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忆井
写给村野之际那方井:
从记忆伊始,你这方老井就默默地等在那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们从你身旁或急、或缓地擦过,行走间,我们似乎从未仔细地望过你,常常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在井中阅览了四季。
春始,井面映着井边一树桃花,你倒像是痴痴地望着那树桃花,风摇桃花动,池映桃花随,不知你是咿呀学语,还是真想要那树桃花。风还真是宠溺你啊,随了你的愿,稀稀疏疏送了几瓣桃花,这倒是你最为臭美的时候。你高兴地把它们点缀在你透净的脸上,绿的浮萍,粉的桃花,一时竟不觉得你俗,倒有几分好看。你啊!可真像个胆涩的孩子,随后突如其来一声春雷惊了你,竟震得你一团乱麻,却不知到那里躲藏。
夏初,那浮萍,水草可是张牙舞爪,你透净的脸没几天就变了副模样。我们这群小孩啊,生怕你不喜,就天天去瞧,嘿嘿其实啊我们是馋你浮萍下嬉戏追逐的小虾和水面上点水的蜻蜓。大人平时可不让我们靠近你,只有夏天这美其名曰“清除浮萍大行动”的当儿,我们这群小孩准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当然啦,这可是我们的小秘密,可别同别人讲哟。到那时,我们这帮小孩们扛着长长的,前柄绑着大大的漏勺的竹竿,浩浩荡荡的来到你面前,你好像熟悉了一般,面不改色,我们熟稔地捞着,仔细搜索着每一瓢捞起的浮萍,生怕错过任何一只小虾。忽而你像是被我们挠地酥痒起来,发出一声声无声的讪笑。要知道,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把它们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看着它们在独属于我们的小井里游来戏去。可大人们对这些总是不屑,他们啊!最爱的是抱着西瓜,大瓶的水放在井水,用绳子系着,咕咚一声,静静地泡几小时“冷水澡”。哦,对了,我还要偷偷告诉你,大人们总是劳作完拿水瓢去你那亲自舀一瓢豪饮才满意,那是因为他们呐,常常怀疑从管道引出的水没你那的甜。
秋末,你井面的浮萍生了怯意,倒是井底的水草和浮藻还惬意地荡漾着,那群小虾们还不知秋意,无恼地游着,倒有几分“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意味。井沿暗石青,藻掩明沙白,你井底的泉眼汩汩地跳动着,似乎是在雀跃着,细沙翻涌折射着日光,轻轻地摇曳着。忽而才发觉你是活着的,大概扶着井沿的石头就能听见,感受到你似有若无的呼吸,但我们从未那样静静地、慢慢地屏住呼吸去感受你的存在,你倒是不在乎我们是否关心这些,只是始终如一地等在那里,望着我们取水,离开。风还真是怜惜你啊!带着满是秋信的叶塞你满怀,大人们见不惯风偷偷送信,催促着我们这帮小孩捞取那些泛黄的叶,我们小孩哪里懂风的心意,只当是游戏,欣欣然地去了。那些叶一片一片的捞起,我想啊!你大约是哭了,不然那些叶上怎会湿漉漉的?希望你呀!可别生我们的气。
一整个冬日,你那边,大人、小孩都是不愿去的。他们啊!可不喜欢冬日湿冷的空气,都躲进了房间里,守着炭火,沏着热茶,磕着零嘴,看着电视……他们倦倦地留在房里,你却落寞地守在那儿,徒然升腾着白茫茫的井气。有点心疼你啊!可你倒什么都不说,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忽而雪缓缓地落了下来,周围静得只听见雪落竹梢、擦过竹叶的声音。雪触过你的脸,“消失了,不过凉凉的,”你大约这么想。“下雪啦!下雪啦!”小孩们兴奋地叫喊着,你静静地望着,没出声。
你啊!极少生病,但生起病来真叫人怜惜。我最恨那张牙舞爪的浮萍趁着你虚弱,气势汹汹地来占领你的地盘,日渐消瘦的你没了往日的精神,耷拉着。还好,听闻你病了,全村的人围在你身旁,提着桶,荷着锄头,为你治病:放干井水,清理水草,泼撒石灰,一气呵成。静了一夜,你那泉眼如同心脏般砰砰地迸发出汩汩清泉,你又恢复了原样。你大约又哭了,不然那日升腾的水汽怎么变得那么多?
四季轮回,我们渐渐成长,你却好像一成不变,始终静静地望着,没有出声。不,或许你也变了,你井沿石头上的青苔变得灰青,你头顶的桃花树变得惰于开花,你倒是永远用清澈如一的眼睛窥探着世界。你啊!明明那么渴望着他人的关注,为什么不说呢?大概是说了的吧,在升腾的水汽中,在清甜的井水中,在悉心守护的小虾中,你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们似懂非懂地回应着,你就欣然地接受了。
我没有忘记你清冽的馈赠,没有忘记你粼粼波光的雀跃,没有忘记你袅袅的井气。这只是场短暂的分离,我想每次回到你身边时,能捧一杯井水一饮而尽,能为你再拂去泛滥的浮萍。请你永远等在那儿,别走,好吗?
愿你安好!
井边的孩子
写于路遥知马力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