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龙游戏
听到那段奇妙的对话之前,初蕾正在补习班上掩住嘴巴打呵欠。
是周末后的倦怠症吗?星期一下午五点的英文补习课堂上,不少学生呵欠频频。
都说打呵欠是会传染的嘛。因为人类大脑里的镜像神经元,会无意识地仿效被传送到大脑里的影像做出模仿动作。
初蕾有点推卸责任地想,察觉到自己又把注意力从老师的讲课内容上转移了,急忙挺直背梁握紧左手上的原子笔,来回看着投射荧幕上的造句例子和桌上摊放的讲义复印本。
聚精会神不够三分钟,她的注意力又开始涣散,悄悄打量着教室里的男女同学。
虽说是同学,初蕾其实半个人也不认识。
完全不是读书料子的初蕾,两年前投考大学全盘败北后,一直孵在由公公开设的古书店帮忙。
位于闹市一隅,恍如半沉在地表下的书店,名义上是贩卖古董书籍的地方,实际上是为超感者而设的“心理谘询场所”。
以彩色格子玻璃镶嵌的古书店大门,在一般人眼中平平无奇,但在超感者眼中却闪闪生辉,让人不由自主被吸进门后的世界。
穿过那道魔法大门,初蕾的家族里——绰号“博士”的超感研究者公公、拥有灵视能力的母亲阿橘和养父梦使者陶源,曾先后成为古书店主持人,在那儿与形形式式的超感者会面,聆听他们的烦恼、收集各种超感情报,并暗中与警方的秘密组织合作,侦破各种警方无法循正途解决的谜样事件。
初蕾的公公和母亲逝世后,初蕾跟随陶源遇上过各种不可思议的人——与她青梅竹马的瞬间转移者阿等、永远年轻不老的大海儿子鸣海、绰号“发型师”的析梦者阿猛、时间旅人小满、时间静止者明慕霜、逆向念力者孙尚南、预言师Ace……
过去两年,初蕾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十九岁和二十岁。身为百万中无一人、心脏在右边的左利者,她继承了生父蒙空的“破幻之眼”。
同时拥有妖眼与圣眼的她,能以一念救人或杀人,是超感组织中既备受期待又令人心生畏惧的小妮子。
在陶源和蒙空的影响下,初蕾走过天堂与地狱,跌跌撞撞地经历了别人无法想像的成长之路。
蓦然回首,她觉得自己似乎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
自陶源的灵魂之核在十三道镜影中灰飞湮灭,已经过去半年。
鸣海那句安抚的话:“陶源决意让一切归零。你终有一天会领悟,零是空,也是无限。”教她终于重新振作。
虽然仍然无法了解鸣海说的话,但初蕾认为由于自己不够成熟,才无法领会话中深意。
她努力收拾心情,重回正常生活轨道。
初蕾再次打开古书店大门,正式独自继承了主持人的职责,等待下一位有缘的超感者到访。
同时间,她也报读了补习课程重新装备自己,希望未来可以报读大学校外进修课程或正式再度投考大学。
虽然想汲取更多知识,成为一个比较像样的大人,但自从勤跑补习班后,初蕾再次切身感受到脑袋不灵光,也许是无法医治的绝症吧?
对她而言,念书实在好痛苦!
大部分时间她都有听没有懂,自然不过地关闭听力后开始魂游太虚,想着各种与老师讲课内容完全无关的事。
比如说,她坐在这儿是否格格不入呢?
虽然外表上看起来跟其他同学差不多,但她应该比大部分同学年长两岁。
两岁啊!感觉好老!
初蕾呜呼哀哉地想,习惯性地轻轻吐一口气,吹起覆盖在额头上的浏海。
不过,即使比大部分同学年长两岁,她的身分应该不会穿帮吧。
初蕾把左手肘枕在桌面上托着腮,又悄悄斜眼偷看其他同学。
在之前的“第六感疫症”事件上,她曾用破幻之眼的能力治愈不少病人,幸好当时她的行动十分低调,世人也似乎早已把那个事件淡忘。
初蕾有点不安地再三确认她在一群年青人之中看起来应该十分平凡,没有任何特别惹人注意的地方。
教室内有超过三分二学生穿着中学制服,不过其余三分一同学跟她一样身穿便装。
虽然已经踏入十二月中旬,气温还算暖和,没人身穿臃肿的大衣,大家都是一派活泼潇洒的轻装。
初蕾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地瞄瞄身上的红色Adidas连帽套头运动衣,内里配搭了可爱的红蓝色格子衬衫,只露出少许领子部分,加上白色迷你短裙、黑白横条纹运动袜和Converse白色帆布短靴,展露出她唯一有点自信的长腿。
初蕾环视着身边女孩子们流行的运动型和男孩子风装扮,有点放下心。她应该能够完全融入人群中吧?
话说回来,毕竟大家都是参考那几本日本流行时装杂志,想变得跟佐佐木希、桐谷美玲或有村架纯一样时髦可爱嘛。
初蕾忽然察觉仿效杂志模特儿的衣着打扮,其实也是人脑里的镜像神经元作祟,不禁觉得人类是身不由己又心不由己的不自由动物。
初蕾有点气馁地缩缩脖子,再次努力收拾心神,把视线移回讲台上的老师身上。
讲台上的女老师手握米高峰,以温婉的声线吐出动听的英文发音。
明明应该竖起耳朵听老师讲课和写笔记,初蕾的基因里似乎为学习度身订做的注意力丧失症又无可救药地发作,漫无边际地想着其他事情。
数年后的自己,能不能变成像讲台上的蜜思杨(Miss Yeung)那样,成为令人感觉可亲的大人呢?
蜜思杨的名字,在补习学校里其实是个小小的笑话。
老师的真实姓名是杨蜜思,但以老师的身分被唤作蜜思杨可说完美无瑕。
所以,学生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用中文唤她蜜思杨。
话说回来,难道蜜思杨的父母为刚出生的女儿起名时,已预感到她将来的职业?
曾因为各种不可思议事件而穿梭时空的初蕾有点忍俊不禁地想道。
蜜思杨十分年轻,授课的表现还有点生硬,也不是学校里的王牌老师,但报读她的课的人不少。
比起老师,她感觉更像个大姐姐。
虽然初蕾不是那种积极型学生,从没在课堂后留下来向老师请教功课,但每次下课后,都会有学生围拢在人气很高的蜜思杨身边。
初蕾艳羡地看着她淡扫峨眉的清秀脸蛋和散发出清洁感的光滑肌肤,不禁又有点自卑。
天生一身小麦色皮肤的初蕾,无论怎么擦美白乳霜,皮肤都没有变白的迹象,两颊和鼻头上的小雀斑也依旧明显得很。
初蕾眨着闪亮的猫儿眼,看着蜜思杨那头柔顺的直长发,无意识地伸手把修剪至肩膊上方,最近总是左歪右翘的直发撩至耳后。
蜜思杨身上穿着米白条纹衬衫配宝蓝色粗织毛衣、蓝染布料长裙加上啡皮短靴,自然风的装扮让人看得很舒服。
好想能散发出那种大方娴静的气质哩。
下次我也去时装店找找看这种调子的衣服吧。
啊!又被镜像神经元捉弄了!
初蕾不禁警惕自己,在心里念诵:“今后我必须活出自我才行喔。”
可是,到底“自我”是什么?
初蕾偏偏头。除了别人眼中映照出的自己外,真实的我到底存在哪儿?
从小到大,她好像总是活在别人的“镜像”中。
博士公公眼中的她。蒙空眼中的她。阿橘眼中的她。陶源眼中的她。好朋友时雨眼中的她。鸣海眼中的她。阿等眼中的她。阿等哥哥阿忍眼中的她。发型师阿猛眼中的她。小满眼中的她……甚至是擦身而过的路人眼中的她,又或是此刻坐在教室座位旁边的陌生女同学眼中的她。
每个她应该都有微妙差异,甚至毫不相同吧?
那么,百分百真实的她,到底在哪儿?
世上真的有所谓“真我”这回事吗?
真我在哪儿?那是像灵魂之核的东西吗?在哪儿可找到自己的灵魂之核?
陶源的灵魂之核,真的灰飞湮灭了吗?或是跟她的灵魂之核一样,在某个她找不着的地方悄悄躲藏起来了?
发现自己又一厢情愿地想像陶源还没消失,初蕾嘴角不禁泛起一丝伤感的苦笑,在心里重复对自己说:
不能再做这种无法实现的梦了。
我已经成年,不能一直沉溺在白日梦里逃避现实。
做梦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陶源已经不在了。我明明抱着满满的决心才提起精神来报读补习班的,怎么可以镇日发呆?
今天也没有好好上课,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地担心同学的目光,就是羡慕老师的发型和衣着。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来上时装参考班还是英文补习班?
初蕾对自己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心不在焉也有个限度,赶快专心上课,不要再胡思乱想!
说到底,你这个笨学生只是想逃避那些艰深的英文字句吧!
初蕾刚想好好敦促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英文作业上,坐在她前面的男生打了个超夸张的大呵欠,害她又有样学样地捂住嘴巴打起呵欠来。
唉,学习之神,原谅我吧!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初蕾有点心虚地吐吐舌头,后排两个女生奇妙的对话,突然钻进她耳鼓里。
“呢,你听说了梦接龙游戏吗?”
“梦接龙?”
“欸?你没听过吗?最近很流行玩呀。”
“什么什么?很流行的游戏?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快告诉我!”
听到座位后方传来的窃窃私语,每次只要看向课本就会被瞌睡虫攻克的初蕾,倏地精神抖擞起来。
梦接龙?很流行的游戏?为什么我会没听说过?
一直在浪费补习班学费的初蕾无法克制地想,不着痕迹地在椅子上靠后身体,无比专心、全神贯注地仔细倾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每一字每一句。
归根结柢,说到做梦或现实,初蕾的心,由始至终,似乎都无可救药地朝做梦那边摆荡。
这也算是一种让人很伤脑筋的不治之症吧。
“最近你有做过很棒的梦吗?”
“好像没有呀。我醒来就不太记得有没有做过梦或梦境的内容。”
“我是听念中三的妹妹说的,她学校里不久前开始了梦接龙游戏。”
“刚才你就说了,梦接龙到底是什么?”
“就是接力游戏呀。”
“接力?”
“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始,从哪个地方流传出来的。不过,效果好像十分灵验。听说如果你晚上做了很开心的梦,在梦境消失之前,突然醒觉这是梦不舍得它结束的话,赶快念一个朋友的名字出来,你的美梦运就可以延续到下一晚。而且,那个被你念出名字的朋友,第二天晚上也必然会做很开心的梦。换言之,每人只要在每晚梦境结束前,唤出一个朋友的名字,美梦就会一直延续和撒播出去。”
“慢着!都说在做梦了,怎可能有意识地呼唤朋友的名字?”
“所以我就是在告诉你游戏规则啊。似乎只要自我暗示过,在梦结束前就会出现一刹那清醒的意识,想下一晚继续做好梦的话,就记得向梦仙送上朋友的名字啰。”
“梦仙?”
“大家都那么喊,应该是传播美梦的仙子吧。”
“美梦的定义是什么?”
“听说会去到一个很好玩,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任何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那地方都会心想事成。只是想像一下,就好想被接龙带进去!我想做跟冈田将生约会的梦喔。”
“呵,真是痴人说梦!不过,我又没有特别迷哪个偶像,让我许愿的话,倒是想做做跟罗宋汤一起玩的梦。”
“你家的金毛寻回犬病逝也近一年了吧?还在想牠吗?”
“当然呀。”
“那如果美梦的种子传到你手上,拜托记得唤我的名字,让我可以跟冈田在梦中牵牵手或接接吻。我也有好好叮咛我妹妹啦。”
“可是,每晚梦境结束前,都要出卖一个不同的名字吗?”
“什么出卖?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是传播美梦种子。好像可以重复唤相同的名字,也可以唤不同的人的名字。不过听说必须呼唤有交情的朋友的名字才会灵验,念陌生人的名字完全无效的,所以,是把美梦种子传送给自己的朋友哦。不是很愉快的事吗?”
“我不太肯定喇。”
“你别那么杞人忧天!每天做人那么累,睡觉时谁不想做做开心的梦?梦与现实其实很相似,我也做过跟你一起上课的梦哩,醒来时感叹地想,连做梦也要上补习班,好惨!但梦中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啊,梦中感受到的快乐和痛苦,不是跟现实生活很相似?或许坐在这儿补习的我们,只是一场梦,下一瞬我又会醒来,呜呼哀哉地爬起床去上学。与其做上补习班或考试迟到呀、不及格呀那种悲惨的梦,做跟倾慕的人约会、吃喜欢的食物、抱着童年心爱的狗狗那种梦,不就像置身天堂一样?一觉醒来心理也平衡一点。”
“做美梦当然是好事,可是,这个接龙游戏感觉不是有点像什么直销会或老鼠会吗?我妈妈最近加入了XX酒店的餐饮会员具乐部,申请时那位销售员在电话中说,如果她能提供一个朋友的名字和联络电话,就多送她一张一百元餐饮劵。推荐的朋友数目愈多,奖励愈丰富。妈妈说她不肯定朋友有没有兴趣,不想麻烦到他们,销售员竟然打趣地说:‘不一定要给我朋友的资料,敌人也可以呀。你总有讨厌的同事什么的吧?’那个销售员虽然是打着哈哈说的,妈妈还是吓了一跳。我对你说的话仍然半信半疑,但这种拉龙接力的东西,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你别那么神经质,不过是在梦中喊喊朋友的名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就是一场梦。我倒希望全世界在玩这游戏的人都喊喊我的名字,赶快让我做跟冈田约会的梦。”
“这多半只是都市传说吧?如果美梦可以接龙的话,那不是说噩梦也可以接龙?想想都觉得可怕!而且,梦仙什么的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我无法相信。”
“我妹妹倒是说得言之凿凿。这传言在她学校里甚嚣尘上,同学都在悄悄谈论咧。谁的朋友的朋友什么的,都一一亲身体验到了!”
“这种‘朋友的朋友亲身体验过的’传言不是最可疑吗?就算找金田一一来侦查,十之八九上天下地也找不着那个朋友的朋友。”
“你这个人真没趣!我觉得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听听无妨。我当然希望传说是真的,有一天美梦棒子会交接到我手上。我啊,绝对会把那根棒子接力传送下去。就算你说不愿意,我还是把你的名字算进去喇。人家一心把美梦送给你,你就大大方方接受好了!我们是好朋友嘛。”
“好喇好喇,明白了,就把我算上吧,前提是你的春秋大梦真的会成真的话!嘿嘿嘿!”
“你就会冷笑着浇人家冷水。”女孩说到这儿,发出了一声懒洋洋地打呵欠的声音。
“嘻,不是刚收到接力棒了吧?还在上课,你可不要打瞌睡。”
嘴里虽然如此说,下一秒,另一个女孩也发出闷恹恹地打呵欠的声音。
“都是你,把瞌睡虫传染给我。”
坐在前排的初蕾听着两人如合奏般此起彼落的呵欠声,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嘴想打呵欠。
前排座椅突然传来男生响亮的鼻鼾声。由于那“呼噜呼噜”的鼾声实在太惊人,初蕾不由得怔住,浑忘了完成身体的反射动作。
接下来,教室右边几个女同学耸动肩膀咯咯笑起来。
人与人之间,呵欠声、笑声和哭声,同样具有传染作用和接棒效应。尤其是在年青人之间,效果特别显著。
不消几十秒钟,压抑不住的窃笑声,如涟漪般在教室内扩散。
教室内弥漫一片轻松搞笑的气氛。
似乎好梦正酣的男同学打呼噜的声音愈来愈响亮。
同学大眼瞪小眼地爆笑起来,笑声在教室里如洪水泛滥。
讲台上,蜜思杨从米高峰流出的娇细声音完全被笑声掩盖,她垂下米高峰一脸沮丧,无助地看着仿佛被人发放了催笑弹的失控教室。
初蕾也笑得全身抖动。她好久没笑得那样开怀了,几乎连泪水都要从眼眶涌出来。
开心的笑声仿佛把教室里的年青人连结在一起,大家心连心地毫无芥蒂,融洽地打成一片。
那晚补习班下课时,初蕾的心情特别好,揹着天蓝色背包轻快地走下学校长长的楼梯时,顾着一个人兀自傻笑,还差点摔了一交。
虽然身为超感者,那刻她却对这不祥的“信号”无知无觉。
事实上,谁也无法想像得到,宛如怪奇都市传说的梦接龙游戏,将会变成死神的请帖。
而刚继承古书店,接棒成为新一代超感事件侦探的初蕾,更是做梦也没想到,梦接龙事件的起端,正是梦使者陶源与另一个懂得盗梦的男子惺惺相识的相遇所牵引出的蝴蝶效应。
梦锁全城的时钟,早已上紧发条,滴滴答答地向前运行。
势如破竹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