不太文雅,可是在那声音深处,使人感到有一种足以力挫猛犬的力量,使我颇为惶恐。我想如果不和它寒暄几句,将是很危险的。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是只猫儿,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脏的确比平时跳动得厉害。他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啥?你也是猫?真叫俺恶心!那么,你住在哪儿?”那口吻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说:“俺就料到是这么回事。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真不愧是个猫大王,态度趾高气扬,语气咄咄逼人。从它的谈吐来看,总觉得不像是良家豢养的猫儿。不过,看它那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体格,似乎吃的是珍馐美味,日子过得相当红火。我不由得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俺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他昂然自豪地回答。提到车夫家的老黑,这一带无人不知,那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但是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便处处逞强好胜,毫无教养,所以谁都不大和它来往。它是个谁都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有点轻蔑之意。我首先想到要试试它不学无术到何等程度。于是,我和它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我问道:“你说说,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啊?”

老黑答道:“当然是车夫强大喽。瞧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啦。”

我说:“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看上去相当壮实有力哪。看来你生活在车夫家里,一定是吃好饭好菜喽。”

老黑说:“你瞎说什么!俺不管走到哪里,决不会在吃的上面犯愁。你这家伙也别光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不信跟在俺后边试试,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胖得认不出来了。”

我说:“这事以后再拜托吧!不过,我总觉得在住宅方面,教师家总比车夫家宽敞呀。”

老黑说:“傻瓜!房子再大,能填饱肚皮吗?”

看来,我的话好像惹得它很不高兴。它频频抖动着那尖削的耳朵,粗鲁地走开了。我和老黑以后成为知己,就是从这一次相识开始的。

这以后,我和老黑多次相遇,每次它都大吹大擂,不愧是车夫家的猫。我先前听到的关于人类悖德的事件,实际也是出自老黑之口。

一天,我照例和老黑在暖和的茶园里躺着闲聊,它又把那经常自吹自擂的事情当作新鲜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质问我道:“你这家伙,过去捉了多少只老鼠?”我一向自信在智慧方面比老黑要高出很多,而论腕力和勇气自知决非老黑的对手,虽然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很难为情。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撒不得谎的。于是我回答说:“其实我老早就想捉老鼠啦,只是还没有捉到过。”老黑抖动着鼻子尖附近高高翘起的那根长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老黑正是由于好自吹自擂,头脑未免缺根弦儿。所以当它自吹自擂时,你只要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声作出佩服恭听的样子,它便是只很容易驾驭的猫儿。我和它接近后,立即掌握了这个诀窍,所以面临这种场合,如果硬要为自己辩解,那就会使形势变得益发对自己不利,自然是划不来。于是我盘算着:不如干脆让他吹一通过关斩将的功劳,将他应付过去算了。我主意打定后,便很温顺地撺掇它说:“像你这样年富力强,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啰。”它果然顺着杆爬起来,十分得意地回答说:“不算多吧,四五十只总还是有的。”接着又说:“一两百只老鼠,俺一个人可以包下来。但是黄鼠狼这家伙却很难对付。有一次,俺和黄鼠狼干了一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噢!是吗?”我附和了一句。老黑眨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俺家老板拿着一袋石灰放到‘缘下’[12]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惊慌失措地蹦了出来。”“噢!”我赞叹了一声。“虽说是黄鼠狼,其实不过比老鼠稍大一点儿。俺心想你跑不掉,便紧追不舍,一直把它追进泥沟里。”“干得好!你真行!”我向他喝彩说。“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节骨眼儿上,这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起臊屁来啦。哎呀,那别提有多臭了!打那以后,俺一看见黄鼠狼就恶心。”说到这里,它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气似的,把前爪举到鼻头上,拂拭了两三遍。我也觉得有点怪难受的,但为了给他鼓气,我说:“但是只要是老鼠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尽吃老鼠,所以才这样肥胖,这样有光泽的吧。”我本想讨老黑的欢心说了这番话,却想不到招来相反的结果。他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想起来真没意思,不管俺怎样卖力气捉老鼠,可哪里会料到……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蛮不讲理的啦。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抢走了,送到派出所啦。警察当然不知道是谁捉到的,反正每只老鼠给五分钱奖励。俺老板托俺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可是他从来没有给俺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告诉你吧,所谓人类,就是假装正经的强盗呀。”别看老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点道理它还是蛮明白的,所以提起这事,它颇为恼火,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这般情景有点害怕,就随便应付了几句赶紧回家了。从这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但是也不给老黑当喽啰,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味佳肴。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躺着舒服哩。看来呆在教师家里连猫儿也会染上教师具有的那种习性。如果不注意,说不定也很快会闹起胃病来的。

提到教师,近来我家主人似乎也领悟到他在水彩画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上这样写道: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据说他曾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果然,一见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这种禀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欢。所以与其说是某某放荡成性,倒不如说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荡的。这样说才更为恰当。听说他的老婆原是个艺妓,真令人羡慕啊。其实,那些说别人放荡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荡本事的。同时以放荡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是不具备放荡资格的。他们并非身不由己,却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人,就像我画的水彩画一样,用不着担心,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尽管如此,他们却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这个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馆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13]就可称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画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画以不画为佳一样,那些不懂嫖妓规矩的乡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来,反高尚得多。

我不大赞成这种“嫖妓老手论”。同时,主人为人师表,不应该说出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的这种愚蠢想法来。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鉴别眼力,倒是极正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很难根除。间隔两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上,他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觉得自己学画水彩画画不出名堂来,便把画的画扔在一边,不知谁把它镶进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悬挂在“格窗”[14]上方。装进镜框一看,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幅画一下子漂亮起来了,真高兴。我独自久久欣赏着,觉得这幅画蛮够意思的。就在这时,天亮了,我也醒来了,而那幅画拙劣如旧的现实,也随着白日映帘,变得一清二楚了。

看来,主人连睡梦里也对水彩画恋恋不舍。如此说来,水彩画家理所当然不可能成为这位老夫子自己所说的“老手”啦。

主人梦中自诩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落座,就开口问道:“画得怎样啦?”主人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的确,通过写生,似乎能充分了解过去不曾注意的形体、色彩的微妙变化等。看来,西洋很早就主张写生,所以绘画才有今天这样的成绩。真不愧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哩。”日记的事,他只字未提,却对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又钦佩了一番。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说吧,老兄,那是我瞎编造的。”“编造?编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还不知道。“你还问呢!就是你一味钦佩的那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呗。那是我随意编造的。真没料到你竟会如此地信以为真。哈哈……”美学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听了这番对话,禁不住先琢磨起来:“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记上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喜欢胡诌一些无影无踪的事儿来愚弄人,还专门以此为乐。他似乎根本没考虑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这件事会在主人的情弦上拨弄出什么样的音响,便又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哪里!我经常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诉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15]曾经劝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写其毕生大作《法国革命史》,结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特别强,在一次日本文学会的讲演会上,他就一本正经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个个在那里洗耳恭听哩!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出哈里森[16]的历史小说《塞奥伐诺》的时候,我当即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刻画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写得真是阴森可怕,鬼气袭人。’我这么一说,坐在对面的一位万事通先生马上接着说:‘不错,不错,那段情节的描写真是妙极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听后,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胡说八道,如果对方读过那部书,岂不糟糕啦?”主人的话使人感到仿佛骗人是没关系的,只是露了马脚下不了台。这时美学家却无动于衷地说道:“不要紧,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同另一本书弄混了就行啦。”说罢,“咯、咯”的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品行倒真有点像车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那种胆量。”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画的画也成不了气候。”美学家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种东西的确难得很。据说莱奥纳尔德·达·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画教堂墙壁上的水渍。可不是嘛,上茅厕时只要仔细观察那渗水的墙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浑成的图案。你留心去试试,肯定会画出一幅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哪里?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话啊!只有达·芬奇才会这么说的。”主人说:“不错,是真够精辟的。”主人认输了一半,不过,他好像直到今天还没有到茅厕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变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渐退色、脱落。我曾经赞许过那双比琥珀还要漂亮的眼睛,现在满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来意气消沉、身体衰弱。我和它在茶园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我问他:“你怎么啦?”它说:“俺再也不敢领教黄鼠狼的臊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啦。”

点缀在赤松林间的两三层红叶,犹如逝去的梦一般凋落了;茅厕前面的洗手钵附近,交互散落着花瓣的红白山茶花,现在也零落罄尽。那朝南的三“间”[18]半长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倾斜。不刮凛冽北风的日子几乎已很少。这一时期,我觉得午睡时间似乎缩短了。

主人每天到学校去,一回来就躲在书斋里。客人来了,他总是说:“干够教师啦,干够教师啦。”水彩画也轻易不画了。他认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儿园,从不间断。放学后,唱唱歌,拍拍球,还时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没发胖。至少身体还健康,没有成为瘸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决不捕捉的。我仍然讨厌厨娘阿三,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要说欲望,那是无穷无尽的。我已下决心一辈子呆在这个教师家里,作个无名的猫儿,了结此生吧。


[1]指寄食人家,边照料家务边上学的书童。

[2]这里指一只小母猫。

[3]一种廉价的小鱼。

[4]药名。

[5]用来取暖的一种炉子。

[6]指邻居家的一只母猫。

[7]日本的一种短诗,以十七字为一首。

[8]日本的一种古典乐剧,中世纪由外来舞乐和日本传统舞乐融合而成。演员戴能乐面具随着伴奏表演。

[9]平忠盛(1096—1153),日本武将。

[10]一种英国特产的水彩画纸。

[11]1坪约合3.3平方米。

[12]日本房廊的地板下。

[13]招妓游乐的地方。

[14]日本房屋构造,间壁与顶棚之间的地方。

[15]狄更斯所著小说中用热闹而复杂的故事情节描述了身无分文的尼古拉斯于父亲去世后的经历。

[16]这里可能是指英国作家哈里森(1831—1923)。

[17]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师。

[18]日本长度计算单位,一“间”为六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