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鱼缸里的大海

借着不错的气氛，我问了詹晓宇一个问题：“哎，窗台上放那几样东西，你物归原主了？”这事像一只在我心里蠕蠕而动的小虫子，挠得心痒痒，老想问，又怕詹晓宇急。

“我扔了。”他说，脸上一副坦然的模样。

“扔了？是谁的？我能问问吗？”

“谁的也不是。我买的。”

他的话勾起了我老大的兴趣。“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那段时间我胸口堵着一团火，不做点什么要把自己烧死了。我就是想激怒你，和你好好吵一架，也许火就发出去了。可你不给我吵架的机会。”

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一直在错怪他，以为他为了报复我出轨。

詹晓宇沉默了半晌才再开口：“老婆，我可能心胸有些狭窄。当年追你，没有半分掺假，对你是真爱，那时感觉，只要你答应我，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可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我发现，有些事我接受起来，的确有困难。这就像煮了一锅大米饭，米好，水适量，煮出来的饭香甜好吃，但吃着吃着，出现一粒沙子，把牙崩掉了。那米再好吃，也不敢吃了，对米饭都有了成见。这个比喻不一定恰当，但我真实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这是詹晓宇第一次坦诚地同我讲起出事后他的感受。我以前只是觉得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却从来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这样想一想。

他又说：“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都是姐姐，从小被各种宠，可能心理承受能力弱一些。工作以后，我努力观察别人，挑人家爱听的话说，得到个情商高的评价。我情商真的高吗？这些年我常常反思自己，其实我情商不高。真正的情商高，是基于包容性强，对人对事都有很强的同理心，我的同理心并不强。所以，你出了那件事后，我努力告诉自己，错处不在你，你也是受害者，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但是，我还是无法接受一些东西，包括，让我去爱一个标志着我的耻辱、我的痛苦的孩子。”

他的话我觉出有不是很认同的地方，但具体哪里不认同，我又说不出来。听到他这些话，我也明白这几年，他也是在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中过来的，我们两个人其实都不容易。

我没有接话，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几年，我心里也很苦。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我看到在星巴克墙外他抱着你，那个画面一直粘在脑子里，甩不掉抠不掉。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是他给你降了房价，你对他的胁迫半推半就，想以这种方式，偿还那个我们无力偿还的人情。你应该知道，这对我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既恨他，也恨你，就算阿春告诉我，是他把你灌醉做的，我仍然无法原谅，我想，我那么提醒你，不要接受他所谓的好意，你怎么就是不听？要不是你愿意发生些事情，为什么会对那么明显的意图视而不见？”

我听着这些话，哭的稀里哗啦。他说得是呀，我为什么会那么相信自己？明知山有虎，却要偏向虎山行，这种行为在哪个丈夫的眼里，都不会是无辜的。我抽抽噎噎地说：“是我不好，我以为自己小心，光天化日之下，就不会有事。事情发生以后，又不敢跟你说，一错再错。不怪你，全是我的错。”

几年来，我从不敢碰最让我们伤情的那件事情，那里就像一个雷区，不小心碰到就会被炸得伤痕累累。可是，今晚，把事情说开的感觉真好！压在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甚至听到了它砸向地面的声音。

詹晓宇这个人从本质上说，是个十分单纯的男人。他对我的呵护是真的，痛恨是真的，原谅也是真的。事情说开以后，心情开朗了，加上一段时间的刻意健身，整个人竟又恢复了一些几年前那种小狼狗的气质，还多了些生活阅历带来的沉稳，现在的他往哪里一站，都能站成吸睛的风景。

其实詹晓宇的笔下功夫也曾不俗，当年做体育记者的时候下笔成章，颇有见地，只是太多年不碰这些了，不愿再捡起来。有次聊天，我说：“眼看奔四了，除了干健身房，是不是把笔下的功夫也捡起来，全丢了怪可惜的。”

他说：“健身也是个大事业啊，以后越来越多的人会意识到健身的重要，挺有前景的。”

“我看你没事也成天抱着手机刷，开个副业，每天发点东西，没准还能成网红呢。”

“网红就别想了。网上都看小鲜肉，哪有看老腊肉的。”

“那可不一定。现在是老阿姨爱小鲜肉，小姑娘爱大叔。”

他对我的话似有所感，注册了一个新的视频号，开始不时地发些健身中需要纠正的常见错误，没想到还挺受欢迎。

我们的关系早已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也就是左手摸右手，平时无知无感，但是一只伤着，另一只就会有极度的疼痛和不便。只是我俩重新和好后，我们对彼此的身体就好像失去了探索的欲望，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渴求。但是很奇怪，关系平静了以后，反而家人的意味更浓了——是家人，不是爱人。这种变化一开始我很不适应，但是慢慢地，觉得好像这样更好，长久的日子大概就该这么过吧，记得小时候，家里冬天烧蜂窝煤炉取暖，我爸到晚上就“封炉子”，叫炉膛里的蜂窝煤收起火苗，到早上那炉子还是温的，打开风门，火苗就又活泼泼地燃起来。婚姻是一个道理吧，到时候不“封”起来，一直烧，没多久就成了灰，炉子就凉了。

我已经不再“宝贝”长“宝贝”短地叫詹晓宇了，大多数时候叫“哎”。但是晚上他睡着以后，我喜欢借着幽暗的小夜灯，静静地看他依旧好看的脸，有时看着看着，还会柔情顿生，眼中蓄满泪水。我们的青春小鸟，不知不觉中就飞走了，这缕柔情，就是翅膀飞翔时扇动的微风。有一次没收住，一滴眼泪落到他脸上，我连忙用手指轻轻地擦，把他擦醒了。他把我拉到臂弯里，拍了两下，就又睡着了。我枕着他胳膊，怕压麻了，只能轻轻抬着身子，半夜下来，累得要死。

我没想到，詹晓宇悄声不语的，把这些年的健身心得整理成一本书，在小晨姐的帮助下出版了。他叮嘱小晨姐，在书没面世之前先别告诉我，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所以小晨姐一直对我守口如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他的健身房等他下班，一起去幼儿园接孩子，他一告诉我，我想都没想，直接扑到他身上，给了他一个亲脸杀。他好像对这种我们以前常做的动作不太适应了，躲那一下让我差点扑空摔倒，之后又带着歉意跟我说：“这不是听老婆大人的话嘛，你说叫我开个副业，我就开了。”

他这句话，把我刚刚冒出头的那点不快都驱散了。我们都在努力前行，不让社会、不让生活、也不让彼此落下，这种状态就已经好过了同龄的大多数人，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唯一有件事我无法释怀，就是詹晓宇对詹宇桐的态度始终不亲近。孩子很敏感，能够感受到这种疏离，所以性格就不那么开朗阳光。此事叫我心里十分为难，我无法要求詹晓宇强行表现出父子情深，也不能给孩子一个说得通的解释，只能加倍向他展现母爱，周末不时开车带他去郊区，去野生动物园，让他尽可能多地接触大自然。有一天我正抱着他，在野生动物园的游览车上看老虎，他说了一句童言无忌又无比真实的话：“妈妈喜欢我，爸爸不喜欢我。”

这句话重锤我的心脏，叫我晚上躲在卫生间里泪崩。詹晓宇进卫生间，看到我在哭，说：“不会又有什么事想不开了吧，很久没见你这样了。”

听他那与以往的亲密隔了段距离的调侃语气，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扯下张卫生纸按在眼睛上，仰头看了几秒天花板，说：“没事。”

没留意的时候，也没觉得孩子有什么异样，留心观察以后，我发现詹宇桐经常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低着头在我给他买的画板上划来划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特别喜欢画画，画得也不错，经常有一些奇思妙思。有一次我去幼儿园接他，老师把我叫住：“你家詹宇桐是个天才吧，4岁的孩子，画出这样一幅画。”她拿出一张纸，上面用彩笔画了一个圆形的鱼缸，里面游着密密麻麻的各色小鱼，有一条很大，张牙舞爪。重要的不是鱼缸，这样的鱼缸我家桌上就摆着一个，里面养了几条红黄黑白的金鱼。我惊异的是，詹宇桐给这幅画取了一个名字，叫“鱼缸里的大海”。

大海他见过。和詹晓宇分居住我爸家的时候，有一次出差，我带着他，那时他才两岁，我抱着他去过海边。可他看到的大海里面，看不到鱼。后来给他买了一套识字图片，里面有大海，大海里画着鱼。

他是怎么想到，把满是鱼的大海，装进了小小的鱼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