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昔与今昔
(1)
卓文眉这一整天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傅筱筱,下班回到家,满屋子找一圈,也不见踪影。卓文眉给傅筱筱打电话,半晌没人接,家里沙发上却有亮光闪烁。卓文眉拿起一看,正是傅筱筱的手机,调成了静音,屏幕碎得一塌糊涂。
卓文眉皱了皱眉,重新返回女儿房间,这一次她终于注意到那拉得纹风不透的窗帘。
“筱筱?”卓文眉走去缓缓将窗帘拉开,果然看到坐在飘窗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傅筱筱。
窗外已是漆黑的夜色,他们家住在近郊别墅区,看不到城里的灯火繁华,天上也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此刻满世界的光亮都来自花园里路灯透出的微弱光芒。傅筱筱埋在双臂间的头缓缓抬起,眼睛朦朦胧胧看着卓文眉,似乎是刚刚睡醒。
“妈,几点了?你都下班啦?”她浑然不知时光流逝的模样。
卓文眉心中隐隐抽痛,坐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卓文眉记得清楚,当年傅筱筱在小楼里被困了那么久,后来又溺水险而死去,等醒来后,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坐在窗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她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妈,明天是不是期中考试?”
从这句话后,她一举一动,恢复如常。可是卓文眉却觉得,自家闺女所有真实的阳光开朗,都已经永远留在那个黑暗的小楼里,再也回不来了。
傅筱筱觉得口干,从她妈怀里挣脱出来,下地走了一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脚疼。”傅筱筱眼泪汪汪抓住卓文眉的手臂。
卓文眉开了灯,抬起女儿的脚,这才看到雪白的脚踝处青紫的淤痕。
“你这又哪里磕着了?”卓文眉找来药膏熟练给她揉着,忍不住念叨,“这腿脚啊长在你身上真是倒大霉了,从小磕磕碰碰,有过完好的时候吗?真不知道你走路的时候两只眼睛在干嘛。你小时候新裤子上身,不到一周必破两个洞,知道是哪里吗?”
“膝盖。”傅筱筱翻翻眼,这些话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卓文眉笑哼了一声:“一个姑娘家皮得和小子似的,怎么那么顽劣?”
傅筱筱抗议:“哪个小孩不跌跟头不摔跤?你还怪我费衣服,说不定是小时候你给我买的裤子布料太差。”
“胡说,我们家怎么可能缺你的衣服料子,你爸爸做什么的你又不是……”卓文眉话没说完生生截住,母女两人在刹那的寂静中都察觉到彼此屏住的呼吸。
就这么沉默了片刻,卓文眉低头揉着伤处的动作没有停,傅筱筱感受她掌心的滚烫,突然轻声说:“妈,我今天遇到纪云深了。”
“谁?”卓文眉抬起头,一时不曾反应过来。
“纪云深,我高中同学,那个……那个女人的儿子。”
卓文眉目光微微一颤,那高空坠落血肉模糊的吓人画面又重新浮现眼前,让她心中一阵一阵地寒气四溢。那样美的女人,那么多死的方法,她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最毁灭的。
而导火索,却是自家的过错引起的。
至于她的儿子——
卓文眉想到前些年她和傅时雨偷偷资助那孩子到大学毕业,这些年听说他生活不错这才慢慢地不将他的事放在心上盘旋了,乍然听傅筱筱说起他的名字,竟觉得耳生了。卓文眉正发愣时,傅筱筱扶着她站直身,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妈,我一直没有和你说,当年将我从水中救出来的人,是纪云深。”
卓文眉盯着自己闺女,此刻心里的震动已不足以用文字形容,这是傅筱筱第一次对她说起当年的事,而且说的是这样惊人的话:他们傅家寻找这么多年的恩人,原来是那女人的儿子?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生一条、死一条,傅家欠了纪家两条命——
卓文眉这样想着时,更觉得往事如蔓枝,紧紧密密密不透风地缠住了这个家,似乎永世难以脱离。
距离十二月一号还有几天,傅筱筱突然想回L城看看。
S市并不是她的家乡,L城才是,从出生到高中,那里才是生她养她的故土。
S市距离L城并不远,开车两个小时的路程。傅筱筱向来心动则行动,等脚疼好些,便一人开车回了L城。
快十年没有回来,L城的变化翻天覆地。曾经最热闹的南大街早已关门大半,传统小商品批发市场在如火如荼的电商时代渐渐败落下来,昔日杂草丛生的西郊反而成了L城如今最繁华的新区。
傅筱筱的目的地很明确,开车直奔曾经的家——那个L城自从实现商品房政策后的第一个别墅区。
十几年过去了,昔日富贵冠盖全城的第一楼盘如今成了半破落户,小区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一个缺了尾巴、一个少了耳朵,曾经刷得雪白、阳光下能泛着金光的围墙斑驳不堪,连守门的保安也丝毫不见昔日的傲气和谨慎,傅筱筱不过随口报了一栋楼的户主名,保安便连车带人放她进去了。
一路驱车前行,每过一道弯,每爬一座坡,都是满满的记忆。傅家春风得意时搬入这个小区的热闹时光历历在目,些许抵消了记忆深处傅家逃离小区时的灰败和落魄。前方路已到尽头,傅筱筱停下来,坐在车里望着最里面也是处于小区最高处的那个小楼。曾经的家此刻不知已易手到第几位主人,小楼的颜色重新粉刷过,顶层也多了阳光房,门口的栅栏从木质换成了铁的,里里外外的布置都已经大相径庭,只有餐厅里暖黄灯光晕染窗户的颜色,还是曾经的温馨。
她下了车,绕到小楼后面。那方池塘已经不在,被人用土填了,留下一摊浅浅的水池,里面养了几条鱼。她站在鱼池边,听到楼里不断传来孩子们的呼喝打闹声,心道:是啊,对于有孩子的家庭来说,远离水肯定是安全些的。
时光将过往从现实中一干二净地抹去,此刻这里连一丝空气都不属于自己。傅筱筱怅然若失,缓缓开车从小区出来,又去了曾经的中学。
学校的变化也是改头换面,里外进进出出的都是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保安大叔告诉她,中学部早在五年前就搬到新区的新校区了。和小区保安不同,任凭傅筱筱怎么游说,保安大叔都不肯放她入校门一步。傅筱筱在校门口伫立片刻,黯然离开。
开车过一条街,是当年的国营服装厂。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厂房的影子,因为紧挨着重点小学,四周拔地而起的都是高端住宅区。傅筱筱经过路口等红灯,光影交错间恍惚又看见了数千工人疯狂闯入厂房抢砸机器、纵火焚烧的一幕,恐慌一如当年,霎时塞满了她的胸膛。终究是后方不断催促的鸣笛声让她惊醒过来,匆匆忙忙踩了油门,继续前行。
记忆轨道的最后一个地方,是L大附属医院。
相对而言,这里的变化最小。傅筱筱走到住院区,九层高楼一如既往的雪白冰冷。她站到楼前的松柏树下,当年她出院时,那女人从高处纵身一跃,在无数人的尖叫声中就这样血淋淋落在她面前,鲜血溅了她一身。那是夏天,鲜血贴着肌肤温暖黏稠的可怖触感,叫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她在松柏树下的石凳坐了许久,往事历历在目,将她这些年深深埋藏在心底里的情绪一丝丝扒出来,就这样赤裸裸明晃晃地摆在面前,让她再也无从逃避。
逃避什么呢?傅家毕竟全身而退了,那些没有全身而退的人呢,该怎样撕心裂肺渡过经年累月的伤痛?
她长长叹口气,起身回头时,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黑衣身影。
已经傍晚了,日色徐徐收拢光芒。他的脸在初冬的暮色下更显冷峻,黑沉沉的双目依然没有一丝的波澜,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傅筱筱已经下定了决心直面所有往事,她走到他身前,深深弯下腰:“对不起。”
纪云深默然半晌,才道:“对不起什么?”
傅筱筱九十度鞠着腰,诚恳地说:“当年是我父亲的经营不善,才让服装厂有了那么多下岗工人,才让纪阿姨无路可退。都是我们的错,请你原谅。”说完这句话,她心底那道紧绷数年的弦,终于微微松了一下。
纪云深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妈是因为你们跳的楼?傅筱筱,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傅筱筱直起身,满脸满眼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中文?”纪云深突然很不耐烦,他和她交流起来真是一如既往地艰难。但顶着她那样急切等待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冷淡补充了句:“我妈的死,和你们傅家没什么关系。”
傅筱筱依然不敢置信,喃喃道:“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我和你什么交情,需要安慰你?”纪云深忍不住有点怒气,“说起来你早不算什么千金小姐了,能不能别自我感觉这么好?”
他转身要走,傅筱筱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他面前,伸臂拦住他。
她认认真真地说:“我们怎么没有交情呢?纪云深,我们是老同学,而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纪云深寒眸低垂,看着她:“所以,傅小姐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记得要报恩?”
傅筱筱被他说的局促不安,双手紧紧交握,想了想又鞠躬九十度,再度道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等?放心,我从未妄想。”纪云深冷冷说完这句话,看着她低头哈腰的滑稽模样,觉得实在没意思得很。
他缓缓又道:“当年便是个小狗,我也会救的。”
什么意思?把我比作狗?傅筱筱愣了一会,回过神来,站直身体,纪云深已经扬长而去了。
(2)
纪云深说得没错,救人的事之前,他和傅筱筱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更不用谈什么交情。当年的傅筱筱,是享誉L城、知名企业家傅时雨的女儿,而纪云深是贫穷的、单亲家庭的孩子,两人身份悬殊从无私交。若非纪云深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能雄霸榜魁,不然傅筱筱是断然不记得自己有这位同学的。
没有人的一生能逃脱父母的影响,尤其是未成年以前。傅筱筱的童年和少年,就被自己的父母刻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烙印一半花团锦簇,一半风刀霜剑,都是傅筱筱自己不能选择的。
烙印的源头,要从当年L城的名人傅时雨说起。
傅时雨青年从军,正营职转业回到L城,入职国资局。因在南北毛竹商战中成绩显著,傅时雨被市里负责经济的领导看中,挂职调任去市丝绸公司担任掌舵人。傅时雨接管丝绸公司时,账面已经连续亏损数年,他想尽办法说服农业局整合L城乡村蚕桑资源、鼓励农民种桑养蚕,让L城成为全省最大的蚕丝产地,又因为他的营销天赋,L城的丝绸以质量优良、明码标价著称,一时畅销长江两岸。三年之后,L市丝绸公司账面已经极漂亮地扭亏为盈,且经营模式一旦稳固下来,谁来接管都能继续维持盈利。
一块肥肉到手,政府将傅时雨从丝绸公司一脚踢走,踢到下一家亏损严重的市纺织厂继续耕耘。傅时雨是那个年代精准扶贫的能手,在服装纺织行业上下产业链尤其是威名赫赫。又一个五年后,傅时雨再一次扶贫完毕,市营纺织厂的巨大成功甚至奠定了L城此后几十年“纺织之乡”的基础,政府于是终于放心将市里最大的贫困户——超级赤字在账的服装厂交给傅时雨再展神通。
但这次,春风得意八九年的傅时雨马失前蹄。
服装厂经营期间,因为傅时雨和法务在外贸法律的知识漏洞,导致这家国有企业在充当全市外贸先锋期间被澳大利亚一个华人开的企业诈骗了将近一亿元的资金。
二十世纪初一个亿国资流失的窟窿,这是什么概念?蜜罐子里长大的傅筱筱对此浑然不察,直到傅时雨被相关部门带走调查了数个月、直到与她中学一街之隔的服装厂被愤怒的职工们洗劫一空、直到有人放出风声要绑架她以至于她每天都要由专人轮流接送上学放学、直到自家住宅被静坐的下岗工人虎视眈眈地包围住——傅筱筱这才知道事情的厉害,自家父亲的经营不善捅了超级马蜂窝,服装厂资金链条断裂,数千人下岗失业,让L市成功加入了国企改革浪潮的尾声;而她们这家姓傅的,瞬间成了L市的过街老鼠。
傅家从天上掉到地下,倒也不是垂直降落,幸亏有人还能帮助托一把。
相关部门调查许久,将傅家的来往明细翻了底朝天,实在查不出傅时雨私人经济上的问题,又有同僚旧属的奔走游说,傅时雨最终完璧归家。只不过傅时雨回来时,家已经没了,傅筱筱她妈卓文眉也是狠人,既然下岗工人静坐让她有家回不得,她直接将住宅卖了,卖房的钱上交公家,添做下岗工人的补贴费用。又因傅时雨军旅生涯中实在相处了几个不错的战友,其中一个正在北京做律师,听说傅时雨的事情立即赶来帮忙,委任了一家外资所和澳洲服装公司打官司,一年后成功追回了八成债务。还有两成,傅家砸锅卖铁、大举外债,终于弥补上了所有的损失。
至此,一场风波这才渐渐消弭于无形。只是傅时雨在L城彻底无法立足,被迫带着妻女去了相邻接壤的S市谋生,几番折腾,最终进入了S市最大的民营企业——梅氏集团,任职华东六省一市销售总经理的职位。傅时雨的销售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家里的经济条件渐渐好转,傅家在S市根基扎稳,生活这才重新进入正轨。
说是崭新的生活,但其实这个新生活的上空依然乌云密布。那一年所有的波澜中,那个姓纪的下岗女工人的轻生,是压在傅家所有人心头最沉重的一道阴影。傅筱筱知道爸妈嘴上不说,但其实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没有过去这道坎。傅筱筱还知道,前些年傅时雨暗中资助了纪云深的学业,直到纪云深大学本科毕业和校方明确说了不需要资助,傅时雨才悄然停止了对这份亏欠的弥补。
可是时至今日,纪云深当着傅筱筱的面,却说他妈妈的死和傅家毫无关系。傅筱筱难辨真假,想着纪云深毫无理由在这件事上哄骗她,又想如果纪阿姨不是因为下岗的打击,那又是因为什么轻生,丢下这么出色的儿子就不管了呢?
她心绪纷乱复杂,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回到了S市。
到了S市正是饭点时间,傅时雨和卓文眉已经知道她要履新的消息,这晚特地在一家西餐厅定了位子给她庆贺。
傅筱筱开车直接去了餐厅,在楼下停车场等电梯时,好巧不巧地遇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金豫,以及他的新婚妻子江晴。
“筱筱?”金豫今天一改平日西装革履的形象,穿着休闲装,看起来更潇洒温润了几分,“怎么这么巧?”
“是啊,好巧。”傅筱筱挤出来自前女友的大度微笑,“你们度完蜜月了?”
金豫笑道:“昨天刚回来,今天和江晴约了双方父母一起吃顿饭。”说到这里,他拉拉江晴的手,介绍道:“江晴,这是傅筱筱,我朋友。”
“傅小姐,久仰大名。”江晴也微笑着,伸手与傅筱筱相握。
她笑起来如玫瑰绽放,傅筱筱被美色眩晕,忍不住腹诽自己:看看人家这笑容,啧啧,又美又大气,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瞬间被秒成渣。
江晴对她眨眨眼:“对了,你给我们的新婚礼物我们很喜欢,在意大利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傅筱筱寒暄完毕,将目光从江晴脸上挪开,不受美色影响,脑子才重新冷静转动。金豫刚才的话不知为何又在她耳边回响了一下,这一回响让她心中警铃猛响。
“对了,你刚刚说——金叔叔他们也在楼上吃饭?”傅筱筱盯着金豫。
这电梯上去只有一家西餐厅,还是金家和傅家常来常往的那家餐厅。只不过这段时间金正康和傅时雨实在是王不见王,但凡相遇肯定鸡飞蛋打。今晚江晴的父母也在旁边,那两人如果真的闹起来,那就要出大笑话了。金豫见她紧张的神色立刻恍悟,脸上笑意顿时收了:“你爸妈也在?”
傅筱筱横他一眼,沉默代表一切。
江晴冰雪聪明,自然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轻笑说:“不至于吧,你们的事情不是早过去了吗?再说了,傅总和爸一把年纪了,不至于那样不分场合吧。”她说的爸,自然是她的公公金正康。
金豫和傅筱筱视线交流一下,却是不敢心存侥幸。电梯叮一声适时开在三人面前,江晴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率先走了进去:“别愣着了,进来吧。不上去看看,谁知道怎么回事?”
傅筱筱叹口气走进电梯,金豫扶着额,最后走了进来。
到了楼上餐厅,三人却见傅氏夫妇正站在餐厅门口,傅时雨脸红脖子粗,一看就是气不顺的样子,卓文眉在旁小声劝慰。
傅筱筱瞧一眼便知,傅时雨必然已经见到金正康了。看这生闷气的样子,想必是没闹起来,傅时雨自觉退出了尴尬场合,但是心里的不爽却与时俱增了。
“傅叔叔,卓阿姨。”
“傅总,傅太太。”
金豫和江晴各自礼貌打招呼。
傅时雨见着金豫揽着江晴亲密无间的样子,眼中恨不能喷火——当年送傅筱筱出国,这家伙站在自己面前也是这么亲亲热热地揽着自己的女儿,一口一个诺言,现今看来,全是狗屁!
“走吧走吧。”傅筱筱趁傅时雨发作前一把拉住他往电梯走,悄声说,“人家人多势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傅时雨恨恨道:“要不是见他亲家也在,非得让老金挪地盘。凭什么我们要溜?”
你溜都溜了,还说这负气的话?傅筱筱哭笑不得,说:“是是是,你对朋友最仗义了。”她和卓文眉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关了电梯门,这才松口气。
“老金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教儿子!”傅时雨心里不平,想着金豫就来气,“金豫这小子,口蜜腹剑,骗了你六七年,最后竟娶了别人!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傅时雨手紧握成拳,要是金豫此刻还在跟前,他大概就一拳挥过去了。
傅筱筱斜眼看他:“您平时不都说金豫胸有城府能干大事吗?怎么如今又成了口蜜腹剑?”
“哼!是我瞎了眼!”
傅时雨怒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傅筱筱和卓文眉听罢都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俩一笑,傅时雨心中的这股气啊,也就悠悠地慢慢地不知散去哪里了。
傅筱筱从二十一岁和金豫谈恋爱,到今年过年正式分手,两人在一起整整六年,也是她青春年华正盛的六年。两人分开时,若说傅筱筱一点也不迟疑,一点也不留恋,那也不是实情。只不过当她清楚知晓自己对金豫的感情根本不是爱,而是依赖、是习惯、是她一直以来利用他的呵护和庇佑慢慢治愈自己的伤时,她就开始试图掐灭这段关系。一开始金豫都以为她作,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后他总是来低头挽救这段关系。直到——今年的那顿年夜饭上,她失手将他的求婚戒指扔到地上时,金豫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金豫有金豫的骄傲,当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岂有不离去的道理。
因此这段感情中,过错方不是金豫,而是傅筱筱。金豫唯一的疏漏,大概就是没有将两人的分手事实告知父母,他转身就找到了江晴,求爱、求婚,订婚、结婚,以六个月的时间,迅速完成了此前六年的求而不得。这样的闪电速度,当然让金、傅两家的长辈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傅筱筱却乐见金豫这样的果断决绝,这让她心中的愧疚或多或少减轻了些。否则,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金正康——那位她敬仰的、一直被她认作为世上最仗义的长辈。
当年在困难中托着傅家一把的律师朋友,便是金豫的父亲金正康。后来傅时雨能够入职梅氏集团,也是因为金正康大力举荐和担保。当然,金正康年轻时遭遇厄难,傅时雨也曾大力相助。这对老战友之间几十年相知相惜相互扶持的深厚友谊,如果因为自己和金豫这点破事而闹掰,傅筱筱是怎么都不能接受的。
现在金豫喜结良缘,江晴能做金家的儿媳,金正康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自家老爹心中的膈应要怎么消除,傅筱筱不是不知道解决方案,只是太难做到了:如果自己找一个比金豫毫不逊色的男友,也许傅时雨的心气也就稍平了。
只是,这个年代找个靠谱的男人确实比找三条腿的青蛙都难啊。
(3)
傅筱筱新的工作依然base北京,入职title是高级法律顾问。
知道傅筱筱即将入职恒美科技,倪姗身为资深财经媒体的自觉,给她发了一堆恒美过往史以及高管们的履历和奇闻逸事。
没有人能抵挡八卦的神奇魔力,傅筱筱也不除外。
恒美CEO叶晖出自以房地产起家大名鼎鼎的叶氏家族,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代。但这个二代一无浪荡逸事、二无花边新闻,出了学校的门连续创业至今,恒美科技是其创业板块中最大的蓝筹。而且叶晖早早结了婚,夫人是从高中就在一起的初恋女友,如今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堪称成功人士中三观极正的标杆。
对恒美而言,叶晖夫人是绕不开的灵魂人物。她的名字不仅频繁存在于叶晖的新闻中,还存在于恒美的联合创始人、战略投资部门负责人顾淮的八卦传说中。顾淮是叶晖夫人的亲弟弟,乍看之下让人以为又是姻亲下的裙带关系,但顾淮的履历曝光之后,世人便知这位曾是小摩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总经理和叶晖的合作,是强强联合,而不是什么家族经营下的裙带猫腻。
财经专刊上的顾淮硬照是溢出屏幕的超级精英范儿,傅筱筱看着他曾经主导的那些著名投资,还有他为恒美融资的历史记录,再想想意大利遇见的那个似乎童心未泯的顾淮,一时很难把这两个身影合二为一。
除了这两个人,恒美最受人瞩目的另一位高管便是傅筱筱的恩公——纪云深。恒美科技目前直接汇报CEO叶晖的十二名大将中,纪云深是唯一一位从名不经传空降到恒美担任高管的人。他的履历非常简单,在校期间和同学创业,推出了一个针对学生市场的外卖产品,但后来外卖这块市场被巨头嗅觉闻到,纪云深的团队在巨头的挤压下难以夹缝生存,将产品卖给了恒美科技。叶晖买下产品后成立了外卖事业部,让纪云深在恒美总裁办公室担任了一年的助理后,将外卖事业部独立出去发展,纪云深也从总办下放,担任外卖事业部的总经理。
至于纪云深为什么如此得叶晖和董事会的青睐,外界无法获知。但纪云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可能是科技圈里业务大佬身上难得一见的,他是国内顶级名校汇仁大学的经济学博士。一个博士不去做研究,来做业务,确实是破天开荒第一例。
但不管如何,恒美科技的外卖业务在充足的资本支持和成熟的商业模式运作下,已经焕然一新,目前稳稳占据了市场第二,并正在强有力地冲击市场上最大的竞争者——百闻集团。
基于国内城市高压力高强度的生活节奏,外卖市场催熟的懒人经济这两年发展迅速,这个市场的竞争热烈度也仅次于网约车市场,热钱沸腾,硝烟四起。傅筱筱自己也是网上点外卖的常客,只不过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认真审视过这个市场。她也想不明白,恒美科技从做酒店旅游业务起家,与借鉴美国Yelp模式做本地生活服务点评模式起家的百闻集团,天然少了线下聚合餐饮商家的优势,它怎么就看中了外卖这个市场,又怎么就做成了这个市场?
未解的谜题对求知欲旺盛的她是极致的诱惑,傅筱筱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于12月1日,正式入职恒美科技。
仗着叶氏地产的雄厚财力,恒美在北京望京建了两栋甲级写字楼作为总部大厦。其地址虽然在看似偏远的东北五环,但这里高楼林立商业繁茂,号称北京市的第二个CBD,而且距离机场不过半小时的路程,实在比高科技公司汇聚的海淀西二旗后厂村要洋气得多。恒美科技在全国有四万名员工,三分之一在北京总部大厦办公,这其中,技术工程师就占了近一万。恒美科技的创始人、CEO叶晖本就是程序员出身,他坚信新世纪技术是驱动改革的唯一力量,“以技术创新,打造更美好的生活”,是恒美科技的SLOGAN。
傅筱筱所在的法务部位于恒美科技大厦A座的第7层,这座大厦9层以下,都是职能部门;从9层以上到22层,是业务部门;22层以上还有四层,是福利优越的食堂、健身房、游戏室和电影院。程序员哥哥们独占B座大楼,B座顶层还有四季花开不败的空中花园,和超豪华、堪比五星酒店的恒温泳池。
傅筱筱与新入职的员工们在HR的引领下参观了一圈公司,心中暗暗感叹:土豪就是不缺钱。她之前在WB也曾到旧金山总部办公过,硅谷的高科技公司向来以高薪酬、高福利、高人性化的办公环境著称,她没想到,国内原来也有毫不逊色、福利超A的科技公司。
领了工牌、办公文具等,傅筱筱到了7层法务部归位。孟飞澜不在办公室,他的助理告诉她,孟飞澜上午有会,中午订了附近的餐厅,请她吃入职餐。
恒美的法务部不同于WB中国部小而美的团队。傅筱筱加入的这个新团队有将近两百名同事,其架构扁平、职责分明,分为诉讼支持、投融资并购支持、业务板块支持、海外业务支持、综合中心支持五大板块,俨然是一个中型所的构架。法务部占据了A座7层一半的工位,还有一半,是战略投资部门的同事。
傅筱筱因为有海外留学和外企工作的背景,被安排在海外业务支持团队,直接汇报给孟飞澜。这个团队是孟飞澜来恒美之后才筹建成立的,是法务部最新的板块,同时也是人数最少的,才六个人,除了傅筱筱暂时base在北京外,其他的人分布在全球各地,旧金山、布鲁塞尔、伦敦、新加坡以及香港。
孟飞澜在她入职前坦然相告:“我还没想好你最终的定位,先从你擅长的事情做起。”
傅筱筱没有异议,她也还没有了解透彻恒美科技,不知道自己能发挥的最大价值在哪里,至少,从擅长的事情开始熟悉这个公司,是最快最简单的途径。
她在孟飞澜助理的引领下和法务部同事们逐个打了招呼,然后开始进入恒美科技内部研发的办公软件“条文”中开始工作。
“条文”最大的功能类似于微信,是公司内部员工交流的即时通讯工具,除了通讯外,条文后台还链接公司邮箱、拥有云端在线办公工具,满足内部封闭办公的所有需求。
傅筱筱没想到自己在“条文”中收到的第一条私人信息是顾淮发过来的:“Hi,蹭票的小姐,欢迎入职。”
他怎么知道自己入职恒美的?傅筱筱一笑回复:“Hi,蹭饭的先生,请多关照。”
第一天就收到了联合创始人的亲自问候,这真是莫大荣幸。傅筱筱想起意大利的不期而遇,不免就想起意大利那晚的遭遇——她既然能与萍水相逢的顾淮成为同事,在意大利那位救命恩人,是不是也能有缘再见?
说也奇怪,她这是什么命,竟如此多舛,频频需要旁人来救?上天给她写人生剧本的时候真是用心啊。
她心底问候着命运之神,指下冒昧地给纪云深发了一条信息:“恩公,我进入恒美为你打工啦。”
(4)
忙碌的工作让时间迅速充实起来,傅筱筱根本没有所谓的过渡阶段,从上班第一天起就开始分担海外业务支持的繁忙工作。
恒美科技以在线酒店旅游业务起家,酒旅业务是目前集团当仁不让的老大哥和绝对盈利主力,其全年交易额超过五千亿元,国内再无敌手,便是和国外同行相较,也是绝对翘楚。作为全球化视野的公司,恒美科技在线酒旅业务需要对接全球的航空公司、酒店集团和旅游集团,来往的合同协议如过江之鲫,当然,对簿公堂的案子也数不胜数。这么大一块的业务支持工作,原先的法务部无力承担,主要依赖外部合作律所,孟飞澜入主法务部后,这部分工作才开始出口转内销,由傅筱筱所在的团队一步步对接过来。
要胜任这块工作,需要深度了解全球的旅游、合同、电子商务等法律,其实对傅筱筱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傅筱筱从对接北美业务开始,兼顾学习欧洲和亚洲等主流市场的相关法律。繁忙的工作加上厚重的学习任务,她入职的第一个月几乎连一点私人空间也没有。
倪姗许久没有见到傅筱筱,念叨得不行,挑了一个外出工作的中午专程跑来恒美大厦,和傅筱筱共进午餐。
傅筱筱带着她到A座顶层员工餐厅,倪姗对着周遭环境暗暗咂舌:“羡慕嫉妒恨,这是食堂吗?这是高端西餐厅!”
傅筱筱说:“倪小姐,这确实是内部西餐厅,食堂在下面两层。你特地来看我,我总要带你吃点好的。”
“还算你有良心,”倪姗笑嘻嘻翻看菜单,“我要吃最贵的。”
傅筱筱宠溺道:“你随便点。”
两个人点了菜,倪姗看着她精神萎靡,眼睛下是粉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摇摇头:“你这气色,啧啧,怎么好像几天几夜没睡了。”
“别提了,我昨晚加班到十一点,回家就睡了三四个小时。凌晨四点半起来和美国那边团队开会一直到早上九点,然后就又来上班了。”傅筱筱打个呵欠,手托着腮,这一刻松懈下来,只想昏昏欲睡。
倪姗皱紧眉:“说实话你到底拿多少钱一个月?算算时薪,比得上工地搬砖的吗?”
傅筱筱被这话逗笑:“反正比不上你这个金牌记者。”
“孟律师真的是压榨机!”倪姗心疼她,出馊主意,“要是他们不给你相应的回报,你不是搞劳动法的,去告他们!”
“告谁?”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颀长身影,横空插话后,大咧咧坐下来。
倪姗侧首,望见来人面庞的一瞬,似被花迷了眼。
来人问傅筱筱:“是你朋友?不介绍下?”
“顾少!”倪姗对这张财经媒体上争相报道的面孔再熟悉不过,根本不等傅筱筱介绍,已经激动地伸出手,“你好,我是XG媒体的记者倪姗,幸会幸会。”
顾淮与她轻轻握手,优雅地笑:“原来倪小姐,认识你是我荣幸。”
他转过头又对傅筱筱说:“点菜了吗?有我的份么?”
这家伙蹭饭上瘾吗?自从入职恒美,这人隔三差五出现在她的餐桌上,让她不明不白地被同事们用有色眼镜审视多次。傅筱筱此时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拒绝:“没有。”
“那我吃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颇委屈,“开了一上午会,真的好饿。”
傅筱筱很想请问他脸皮到底有多厚,但来往都是同事,而且此人身居高位,她实在发作不得。
她压低声音提醒他:“顾总,你知不知道职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老板不要蹭下属的饭,有受贿的嫌疑。所以,一般都应该是老板请下属吃饭。”
“我又不是你老板,”顾淮微笑,“而且你也放心,工作上我绝不给你任何好处,嫌疑不攻自破。”
傅筱筱瞪眼,正好服务员开始上菜,顾淮拿着菜单和服务员又点了两个菜。
这两人有情况——倪姗的眼睛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本独自瞧着好戏,直到看见顾淮下意识将那份海鲜饭推到傅筱筱面前,她才忍不住咳嗽一声:“抱歉顾少,这是我的,筱筱今天没胃口,就点了一份沙拉。”
“没胃口?”顾淮盯着傅筱筱认真看一眼,“身体不舒服?”
傅筱筱没好气说:“早餐吃得多。”
顾淮又看了她两眼,没有再问,转过头开始和倪姗寒暄:“你是我家筱筱的好朋友?”
我家筱筱——这称呼一出,倪姗一身鸡皮疙瘩,正喝着水的傅筱筱险些被呛到。
倪姗说:“我们是大学室友,我、她、还有一个童依依,我们三正好被各自系排位排剩下了,有缘在一起住了四年,是铁杆闺蜜。”
“童依依。”顾淮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他笑对倪姗说:“我和筱筱也十分有缘,她有和你说过么?”
倪姗:……
傅筱筱在一旁都快抓狂了,倪姗灵光一闪,问傅筱筱:“莫非你在意大利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顾少?”
“不是……”
傅筱筱刚想解释,顾淮非常不满的截住她的话:“怎么不是?难不成你在火车上蹭我的票,还想抵赖?”
“所以在威尼斯晚上救筱筱的,也是你?”倪姗期待地看着他,这眼神显然比刚才纯粹的仰慕要多了些温度。
“救?”顾淮一怔,对这话显然觉得意外。他问傅筱筱:“你在威尼斯遇到过危险?”
傅筱筱低头喝着水,她此时已经恢复平静:“没有,就是出了一点小状况。”
倪姗吐舌,知道自己误会了,忙抱歉地耸耸肩。
顾淮一贯风流的眉眼略略深沉了些,他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吃完饭,傅筱筱送倪姗到楼下大堂,离开时倪姗到底是没忍住,问她:“那个顾少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傅筱筱可能休息时间太少,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你个笨蛋!”倪姗伸指点点她的额角,“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傅筱筱失笑:“怎么可能?他就是爱玩,和其他女同事他也这样。”
“真的?”
“真的。”
倪姗想想还不放心,叮嘱:“不过顾少这样玩世不恭的人,让人看不出什么真心,而且之前风流韵事也不少,不是什么良配。”
“你别瞎想了哈,”傅筱筱郑而重之地说,“我和他真实只是同事而已。”
倪姗叹口气:“但愿如此。”
她忧心忡忡地走了,傅筱筱见她上了出租车,才转身回7楼。
其实对顾淮异样的举动,傅筱筱不是没有感知,但要说顾淮是心存什么特殊的念想,傅筱筱却觉得不至于此。何况这段时间听一些同事们私下的八卦交流,她也知道:虽然顾淮是风流不羁,但他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从不吃窝边草。
(5)
晚上十点,恒美科技的两座大楼依然灯火通明。纪云深刚从机场回来,上电梯到A座22层,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却看到办公椅上有人端然而坐。
纪云深看到那人一点也不惊讶:“你这么喜欢这个办公室,我不介意和你换一换。”
“这里风景的确好啊。”顾淮双手抱着头,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他的背后,落地的玻璃窗外灯火辉煌,正是人间最真实的繁华。
“那我去7楼,你留在这里。”纪云深在外没日没夜奔波了一周,实在有些疲惫,“我可不想每次回来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顾淮摇摇头:“那可不行,刚在7楼发觉了些乐趣,哪能现在拱手相让?”
“什么乐趣?”纪云深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拿出电脑开始处理工作,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和孟律师相处很愉快么?”
提起这个名字顾淮就头疼,倒吸一口冷气:“相处愉快?就那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头,他看我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我稍微和女同事和颜悦色地聊会天,他就让他助理给我邮箱发一封《职场反骚扰规定》。难道我会吃窝边草不成?”这话说出口,他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竟然感到一丝心虚。
纪云深轻轻一笑,不言语。
顾淮道:“还没问你,你到底怎么说服孟律师来恒美的?”
纪云深依然不言语,顾淮冷哼:“你这家伙,明面上撺掇我去办这事,暗地里自己却不声不响办好了,害我被叶晖好一顿练。你说说,这件事你办得厚道么?”
纪云深盯着电脑目不斜顾,淡淡道:“是你自己拖拖拉拉不去拜访孟律师,怎么还赖别人?”
顾淮捂着脸:“实不相瞒,每次和这个老头面对面,都会心里发怵。”
“难得,这世上你还有怕的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顾淮叹着气,“当年我在投行负责的第一个大案子就是和孟律师的律所合作,因为一个小失误,被他当众训斥了半天,也是要命。”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傅筱筱中午憔悴的模样,又叹息道:“孟律师这样小的心眼又是这样大的脾气,他手下的那些人肯定日子很难过吧?”
这个问题纪云深无法回答,只是说:“既然你这么怵孟律师,怎么还在7楼流连忘返?”
“不知道,可能7是我的幸运数字?”顾淮嬉皮笑脸地说。他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起身准备离开。
“唉,你吃过窝边草么?”顾淮开门时突然问。
纪云深眸光微动,还未言语,已听到顾淮怅然喃喃着:“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我是兔子么?”
“奉劝你,”纪云深冷冷道,“谨言慎行。”
“你怎么说话的语气和孟老头一模一样?别紧张,我就随口说说。”顾淮不以为意的笑一笑,关门离开。
办公室恢复悄无声息的寂静,纪云深看着窗外灯火明明灭灭,想起顾淮方才窝边草言词,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他拿起手机点开条文,积压的信息太多,他往下滑动,看到孟飞澜的留言:“明天元旦,你若无安排,不如来寒舍一聚。我邀了几个年轻人,一起聊聊天。”
逢年过节总是业务最繁忙的时候,因为需要部署各种市场营销策略和活动安排,尤其是从圣诞到元旦的这一周,往往是提升DAU[4]和刷新订单量最好的时段之一,他轻率不得。前几天圣诞节期间,他亲自在竞争最激烈的长三角一带部署作战计划,成功将DAU提升了120%,全国日订单突破千万关口,并顺利从百闻集团占据绝对优势的长三角市场抢夺出超过40%的市场份额。
这是一次历史性突破,恒美在北方外卖市场本就占据优势,如果南方市场份额持续追赶,恒美和百闻集团在外卖市场上市占率天平将会发生颠覆性的倾斜。当市场竞争中第一、第二开始在峰点对战时,接下去的战场无疑会更加惨烈,但对以狼性著称的业务团队来说,这会让他们更加热血沸腾。
纪云深没有狼性基因,也不是容易热血沸腾的人,他从来都是业务团队中最克己复礼、最清醒的那个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是最无法随心所欲的人。即便他预感到孟飞澜家宴上的那些年轻人会有谁,即便那里也许会有他想见的人,即便所有的元旦活动策略都已板上钉钉、甚至早就与圣诞的活动一起推出,他还是不能去孟飞澜那。
因为明天业务部门会有超过一半的员工坚守工作岗位,他得陪着兄弟们一起。
他回复孟飞澜:“明天需要加班,抱歉不能参加。预祝您新年快乐。”
他又将信息下滑,直到看到傅筱筱的头像。点开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还留在她问候的“圣诞快乐”上。他记得那天会议实在太多工作也实在太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条信息,更不谈去回复。
他放下手机,继续工作。电脑上是商业分析部门刚刚发送的近三个月外卖市场演变的分析报告。商业分析部门大概是整个业务部压力最大的部门,即便他们没有市占率这样的硬核KPI,但守着一个经济学博士身份的老板,每一次送上来的报告在纪云深的批注下显得千疮百孔,也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等纪云深批完报告,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拿起手机,发现屏幕还停留在与傅筱筱的对话框上。他已经收到了她2017年发来的第一条消息:“恩公,元旦快乐!”
他望了那条消息许久,依然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