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李清照以诗见长,以词名世,以柔情而又健朗、细腻而又开阔的气质征服了文坛,征服了那个几乎只属于男人的时代,跻身范仲淹、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秦观、辛弃疾那一群男神们创造的文学辉煌之中,非但丝毫不逊色,反而更显得清音悠长、光彩夺目,故成为不仅宋代,即便放之历代,也是满天繁星中极其耀眼的那一颗。明人杨慎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可见李清照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
关于李清照,我们在佩服其卓越才华的同时,也往往会羡慕她曾经拥有一个知心爱人赵明诚。李清照晚年为丈夫赵明诚整理遗著所撰《金石录后序》一文中,回忆夫妻二人合力收集金石拓本、旧籍和古器的经历时说:“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又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极言夫妻意气相近、爱好相投的美好和怡悦,尤其“以茶赌书”的记趣,竟成典故,令后人艳羡不已,清人纳兰性德将此典借用于自己的词中而成就了“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名句。
李清照
从李清照这篇等同晚年回忆文章的序言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二人当年生活上的安贫乐道、兴趣上的同气相求、感情上的相濡以沫。多么美好的一对神仙伴侣啊!然而,当我一再流连于李清照仅存的数十首诗词,尤其是反复阅读她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时,却丝毫也感受不到夫妻的温馨甜蜜恩爱,反倒是对丈夫无情的伤心、对婚姻不幸的失望。那泪落连珠的甚至不是那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而是已经年近四十徐娘半老的李清照。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
李清照存世词不多,一般认为只有四十七首,另有存疑之作十余首。通过阅读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沈祖棻《宋词赏析》以及王步高《唐宋词鉴赏讲演录》等唐宋著名词人作品赏析之类的书籍,我发现,这些选本选释李清照的词虽然仅仅只有四首或五首,篇目也不尽相同,却无一例外都选了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这种选择,我想是有其特定原因的:一方面自然因为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首词寄托了李清照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感情,词背后又寓意深刻,其独特性、复杂性和隐秘性,在李清照词作中堪称独一无二。
任何传世佳作和艺术瑰宝,都不是无端想象折射出来的镜像,大抵是“物不得其平则鸣”,现实对心灵冲击不得不发的结果。历代以来的才子、才女,几乎没有不把自己感触最深的事件、最想表达的心情写进自己作品的,尤其是像李清照这样一个生性敏感而又才华横溢的词人。在那个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不平等的社会,作为一个有个性、有才气、有见地、有胆识的女词人,李清照的选择常常是:能明言的,在词中畅言;有禁锢的,在词中婉言;难以启齿的,在词中隐隐流露。可以说,李清照的词,没有一首不是写她自己,没有一首不是在写自己的人生际遇和内心感受,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更是如此。
词曰: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据陈祖美在《李清照评传》中考证,此词为李清照写于“屏居青州”后期,丈夫赵明诚被朝廷重新起用而离开青州的赴任之际,是李清照为赵明诚写的送别词,是别夫的心情表达。词中的李清照,晨起之后,呆坐之中,香炉冷了,“被翻红浪”,不单单是红被掀开,呈波浪状,更是这种零乱下透露出来的心绪,睡则辗转反侧,起亦无聊。被子懒得叠,头也懒得梳,日已高升,照见梳妆台上灰尘满布,亦无意打扫。丈夫即将远行,将行未行之际,作为妻子的她茫然恨怅,心乱如麻,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欲说还休。最近突然瘦了,不过既非饮酒过量而病瘦,又非伤春悲秋而愁瘦,那么,到底为什么呢?——“欲说还休”。
不说,比说更痛!
算了,算了。纵唱《阳关曲》千遍,又怎能挽回将行之人、要行之人、必行之人?去者执意要去,留之不过徒劳。
只是,心有不甘。“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透露出“一段新愁”背后深含的心灵密码,与她的“新来瘦”悄然暗合。那么,“一段新愁”背后的心灵密码究竟是什么呢?
要揭开谜底,必须弄清“武陵人远,烟锁秦楼”的具体所指和深刻含义。
所谓“武陵人”,我们一般会认为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但“武陵人”在诗词、戏曲中却是一个“合典”,既指《桃花源记》的故事,也指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中“刘阮入天台”的故事,后者说汉明帝永平五年(62),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采谷皮,道迷粮绝,见水中有芜菁叶从山眼流出,乃浮水逆流而上,至一大溪,在溪边巧遇二仙女,随至其家,结为夫妇,遂结美好姻缘。李清照在此,便是借刘、阮艳遇的典故,含蓄表达对丈夫离家远行的“隐忧”。
“烟锁秦楼”取秦穆公女儿弄玉的故事。弄玉喜欢吹箫,后来嫁给了擅长吹箫的萧史,秦穆公为女儿、女婿筑了个天台,夫妻天天在天台上吹箫,引来了凤凰(所以天台又称凤凰台),将二人接到天上去了。李清照这首词的标题就是《凤凰台上忆吹箫》,实隐含着对赵明诚随凤凰而去的担心,和不再归来的痛苦。
从“也则难留”,到“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再到“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似乎能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来:因为“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所以赵明诚“也则难留”;“又添一段新愁”,“新愁”的根子,又正是“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用意是如此之幽,用情是如此之深,真是千回百转,九曲回肠,痛苦至极。这种痛彻骨髓的感受,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生活并非那么幸福,并非《金石录后序》中回忆的那么美好,字里行间飘荡出来的,既有幽怨,亦有苦涩。
而“念武陵人远”以下那些表达别后孤寂状态和矛盾心理的句子里,甚至隐含着一种感化丈夫、劝夫回头的祈求,然则,祈求非但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反而“又添一段新愁”。同时,这种“新愁”,还可以从李清照同一时期所写《念奴娇·萧条庭院》中“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等处找到相同的情绪流露。从这段时期的作品来看,李清照似乎对《金石录后序》中所谓“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甘心老是乡”那表面的夫妻恩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怨望。
二
历史上有很多门当户对的婚配,但门当户对之下,才子佳人少,你情我愿更少,而当初的李清照和赵明诚,却不仅是门当户对下的才子佳人,而且你情我愿,有着心心相印、天作之合的美好,让人羡煞。
李清照,齐州章丘县绣江(今山东济南章丘区明水镇)人。生于北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约逝于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享年七十三岁左右。“人生七十古来稀”,彼时来说,李清照算是高寿了。然而,从她仅有的数十首诗词里的情绪来说,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李清照除了青年时期曾洋溢着欢快和幸福之外,中年以后的诗词,散发出来的俨然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忧怨。那痛苦忧怨的根源,既关乎家国,更关乎情爱。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是一代文宗苏轼的学生,“以文章受知于苏轼”,“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著有《礼记说》《洛阳名园记》等,官至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因为与苏轼的师生关系,在党争中被划归“元祐党人”一类,屡遭贬官,六十一岁就在忧愤中去世了。而从《宋史·李格非传》来看,他不单博学多才,对女儿的教育也相当用心,教育观念十分超前。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李格非以“诗歌”教之而不是“女红”,女儿稍有妙句,每以“中郎有女堪传业”自诩,颇有得色。而且,李格非品格孤高,疾恶如仇,不仅对李清照的才华,对她性格的形成,也当有至深的影响。
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历任监察御史、吏部尚书、门下侍郎,官至宰相。虽然赵挺之与李格非后来的政治立场不同,但在李格非因“党争”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被划归“元祐党人”之前,二人的关系应该还是不错的,所以,对于爱女李清照、爱子赵明诚,这两个同朝为官的显贵便有了门当户对的父母之命。
少女时代的李清照,一直生活在原籍地齐州章丘,十六岁左右,李格非才将她接到自己工作所在地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而刚到京城不久的李清照,以妙龄之年、好胜之心、咏絮之才,写下了她那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词一出天下知,“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这个刚从最东边进京的“外来妹”,因《如梦令》的横空出世而家喻户晓,让无数豪门贵族的大家闺秀瞬间失色,一时被目为“京城第一才女”。当时的太学作为朝廷最高学府,既是学问精研之地,亦是诗词传播之所,当大家在《如梦令》的吟诵中如痴如醉之时,太学生赵明诚被搅得寝食难安,于是,他杜撰了一个将做“词女之夫”的理由,请时为吏部侍郎的父亲向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下聘提亲,为自己“圆梦”。赵父果然向李家提亲,后来便有了这段“才子佳人”的美好婚姻。可见,《如梦令》不仅是李清照的成名作,而且充当了自己婚姻里的媒人。
不过,从一些可以佐证的材料来看,李清照并非低眉顺眼的弱女子,她既有才气,又有主见,加上父亲的宠爱,她和赵明诚的结合,不可能没有她自己的意愿在里面。我猜,李清照在婚前对赵明诚应该有所了解,甚至可能还见过其人,否则,答应得不会那么爽快。陈祖美在《李清照评传》中分析《点绛唇》一词时即说:“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中的“客”,很可能就是赵明诚。
1101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与二十一岁的赵明诚在父母的撮合和你有情我有意的主动下,结成了夫妻。
三
婚后的日子,举案齐眉,温馨甜美,李清照此时的词也明快欢乐,语气下意识间还不乏得意,如《渔家傲》云: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好一句“造化可能偏有意”!这几乎可以看作是李清照出阁前欢快心情的写照。作为当时名士李格非的掌上明珠,轰动京城的词坛新秀,未婚夫又是出身名门的翩翩佳公子,可谓良辰、美景、掌心、乐事四美兼具,此时的李清照,满脸是“香脸半开娇旖旎”的欣喜,满心是“此花不与群花比”的得意,以梅花自况,以玉人自诩,活脱脱一个心花怒放的待嫁女。
根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二人结婚两后年,赵明诚以“恩荫”入仕,出任鸿胪少卿,对于这个大家庭和李清照来说,真是喜上加喜。
倘若没有后来的变故,这已然是世界上最美满的婚姻了,夫复何求?然而,从李清照后来的词作中可见,夫妻二人婚后的关系也不完全是人们所羡慕的那样琴瑟和谐。据考证,李清照“《漱玉词》中题旨涉及伉俪暌违的至少占三分之一”(陈祖美语)篇幅。这反映出夫妻恩爱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或说李清照的一厢情愿。
他们关系的亲疏好坏,应分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新婚之始到赵明诚任莱州(今山东莱州市)知州的1120年为止的二十年;第二阶段为1121年到1129年赵明诚病逝为止的九年。对于李清照来说,第一阶段是好中有忧,第二阶段是忧中有痛。
赵明诚与李清照关系之所以不很好,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因性格。李清照虽然写了很多婉约缠绵的诗词,但她的性格中一直有男儿之概,不但极有主见,而且豪放刚烈,刚烈到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她嗜酒常醉,留下的词作中几乎一半写到喝酒,“沉醉不知归路”乃生活常态;她好赌成性,其《打马图经》堪称中国第一部赌博专著,其《打马赋》简直是赌博宣言,她创造了那个时代的“赌术大全”和“游戏攻略”。所以,综合李清照的生活习惯和人生经历,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一个“女汉子”形象。
这样一个可能窈窕但绝不淑女、才气逼人却又争强好胜的妻子,在那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里,作为权臣公子的赵明诚恐怕不一定受用,侈望他对李清照自始至终爱情专一,也并非易事,故有人说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里那些夫妻卿卿我我的所谓“实录”,不过是她的“自说自话”。何况,《金石录后序》里说赵明诚:“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这句话,可以作为解读他们夫妻情感秘密的一把钥匙。何谓“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言下之意,便是赵明诚临死时,心里只有他的藏品而无“爱妻之念”,何其怨也!
赵明诚的性格,也有李清照非常不待见的一面,那就是在关键时刻毫无担当。赵明诚后来被朝廷起用,任过几个地方的知州、知府。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1129年,在金兵凌厉的攻势下,长江沿线重镇人心惶惶,二月五日,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发生兵变,作为江宁知府、第一责任人的赵明诚非但没有领头措置,及时稳控,反而置全城百姓和官属于不顾,带领两名属下“缒城宵遁”,让人用绳子绑住自己吊下城墙,逃之夭夭。这对于民族感情极强、性格极刚烈的李清照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所以,有不少研究者指出李清照《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诗中所针对的并非南宋朝廷,而是丈夫,是对丈夫懦弱卑劣的逃跑行径的愤愤之情、恨恨之意。后来,赵明诚去世,三年丧期一过,李清照立马改嫁,便可作为此处的注解,也是妻子对丈夫感情深浅、浓淡、厚薄最好的诠释。
二因生育。赵明诚与李清照结婚多年,却一直没生孩子,这是二人的隐痛,于赵明诚可能更甚。赵明诚的表外甥翟耆年在其《籀史》一书中便说:“(赵明诚)无子能保其遗余,每为之叹息也。”可见,婚后不育,是夫妻关系由亲到疏的又一重要原因,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赵明诚养成了出入风月场所、公开蓄妓养妾的习惯。这更加深了李清照的痛苦。
三因政治。其实,夫妻的裂痕在婚后第二年就开始显现了。1102年,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提点京东路刑狱任上被列入“元祐党人”序列,被朝廷罢去一切官职,李家顿时陷入困境。而此时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因靠“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而步步高升为尚书左丞、门下侍郎,位高权重。无助之际,李清照上书向公公求助,中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句。但是,赵挺之在自己官运亨通之际,在非黑即白的政治选择面前,他没有冒着牺牲前程的危险来声援亲家公,而是任由李格非这位自己曾经十分欣赏的同僚和亲家,在剥夺一切官职和荣誉后,屈辱而落寞地回到原籍地齐州章丘。这让李清照十分寒心,敢怒敢言的她竟向公公献诗“炙手可热心可寒”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公公的无情,落在儿媳的心头是冷彻骨髓的痛,但对于儿媳目无尊长的表达,代表着“政治正确”与家族威严的公公也一定会有雷霆之怒的回击,翁媳间的这次“正面交锋”无疑给刚刚缔结的婚姻蒙上了阴影。因此,李清照在这侯门大族中不仅无法感受到新婚的喜悦,连处境都堪忧。
然而祸不单行,在李清照深感人情凉薄的同时,党争不断加剧,命运再一次给了她无情打击。1103年秋,朝廷颁布了“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的禁令,这就意味着作为“元祐党人”李格非女儿的李清照,在京城成了被驱逐的对象。那个曾经寄托无数梦想、承载无数欢笑、获得无数掌声的汴京,已经没有了李清照的立锥之地,她不得不告别京都,告别丈夫,步父亲的后尘回到原籍,过上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孤寂生活,而这首《一剪梅》,也确实是李清照写于受党争株连而离开汴京之后,字里行间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其中却又有一丝暗藏的隐痛游移其间,这自然是遭际的折射。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赵挺之靠着蔡京的力荐当上了宰相,却并没有“笑到最后”,他上台后因为与蔡京发生矛盾而一度把蔡京推下台。不过,蔡京与徽宗的关系毕竟不是他赵挺之可以相比的,不久,蔡京复相,很快将赵挺之赶下了台。赵挺之罢相五天后就去世了,赵明诚因受牵连被剥夺官籍,还因此与两个哥哥一起被关进牢房数日。这样一个曾经香车宝马、门庭若市的豪门贵族,转眼“门前冷落鞍马稀”。赵明诚也由云端跌落,从富贵公子、仕宦官员而沦为一介平民。
四
1107年,作为罪臣之子的赵明诚,也不得不离开了人多嘴杂尔虞我诈的京都。夫妻二人选择到哪里定居,应该是经过了反复讨论和一段时间的安排料理的,最后,他们选择了青州(今山东青州市),因为这里有赵明诚父亲赵挺之营建的宅第(《宋宰辅编年录》载赵挺之自故乡密州徙居青州事)。于是,夫妻二人以平民身份在此隐居下来,一住就是十余年。
在这段时间里,李清照帮助赵明诚最终完成了他们新婚之初就开始创作的《金石录》,这是二人真正有过的一段“红袖添香”经历,也是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反复怀念吟哦的往事和情事,尽管最终有“殊无分香卖履之意”的感叹。
在夫妻二人结束“屏居”几年之前的北宋政和年间,党争没有了当初的剧烈,赵明诚的母亲数次上书请求为丈夫平反,获准后,朝廷恢复了赵挺之的司徒等荣誉职务。随着父亲的平反,赵明诚也因此而重入仕途,大约在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朝廷任命赵明诚为莱州知州,而恰恰是这个莱州之任,让夫妻感情出现了一次最明显的撕裂。
此时的赵明诚作为朝廷命官,本可携妻赴任,可赵明诚却没有,而是携了他新娶的小妾同行。此时的李清照,已年近四十。丈夫贪恋新欢的举动对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夫妻感情遭遇了严重的“中年情感危机”,兼之李清照性情孤傲,细腻敏感,丈夫携妾赴任,落在她心里则恰似移情别恋。一首千回百转、九曲回肠、痛苦至极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便喷薄而出,字字如泪,伤心欲绝。
在此后的一段时光里,赵明诚随着仕途的上升和经济的好转,并没有重拾往日的温情爱恋,反而更热心于风月勾栏,蓄妓养妾不知收敛,在感情上似乎再没专一过,加上夫妻聚少离多,使本来已经够痛苦的李清照雪上加霜。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是这段时期所写,也正是这段“感情危机”的真实写照。世界上任何打击,恐怕都没有感情上的一心一意却换来三心二意的打击来得凶猛,因而,李清照此后的词章越来越悲情,越来越沉重。我突然想起一次看余秀华接受采访的视频,记者谈及她的婚姻时说许多人会相信“日久生情”,触到痛处的余秀华马上抢白道:“生屁的情,日久生怨,不是日久生情!”余秀华与李清照尽管生活的时代不同,婚姻情况也相差甚远,但因婚姻而生出的那种狂风骤雨似的“怨”,何其相似乃尔!
然而命途多舛,李清照一生遭遇的痛苦还远远不止这些。1127年初,金军攻陷汴京,四月,俘虏宋徽宗、钦宗二帝北去,北宋灭亡。金人的铁蹄,不仅踏破了北宋的江山,同时也踏破了包括李清照在内的很多家庭的美梦。1129年八月,赵明诚因病逝于江宁府。在北宋灭亡、故乡沦陷之际,李清照带着夫妻二人数十年间搜罗积存的大量文物、古董、字画,跟随被金兵追击下宋高宗赵构的逃跑队伍而一路南逃,历尽千辛万苦,金兵侵略浙东时,兵荒马乱颠沛流离间,那些金石书画终于遗落丢失殆尽。在遭遇亡国之痛、失夫之痛、离乱之痛这密集的伤痛之后,李清照又遭“渣男”张汝舟因觊觎昂贵收藏的玩弄骗婚。醒悟后,李清照不顾身败名裂,宁犯“不睦之罪”而“告夫”,打了一场自己毫无胜算且注定要受牢狱之灾的离婚官司。这简直是当时任何一个弱女子都不能承受之重,故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之叹。这一切,李清照都以一介女流之身顽强地承担了,何其光明磊落,何其敢做敢当!之后,李清照依然没被苦难压垮,从从容容活到了七十三岁,留下了许多故事和许多弥足珍贵的文字,让人感叹与钦佩。
历史上的词人不计其数,才气如此卓绝、经历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刚烈、胸襟如此坦荡的女词人,李清照千古一人而已。清人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评李清照说:“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清人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也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轼)、辛(弃疾),非秦(观)、柳(永)也。”
“有丈夫气”,应是对李清照最精准而传神的评价。读遍李清照词,留在我头脑里的她,大约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