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在老家的时候,会用微波炉加热食物或开罐头吃,和在外婆家相当不同。外婆家的味噌、酱油,还有萝卜干,都由她亲手制作。我第一次知道一碗味噌汤里面含有小鱼干、柴鱼、大豆、麦曲等许多食材的时候,感到非常惊讶。
外婆站在厨房里的身影被神圣美丽的光晕包围着。光是远远看着那身影,我都会感到平静;要是站在她旁边帮忙,我就觉得自己参与了某项神圣的工作。
外婆常用的“适当”“咸淡”这些词,令不习惯做菜的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渐渐地我明白了,外婆是在用“适当”“咸淡”这种笼统又宽泛的词来表达料理的最佳状态。
梅干不知不觉地在我口中下咽,舌头上只留下梅子核和跟外婆有关的回忆。
都市里夏天刚刚结束,但是在这里,真正的秋天已经来临。吃过饭团后,我感觉更冷,坐在小巴最后一排,我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想喝点热饮,可已经上车了,身上的钱也不够。
我像抱着婴儿般把米糠酱瓮抱在膝上。感觉暖和了一点。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看向窗外。
已经被我忘记的家乡地图像底片显影般渐渐苏醒过来。我脑中的那幅旧地图上又追加了新盖的房子和新开的商店。
小巴缓缓开进了绿荫浓密的山中。我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小巴转弯时就可以看到“乳房山”了,高高隆起的两座山头紧紧靠在一起。这两座山高度相同,山顶上也都矗立着一块岩石。远远看过去,就像仰面躺卧着的女人的乳房,因此村里的人一直以来都叫它“乳房山”。
听说“乳房山”的山谷,就是相当于乳沟的溪谷处,建造了日本屈指可数的蹦极台。我几年前偶然在新闻上看过这件事。
仅容一辆汽车通过的狭窄山路两侧印着“欢迎来到蹦极之乡”的桃红色鲤鱼旗,非常显眼,还有大到让人以为放错地方的招牌。我想,这一定跟奈空有关。
下车时我迅速拿出“非常感谢”的卡片,向司机告别。“欢迎来到蹦极之乡”这几个大字在我眼前跳跃。
阴沉的天空中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右手抱着米糠酱瓮,左手紧拎着篮子,一路走回老家。
途中想要小便的话就在草丛里解决。在这人口不到五千的村庄里的山路上,你不太会碰到人。当我尿尿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雨蛙,一直盯着我看。我伸手摸它,它轻快冰凉的四肢便攀住我的手掌。
我告别了雨蛙,再度踏上山路。走到杉树林立的路段时,一只翘起大尾巴的松鼠蹿过我的眼前。
渐渐接近“乳房山”了,我的心因兴奋颤抖着。
我抱着米糠酱瓮,拎着篮子,在老宅前静静站了一会儿。村子里的人背后叫这栋建筑为“琉璃子御殿”,琉璃子是妈妈的名字。宽广的场地上除了主屋,还有妈妈经营的小酒馆Amour、储藏室和一些田地。我和妈妈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有如千层派似的层叠而出。
门前新种的大棕榈树歪了,是水土不服吗?大树下方的叶子已经枯萎,变成褐色。这块四周环绕着茂密树林、被单独整理出来的土地,本来是妈妈的情人、人称奈空的所有物。
这栋从空中俯瞰时就像被撒上一层灰,色泽暗淡,只有显眼处花了点钱装修的建筑,其实是偷工减料、半途而废的住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用推土机或别的什么把它全部铲掉。
奈空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根岸恒夫混凝土建设的社长,我读小学时就听到人家称他为奈空。
我是私生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我千祈万求,绝不希望他是我的父亲。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主屋和酒馆,径直走到后面的田地去。
我想赌一把。
如果能够挖到妈妈的私房钱,我就带着那笔钱逃走,再次逃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妈妈完全不信任银行,她把装着钞票的香槟瓶子埋在田里。
我曾在夜里偶然看到,所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万一没有找到……
我走进田里。天色更暗了,落下冰雹大的雨滴。终于下雨了。
妈妈明明对农业一点兴趣也没有,田里面却还是种着蔬菜。或许是因为奈空以外的另一个情人会帮她种田吧。
眼前的芋头叶硕大又茂密,田里还种有葱、萝卜、胡萝卜等。我忽然好想做菜,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先开始挖特意竖着稻草人的地方。
一般人会以为那么醒目的地方不会埋着贵重物品,但妈妈就有别人怎么以为就偏不怎么做的大胆性格。
可事与愿违,从地下挖出来的居然是我以前埋下的藏宝盒。
起初上面满是泥土,所以我没有发现,但拨开泥土后,我顿时觉得那个饼干盒很眼熟。
我忐忑地打开藏宝盒的盖子。
里头都生锈了。
记忆中的物品再度出现在我的眼前。
水枪是我从前到处闲逛时随身带着的东西。有时候我在里面装上果汁,再远远地射进嘴里喝,冲着从庙会买回来的乌龟的壳喷水或是浇花时也都用这把水枪。溜溜球是我无聊时最爱玩的。我喜欢爬上附近的那棵大无花果树,舒服地坐在树枝上玩溜溜球。上面写着“妈妈”的白色小石头是我生妈妈的气时用力摔到水泥地上以发泄怒气的重要道具。我还在石头背面用蜡笔画上类似妈妈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图案。
还有熊猫玩偶、第一次吃到的外国巧克力那漂亮的金色包装纸、有着淡淡清香的橡皮擦、掉在路旁的蝴蝶的翅膀、蛇蜕下的皮、吃完的蚌壳及蛤蜊壳等很多很多现在已经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拿着那些东西站在田中。一闭上眼睛,那段时光便苏醒了过来。吃零食、吃饭、看电视、做功课、洗澡、睡觉,做每一件事情时我都是孤独一人。
妈妈总是娇媚地在酒馆里招呼客人。
我想玩一下很久没玩的溜溜球,正把线缠好站起身来时,主屋的玄关就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一团白白圆圆的东西一溜烟地冲了过来!是照片上的那只猪,像头斗牛般地冲向我。
啊!我发觉不妙时,猪已经冲到我的眼前。从我离家后,妈妈就一直和这只猪一起生活。猪比我看照片时想象得还要大,近身看时更觉压迫。
我本能地转身就跑,可猪跑的速度也比我想象得快。我好几次被菜叶子绊住,差点摔倒,但还是拼命逃。
途中我掉了一只鞋子,也还是继续跑。每当猪鼻子碰到我的屁股时,我都生怕会被它吃掉。猪是杂食动物,或许会吃人啊!我一身泥土,而且本来体力就不好,于是很快就喘不过气,瘫倒在地。
但最糟糕的才刚开始,听到骚动的妈妈一边大喊着“小偷!小偷!”一边冲过来。过惯夜生活的她刚刚还在睡觉吧!蕾丝睡衣下穿着一双黑色长靴,正拿着镰刀向我冲来。她还没认出我来。
十年不见,完全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的妈妈,脸部轮廓很深,看起来像整容后穿着女装的中年男子。我不出声地默默抵抗,泥土的味道混合着妈妈的香水味,很难闻。
视力不好的妈妈终于在镰刀朝着我肚子挥下来的瞬间认出了我。真是千钧一发。
我回过神来时,雨势变得急乱,风力强大,如同暴风雨般。妈妈和我都全身湿透。隔着薄薄的睡衣,妈妈没穿胸罩的胸部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还是像“乳房山”一样高挺丰满的乳房。
我完全忘记单词卡的存在,只是跌坐在田里,张着嘴凝视妈妈。
妈妈的肩膀剧烈起伏,嘴角像怪兽喷火似的冒出白雾。
一瞬间,我们俩四目相对。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
走到玄关的时候,她回头看向我这边,微动下巴,猪也甩着弹簧似的细细尾巴,慢慢地跟在妈妈后面。
我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
不但没有如期待的那样找到妈妈的私房钱,还被妈妈逮个正着,这真是最糟糕的结果。
既然这样,想到别的地方展开新生活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我身上连坐小巴回车站的钱都没有。我现在能去的地方真的只有这里了。
我站起来,做好心理准备。先把挖出的藏宝盒再度埋进土里,接着去拿掉落的鞋子,然后抱着米糠酱瓮,拎着篮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家门,嘴里满是泥巴味。
十年没有进过的家门啊。
那只猪就住在主屋旁边加建的漂亮猪舍里,猪舍门上钉着写了“爱玛仕”三个大字的牌子。
洗完澡,喝着妈妈泡的带点酸味的速溶咖啡,我用夹在报纸里的广告页的背面和妈妈进行笔谈。妈妈借了睡衣给我穿,睡衣的纤维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连对着妈妈也发不出声音。我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在广告页背面写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完全忘了妈妈的字有多漂亮。反观自己,因为紧张和畏缩,我握笔无力,只能写出又小又丑,像是濒死的蚯蚓般的字。
我们面对面坐在电暖桌前,轮流写字,中间耸立着高不见顶的十年岁月之山。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我们的笔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身无分文,开口向妈妈借钱,但如预料般遭到拒绝。不过,妈妈也不愿让她的亲生女儿过着游民般的生活,便勉强答应让我回家住。
条件是要照顾爱玛仕。
当然,餐费、电费以及房租等都要付钱。
因此,我必须工作,可得先找到工作。不过在这偏僻的农村里,就连蹦极员的面试预约,肯定也早都排满了。
就在毫无头绪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现:就借用家里的储藏室开一间小餐馆如何?虽说是储藏室,却是奈空用来展示的样板房,结构完整,里面也很宽敞,当储藏室还有点过于豪华了。
而且,就算想找工作,除了做菜,我也什么都不会。
但讲到做菜,我确实有自信。
如果能在这个山谷里的宁静小村庄做菜,我应该可以安稳地生活下去吧。这一预感就像岩浆般从我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我失去了所有的家具、厨具和财产,所有的东西,但我还有这具身体。
照烧牛蒡丝拌梅干蜂斗菜梗、香醋炖牛蒡、掺入大量蔬菜的散寿司、软嫩滑溜的茶碗蒸、只用蛋白凝固的牛奶布丁、黄豆面馒头……外婆留给我的这些食谱全都还留在我的舌头上。
还有,在咖啡店、小酒馆、烧烤店、有机餐厅、人气咖啡厅、土耳其餐厅等各式各样的餐饮店所累积的工作经验,像年轮一样刻在我这具身体的血肉中和指间。
就算剥光衣服让我全身赤裸,我也还是能够做菜。
人生中头一次,我下定决心求妈妈答应。
拜托,我会努力打拼,能把储藏室借我吗?
最后,我写下这些话,恭恭敬敬地递给妈妈。
然后,我双掌紧紧贴在榻榻米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能半途而废,要坚持到最后!”
我抬起头,妈妈那漂亮的字迹跃入我的眼帘。
妈妈等我看完那些字后,边打着哈欠,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睡回笼觉去了。
最后,我决定留在这山谷的宁静村庄里,做一个料理人。
开店资金是以相当于高利贷的高利率向妈妈贷来的。
拥有一家自己的店对我来说是多年以来的梦想。
包括恋人在内,失去一切的伤痛虽难以计量,但也成了一个契机,让我的人生向前迈了一大步。这样的发展,一天前的我是完全想不到的。
我走进暌违已久的房间。本来还以为我所有的东西都被处理掉了,没想到一切原封不动。我打开衣橱,看到自己的运动服。于是脱掉妈妈的睡衣,换上运动服。十年过去了,两侧镶着白线的红色运动服虽然有点紧,但还装得下我的身体。
我立刻把米糠酱瓮放到厨房里通风良好的阴凉处。
妈妈管理的厨房还是一样糟糕。洗碗槽有点脏,海绵上也沾着菜屑,垃圾没有分类,餐桌上随意摆着本地专有的方便面。
和外婆珍视的厨房实在大不相同。我拉开抽屉瞥了一眼,里面的海苔因放置太久而光泽全无,蔫蔫地躺在透明塑料袋里。我假装没看到,关上了抽屉。
我对于米糠酱瓮能够安然留下的感激之情胜过那些不愉快的感觉,心里暖暖的。老实说,直到此刻之前,我的心情都太过紧绷,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事。
外婆的遗物米糠酱瓮。
这么说也并不为过。
它躲过了地震和战争啊!
每当我和外婆一起查看米糠酱瓮的时候,她总是得意地这么说。大正年间出生的外婆说,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她母亲应该生于明治年间,因此,这恐怕是从江户时代传承下来的米糠酱瓮啊!
现在就是想做也做不来,想买也买不到——这个只要把蔬菜放进去,它们就会高兴地变成美馔的魔法之瓮。
我接管它以后,总是细心地加进去一些味噌汤里的柴鱼干、小鱼干和陈皮。偶尔让它喝点啤酒,吃点面包,活化它的乳酸菌。每个人身上的乳酸菌都不同,外婆得意地告诉我,女人的比男人的好,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我轻轻地打开米糠酱瓮的盖子,闻着外婆的味道。
雨停后,我在阔别多年的老家附近闲逛。
我满脑子都是开餐馆的事情,想法不停地冒出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间,头脑也清醒得一点都不想睡。而且,我最先想去看望的是一棵树。
沿着通往后山的路,我一口气跑到记忆中的地方。在一座小高丘那里,有棵特别高大的无花果树。这十年来,我从没想过要见妈妈,但很怀念这棵无花果树,好几次在梦中寻找它的踪影。
对我来说,真正了解我的不是妈妈,不是同学,而是这座山上的大自然。
二十五岁的我,体重比那时重多了,但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坐在树上。
因为过了十年,树干变粗了,树枝也比以前结实。我觉得这棵无花果树也很高兴能与我重逢。
我把耳朵贴着树干,感受着微微的温暖。树枝弯弯,挂满了翡翠色的果实,好像装饰豪华的圣诞树。我用指尖抚摸果实,每一颗都饱满结实,像手抱双脚、蹲在地上的小孩的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