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绿窗艳影
(1944年,导演:弗里茨·朗)
她的造型是奔着劳伦·白考尔[1]去的。
至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烈焰红唇,如丝媚眼,加上足以让任何男人双腿发软的波浪秀发。然而,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颠簸了四个小时,再加上在倾盆大雨中站立了半个小时之后,珍妮·埃伯特最终的形象,却应该用落汤鸡来形容。她身上这件午夜蓝丝绸裙子是她从家附近的慈善商店以超低价买来的,她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塞进了裙子里,可现在这裙子似乎往上爬了些,而且到处歪歪扭扭的,她确信这裙子已经被雨淋得缩水了,这就意味着她身上某些部位随时有从裙子里被挤出来的危险。脚上这双极致美鞋正在缓慢而残忍地折磨着她。为了让发型保持一丝不乱,并且展现出希区柯克最爱的那抹金色,她在头发上喷了大量发胶,现在这些化学药剂变成了一道道溪流顺着她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眼睛刺痛不已,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珍妮低头看看她的袋子,考虑着是否要伸手进去翻找她的雨伞或是雨衣。白考尔会这样做吗?不,她不会。她应该会有一群男人争抢着给她撑伞吧。在莫克姆火车站前面的水泥地上,她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亨弗莱·鲍嘉[2]的影子。只见一小群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学生带着几个行李箱和一些装着水壶、吐司机、书本的纸箱子正在等车。看样子是那些享受不到被父母开车直接送进宿舍这种奢侈待遇的人,也有可能是些二、三年级的学生,要在这个湿冷的十月早晨返回已有的宿舍。
她在想,这些人之中有谁会成为她的新朋友呢?她环顾着这些各自聚集的群体,有哥特和情绪硬核拥趸,也有独行侠和“极客”一族。她在脑子里给这每一伙人都画了一个叉,并四处寻找着她的同类。应该说是现在这个她的同类,就是那些很酷的人,那些夜行动物,那些带着与生俱来的格调与优雅的人。噢,这倒是提醒了她。她打开挂在肩上的那只黑色小皮包,拿出一包高卢香烟和一个之宝打火机。注重细节,这是关键。她其实根本不抽烟,至少是不太会抽,不过她一直在练习,水平也刚刚到不至于第一口就被呛到的程度。珍妮尽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从香烟包装里抽出一支,松垮地叼在两瓣红唇之间,然后轻轻弹开了打火机的盖子。
广告上宣传这款打火机防风又防雨,它的确一下子就点燃了火焰,那冷艳的蓝,正如她一样。可这支烟已经湿透了,点不燃,一辆出租车猛地刹停在她面前,车轮轧在车站站房前的碎石路面上,地上水坑里溅起的雨水把烟打得更湿了。珍妮从容不迫地再试着点了一次烟,烟勉强燃了起来,她用力嘬了一口,立刻被呛得连声咳嗽。
司机侧身靠过来,摇下副驾驶座的车窗,上下打量着她。“你那么站在那儿,会得重感冒的。”
“是啊。”珍妮大口喘着气,从水坑溅起来的水顺着她的鼻尖往下滴。她又咳嗽了一声,咳得太厉害她都以为自己要吐了。“拜你所赐呢。”
“是去大学吗,亲爱的?”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块头男人,他一边打量着珍妮,一边从他那快把衬衫纽扣给绷掉的大肚皮上拂去刚沾上去的馅饼碎屑。“我这么说等于是在砸自己的生意,不过一分钟后会有一辆中巴直达大学校园。学生免费。”
“我不住校。”说着,珍妮伸手从打开的车窗递给他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有她新家的地址。“暂时还不住那儿。宿舍楼正在修建。建好之前我住这儿。”
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性感而神秘,珍妮·埃伯特,要记住,性感而神秘。
他看看那张纸片,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他伸手到仪表盘下方拉动了一根控制杆,后备厢盖弹开了。“我们先把你的东西放后面吧。”
珍妮看着他把她的箱子都塞进了后备厢,但她一直紧紧抓着一个绿色运动包,包里叮咣直响。“这个我自己拿着吧。”她说。
“传家宝是吧?”司机笑了,“好了,我们出发吧。”
珍妮钻进了后排座,因为白考尔也会这样做。即便是一辆破旧的沃克斯豪尔·阿斯特拉,她也不会坐前排座位,因为她很优雅。司机坐上驾驶座,按了按仪表盘上的计价器按钮。“这该死的天气可真糟糕!”他的出租车运营执照就挨在仪表盘上的计价器旁边,上头有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就像被警方追捕的逃犯,再有就是他的名字:凯文·奥唐奈。
珍妮看着车窗外一群乱哄哄的女孩,她们身穿条纹紧身裤,脸上打了许多洞,蓝粉相间的头发垂在她们黑色制服T恤衫的肩部。凯文开车驶离站前广场,他说道:“你今晚会去酒吧喝点蛇吻和黑天鹅绒[3]吧?学生们都喝这个,是吧?喝蛇吻和黑天鹅绒?你是一年级的学生吗?我没上过大学。”
意识到自己没法一言不发地挨过这趟车程,珍妮叹了口气。趁凯文换挡的时候,她瞥了一眼他肉乎乎的左臂,看到上面有个褪色的文身,是一颗滴血的心,上面缠着一道条幅,写着“莫伊拉”三个字。她很好奇,他是爱莫伊拉还是恨她,因为她吸干了他心里的血。她回头透过车窗看到一群吵闹的海鸥,正从一家破败的酒店的黑色石板屋顶上腾空而起。“我二年级了,但我刚来北兰开夏大学。我在拉夫伯勒上了一年,不过我转学了。”
“我从来没去过拉夫伯勒。”凯文吸吸鼻子,他们转弯来到了海滨区域。“在中英格兰东部,对吧?从来没去过。印象中一直觉得中部地区挺没意思的。不管哪方面都没什么特色。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觉得太无聊了?”
“是离家太近了。”沿着海岸线有一排蓝色金属栏杆,上面点缀着一个个鲜红色的救生圈,海离得太远,除了栏杆外面那一片宽阔而潮湿的深色沙滩,珍妮根本看不见大海。
司机点点头。“是要远离老爸老妈啊!他们哪儿把你给惹着了?”
“他们话太多了。”珍妮说道,这就是一位蛇蝎美人会说的话。
这话看样子起了作用,因为凯文好一阵子没再说话,可紧接着,他指了指副驾驶座的窗外。“看见那座雕像了吗?是埃里克·莫克姆[4]。”他不成调地唱起来:“带给我阳光,嗒嘀嗒,带给我阳光,嘟嘀嗒……话说回来,你学什么的啊?”
珍妮探出脖子去看那座黑色雕像,雕像上这位演员右手举到耳后,左腿向后弯曲起来,背后衬着灰色的天空,她一直看着,直到雕像消失在视野里。“学电影研究。我希望可以专攻黑色电影。”
“黑色电影啊!”司机钦佩地说,可珍妮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嘲笑她。“听起来很不错呢。刚才也说了,我从没上过大学。没那个脑子啊!不过,到底什么是黑色电影啊,是那种很艺术的法国玩意儿吗?”
“就是四五十年代的犯罪片,也有些三十年代的。主要都是美国电影,也有少数英国片子。”珍妮略微有些警觉,她意识到他们正行驶在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她不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走过这样一条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得走老海滨公路。自从绕城公路建好以后,都没人再走那条路了。不过上个月发生了滑坡,去你新家的那条支路有他妈一半都掉海里去了。你得从前面绕一下才能到那栋房子去。再有十分钟就到了。犯罪片啊?你这么个姑娘研究这些,还真有点意思。”
左侧车外的海滩绵延不绝,直到被一片狭窄的海水给截断。其实,倒也算不上真正的海滩,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泥地。她夏天来查看这个地方的时候,听人说有一趟公共汽车可以沿着海滨公路开进城直达大学。她不知还有谁会跟她住在同一个地方,很好奇他们会不会跟她是一类人。
“这儿没什么让你们年轻人消遣的。最近的酒吧都有足足两英里[5]远,前提是十字钥匙还开着。”他伸手从仪表盘上拿了张卡片递给她。“矶鹞出租车”。把卡片递给后座的人之后,他在车门上那塞满了用过的纸巾和巧克力包装纸的储物箱里翻了翻,然后丢给她一支笔头被咬变形了的圆珠笔。“那是我们公司。把我名字写在背面。你跟你的朋友要是想晚上进城玩玩,就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直接点名找我。我一定给你打特价,而且负责把你们平安送回来。”
出租车减了速,停靠在人行道旁,这条长长的公路上空无一人。“抱歉,”凯文说,“我只能到这儿了。”
凯文和珍妮把她的包从后备厢里拿了出来,她站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路面龟裂且凹凸不平,遍布小沙坑,从爱尔兰海吹来的咸咸的水雾掠过这辆破旧的沃克斯豪尔·阿斯特拉的车顶迎面拂来,刺得她的脸颊和嘴唇直疼。她很好奇盐水到底是会使人衰老还是有保养效果。如果她站在这里足够久,一直面对着这汹涌的海浪,她是会早早地变成个老人家,还是会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呢?她感受着身后高耸的山坡和坐落在坡顶上的那栋老房子所带来的压迫感。十月的太阳从雨云之间缓缓现身,它微弱的光线照在房子上投下的影子,如同具有重量和触感一般。一缕缕潮湿的金发被风吹起不停抽打在她脸上,她狡黠地说:“是因为那栋老房子里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吗,还是发生过什么人们不敢高声妄言的事呢?我敢打赌,要是换了晚上,你根本不敢把我送得这么近。”
凯文把她给的钞票塞进短袖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找给她一把零钱,然后皱了皱眉。“不是的,亲爱的。我是说,我可不这么觉得。这只是个寻常地方。我的意思是,那条支路没了,我开车最多只能送你到这儿。我帮你把包送上台阶去吧。”
珍妮把运动包紧抓在胸前。他咧嘴笑了。“当然,除了你那些金银细软。我打赌,里面一定是成捆的现金吧?这年头上大学要花不少钱呢!我们那个时候还给提供助学金呢,当然了,我是从没上过大学的。”他用粗大的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我啊,这儿不够用。”
爬到台阶顶部,珍妮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抬头看着这栋房子。房子是哥特复兴式风格,兴许曾经是某个富有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磨坊主或者煤炭业巨头的家,他把房子建在这里眺望着风暴肆虐的大海。房子是用坚硬的石头建成的,在自然风化作用之下颜色已经变深,房子背风的地方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一道已经风化的双扇门内有一条柱廊,透过上方又高又窄的窗户,可以看到一道楼梯顺着四层楼高的房子蜿蜒而上。房子的左侧是一面高耸的山形墙,上头歪歪斜斜地装着一座四米高的、已经失去光泽的屋顶装饰物;房子的右侧有一扇宽大的转角凸窗,窗上打着一个个小小的方形窗格,窗户上方是一座圆形的角楼。
透过其中一扇窗户,珍妮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被半遮在厚厚的窗帘后面,不过珍妮看见她苍白的头发如同一道光圈围绕着她瘦削的脸,她身穿一件黑色高领裙子,领子上装饰着一连串的珍珠。她俯视着珍妮,看得珍妮很不自在,不自觉地抬起一只手去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当她再次向上看去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凯文把她的包放在了大门口的门廊。“你刚才说,只是暂时住这里,是吗?”
珍妮点点头。“只等他们把新的宿舍楼建好投用。”
他晃了晃还拿在她手里的那张卡片。“好吧,记住啊,我随时可以为你服务。凯文值得你信赖。”他后退几步仰头看看这栋房子,然后摇了摇头。“你会在这儿过得非常愉快的。可以交到新朋友,好好享受享受。真是不错。我可从来没有……”
“你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珍妮说,“是,你刚才说过了。”
他点点头。“是啊!好吧,回见了!”
珍妮看着凯文走下石阶,在这条荒凉的公路上掉转车头,公路笔直而空旷,一侧是宽阔无边的沙滩,遍布着油光闪闪的海水坑,另一侧则是长满高耸草丛的起伏的沙丘,凯文的车渐渐远去,最后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公路的一头是莫克姆,另一头连着锡尔弗代尔,而中间什么也没有。
这座房子盘踞在一处陡峭高地的顶部,俯瞰着公路和海滩,如同一群栖息在一起的乌鸦。从房子前方铺着石板的露台到海滨公路,有一串曲折的台阶,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九级,除此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一扇生锈的门悬挂在门柱上,旁边是一块木质的标牌,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已经风化变形,牌子上的字由于阳光偶尔的烘烤,也变脆剥落,如今已经难以辨认。
珍妮深吸一口气,把她的包托起来,让它能更稳地挂在肩上,然后拖着她的箱子走过了脚下的碎石路。左边远处有一堆乱糟糟的橙色临时围栏,把一条刚从这座大房子里延伸出来没几米的路给生生截断了。围栏外面是一道黑黑的深坑,三四米宽,深坑对面是一条公路,顺着山坡后面延伸下去。她在想,在她正式住进城里的宿舍楼之前,这条路能不能修好。
珍妮把剩下的行李包拖到门口宽阔的石阶上,跟之前凯文搁在那里的包放在一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的手机。没有4G信号,甚至连普通的通信讯号也没有。她把手机又放回外套里,凝视着门边那根古老的门铃拉绳和一张褪色的卡片。卡片被缠在透明胶带里钉在了油漆已经剥落的木头上,她勉强认出上面写的是“摊贩禁入,谢绝推销”。如果哪个上门推销员肯不辞辛苦跑这么远,不管有没有谈成一笔马桶刷的订单,都值得嘉奖。珍妮啃了会儿大拇指的指甲,然后重重地在门上敲了一下。
她的指关节敲击在门上,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声,门却立刻打开了,眼前是一片凉爽的铺着瓷砖的接待区,她夏天来的时候看到过,还有些印象。她面前这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无人照看。左右侧两扇漆黑的门都关闭着,接待处背后有扇打开的门用门楔子固定住了,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桌子旁边的一道楼梯蜿蜒而上拐了个弯通向左边。
这里没人。珍妮皱了皱眉。她还以为至少会有个人在这里迎接她。她不知其他人是不是已经到了。珍妮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然后把门关上了。门应该就那样放着不锁吗?珍妮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时她听到右边的门里传来一声重击和一阵叫喊声。她把行李箱和包靠在桌旁,仔细听了一阵,然后转动了门把手。她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直到门缝足够让她把头探进去悄悄地窥视一眼。这些是她的新舍友吗?
珍妮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重大决定,所有精心的自我重塑,都是为了这一刻。一个全新的开始,结识全新的面孔,一个崭新的珍妮·埃伯特。她把头伸进屋里,刚刚能够看到他们。
他们全都很老了,年龄从六十岁到一百岁不等。每一个人都是。
她来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