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慕妍帅帐献兵 郭子仪赐剑封爵
却说军营之中，宋副将领着李慕妍行至谷崖边岸，听闻前方峡口传来炮声急鼓，人喊马嘶，似有数万军马排山倒海一般冲锋突围。山谷下，血腥和杀气直往上涌，如浪滚翻。渐渐，嘶叫怒吼之声又平息下去，似乎叛军人马已被打下山谷。
宋副将驻足看着崖下一片狼烟杀气，指道：“叛军又在突围了，一天数次，都被大军打下山崖。只等兵部援军一到，三面夹击，他们便会灰飞烟灭。”慕妍道：“剿灭叛军，中原就能早日恢复生产。”宋副将道：“但愿如此。”便又携带美人，往帅帐走去。
只见山谷上崖，一处平坦沙石旷地，无数军马严实拱卫一座中军帅帐。内帐边侧剑台，架上一把尚方斩马剑，威严肃穆。中堂挂搭一张古铜牌匾，雕刻一幅麒麟奔云图，冷傲威仪。铜匾下撒一把帅椅，横着一副大帅案台，摆放一张川蜀地图。
帐下两侧，恶狠狠站列六十多个正副将军、总兵、中郎将、参将、游击、校尉等将官，面色不苟言笑。当先两员大将身披重凯，头戴凤翎盔缨，雄烈之风可赛门神。左首一员六尺大将，名唤尉迟朗，乃是开唐名将尉迟恭后裔。右边一员大将，身高七尺，势若熊虎，乃是神通将军李嗣业。二将仪表非常，按着胯边腰刀，真为勇士之首，猛将之魁。
一通军鼓偃息，只见帅帐帘布被幕僚掀起，走出一个大帅。那人约莫六旬年纪，相貌堂堂，满面武将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气势不可形容。身着一领蟒袍官服，手摇一把山水折扇，正是大帅郭子仪。他乃本朝武状元出身，军旅戎马数十载，官任朔方节度使，后加至兵部尚书，又兼天下兵马副元帅。精通兵阵，智勇双全，河北叛将闻其名而不敢与之争锋。
且说郭子仪坐下帅位，受了群将军礼。他喝口浓茶，倚在位上，摇着扇，乜着眼，看着堂下，问道：“宋副将，是谁要见本堂？”宋副将回禀：“此人名叫李慕妍，是五百里外千蛇山绿林寨主，绰号美人蛇。今闻官军围困叛军于峡谷，特领一支军马相助，故来求见大帅。末将见实情可靠，故此扣下了他前锋一千军马，带进大帐来面见大帅。”郭子仪道：“他带了多少头目进帐？”宋副将道：“只他一人，并无任何头目随行。”郭子仪道：“此人胆量不小，一介柔弱女子，竟敢要见本帅。且引他进来，让本堂看看是何等人物。”宋副将便去把慕妍带入。
只见慕妍昂首走进帅帐，左右环顾片刻，单膝跪拜道：“王族末胄女子李慕妍，拜见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拂手道：“姑娘既为王族后裔，龙凤血脉，不必多礼。”慕妍拜谢起身，轩昂站立军堂之中。众将看得满面惊奇，暗自夸他好风采。
郭子仪打量片刻，笑道：“本堂还以为是个火辣女子，没想到是个娇俏美人。”遂教小校赐座堂下，遣派帐下将校去守卫关隘，留下李嗣业和尉迟朗。
郭子仪问道：“听说姑娘有份大礼要送与本部堂，这可是真话？”慕妍道：“慕妍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知晓军中无戏言。若不是真心实意，怎敢诓骗大帅，来此自寻死路？”郭子仪道：“很有见识，真是色胆双绝，本堂佩服。”他环视帐下二将，指问道：“莫非你等将军就不佩服？”李嗣业、尉迟朗皆拱手作揖。
慕妍左右回以军礼，说道：“慕妍确有献礼之心。”郭子仪拂手道：“既然如此，但说无妨。这两位将军都是本部堂亲信爱将，一位是神通将军李嗣业，一位是名将后裔尉迟朗。大帐之内，细作不敢靠近。慕妍姑娘可以坐下，慢慢说来。”这两个将军立若金刚铜钟，溢发龙威虎气。
慕妍便坐下身，说道：“敢问大帅，如今帐下还有多少兵马，能否如实相告？”他此言一出，两个大将顿时把惊愕眼神来看他。心想如此军事机密，怎能这般随意相问，岂不是犯忌？郭子仪本是个怪性之人，哑然一笑，缓缓道：“姑娘既如此相问，本堂也就直言不讳。本堂既是兵马元帅，全权节制各州文武军政。帐下良将百员，兵甲十万。不过本堂向来喜欢用精兵悍将，以一当十。姑娘可曾明白？”慕妍道：“依我看来，大帅这话有些自欺欺人了。”尉迟朗大喝道：“放肆。江湖女子，无知戏言，在军堂之上，怎敢如此藐视大帅？”
慕妍立身歉礼，说道：“尉迟将军息怒，慕妍此言纵然无礼，不过这也是推诚相见之言。如果慕妍不是带着诚意到来，就不会如此相问了。”郭子仪摆手道：“尉迟将军不必急躁，本堂并未在意。”尉迟朗见大帅向着美人说话，只得揖手赔礼。
郭子仪道：“姑娘大可畅言，不用在意言语得失，本堂愿意听取真话。”慕妍道：“依慕妍揣度，大帅眼下兵马根本就没有十万，而是介于三万至四万之间。”郭子仪问道：“何以见得？”慕妍指道：“巫龙峡有三处生路，大帅兵围三处，时而聚兵堵围缺口，时而分兵三处迎战。如此一来，大帅兵力岂非捉襟见肘？”
郭子仪轻笑几声，说道：“姑娘却是饱读兵书之人，很有巾帼良将风采。请说说当前军势如何？”慕妍道：“朝廷招募兵勇众多，但能战者不过十万，其精锐都分散于边关州郡。叛军兵马虽广，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大帅这些日来，与之血拼恶战，损失也固然不小。如果不及时填补兵员这个漏缺，那么大帅未必能全歼敌军主力，更无法活捉这些叛将。只要他们健在，中原日后绝不会轻易安宁。”
郭子仪听得赞许，点头道：“姑娘真是神言妙语，画龙点睛，着实是位奇女子。”众人见慕妍三言两语就道破了军营内幕战备，无不惊奇佩服。
原来田万成、史文狐等七路山河军头领，尚未查晓屡次突围失败之因。只知己方损失惨重，却不知官军此刻亦到了强弩之末，也是外无援军来助，内部兵微将寡，因此被动防守，无力下山进攻。只是将四万军马拆东墙、补西墙调转。倘若山河军真要齐心协力往一处出口攻击，就是阿鼻地狱也可打出生路。却不想七路反将皆是离心离德，生死关头也不曾抱紧一团。惧怕伤亡，相互猜忌，坐观生死，各行一套。以致十五万大军被困在山谷，几近绝路。
郭子仪算准了叛军头领人心不睦，又知田万成最想逃进中原山区，故此把重兵都设防于葫芦口，拼死抵挡。如此一来，叛军自然是无路可逃。十五万叛军被数万官军围困十日，丝毫不足为奇。
慕妍见说到了郭子仪忧虑处，随即告禀：“今日慕妍特率落阴山与铁盘岭豪杰，共计六千人马，前来相助大帅，愿在麾下听受军令。敢作灭贼先锋，慕妍等辈，愿为大帅所驱驰。”
郭子仪连日都在派人去河西、剑南、陇右、河东等节度使处搬运精兵，却也自知耗费时日颇长。待得增援部队到达之际，只怕叛军早已挣脱枷锁而去。七路叛军没日没夜突围，大则数万人，小则数千人马，连续不断攻关。若非关隘修建牢固，困兽也早已破笼而去。眼下天降六千兵马来援，可谓雪中送炭，喜从天降。
郭大帅欣慰道：“姑娘碧血丹心，处江湖之远，而忧虑国家大事，令本堂十分感动。倘若人人都像姑娘这般大义凛然，公私分明，何愁中原战火不灭？”慕妍叹息道：“如我大唐江山不保，天下必会陷入南北乱世。届时，百姓死于战乱者，又何止千万？”
郭子仪点头道：“姑娘这片心意动人，待本堂剿灭叛军，必然向圣上禀明功劳，为你加官进爵，世受国恩。”慕妍道：“慕妍虽然不贪图富贵，但也要取食人间烟火。还望大帅事后赏赐慕妍三十万银钱，以作部下兵卒抚恤，如此慕妍则感激不尽，胜过朝廷赏赐任何功勋。”郭子仪拂手道：“这有何难？田、史二贼，一直都在中原攻城掠地，积聚财富，金银如山海一般之多。本堂有言在先，若是此番生擒了七路贼将，剿灭了田、史叛军，本堂必有丰厚回报，绝不会吝啬钱财赏物。”慕妍拜谢不已。
郭子仪即刻批下文案，嘱咐尉迟将军去把所有山寨人马，分隔安置在三处峡谷要口，安排军营卫宿之事。尉迟朗见来了援军，急眼下兵力之所需，正待揖手退却，慕妍道：“不是慕妍还有疑惑，只是想请大帅事后不要征剿落阴山寨。若大帅能网开一面，相信我这群弟兄会个个勇猛无畏，与七路叛军拼死一战。”
郭子仪道：“好个王族后裔，果然智勇非凡，竟敢与本堂讨价还价来了。不过本堂也有两个条件：第一，日后朝廷若有需求，便可招安，不得妄议。第二，落阴山人马不可再去攻州夺县，威胁国家城池。否则本堂宁可失信，也要率军剿灭此山。本堂约法二章，姑娘觉得如何？”慕妍笑道：“大帅不愧叫做老狐狸，果然老谋深算。”郭子仪欢笑道：“却不想本堂这个不雅之号，竟然流传四方了。各位将军，日后谁敢乱造此等谣言，便军法从事。”二将揖手遵令。
尉迟朗走出帅营，带上一批将校，去招降安置山寨人马。忽见宋副将入帐禀报：“山下叛将派信使递上降表，请大帅过目。”他把一张叛军降表摆放案上，退候在侧。郭子仪拿着降表张看，只见表文上书写：
山河军首领田万成，叩首大帅麾下：
万成一勇之徒，不识书理。伊始，本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麾下将弁，并无反叛作乱之意。是以天宝年间，庙堂之上，杨国忠等奸佞横行，更有妖妃杨玉环作乱圣聪，以至天下动荡。万成身在幽州麾营，从主事忠，进退无路，被迫交以附逆之躯。然事已至此，原非吾之本意。今日领略大帅虎威奇谋，当知万成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耳。巫龙峡者，无生死地，绝津之路。除以归顺，别无他念。万成素仰大帅高雅和睦之士，深得军民之心，必能匡正宇宙，安平乾坤。望乞体谅上天好生之德，准其投诚。万成一朝归顺，别无所求，任由处置。或以明正典刑、或以为国效力、或以将功赎罪。听之任之，永不反叛。泣血哀书，战战兢兢。人神鉴查，表述真心。
署名处写有七路反将名号：田万成、史文狐、杨老七、赛天王、草头棍、扫天龙、黑鞑子。郭大帅道：“这都是一些什么名字，乱七八糟。”慕妍道：“叛军不读经书，不通文墨，亦不敢以真名示人，大帅也只能将就屈阅。”
郭子仪把降表放在案上，指问道：“嗣业将军意下如何？”李嗣业把降表看了一遍，说道：“这伙叛军异常狡诈，往常几任将帅围剿，便是吃尽了这等诈降之苦。致使叛军日益猖狂势大，大帅不可轻信这等权宜之计。”郭子仪道：“叛军三面被围，已成瓮中之鳖，乞降是假，求活是真。今日若是放虎出牢笼，必然会是后患无穷。所以本堂决议，拒降开战。天道利我，务必要将这伙叛将一鼓聚歼，不留后患。”李嗣业拱手喝彩：“大帅高见。”
慕妍道：“看来大帅也很困忧，所以难以果断。”郭子仪问道：“姑娘莫非已有策略？”慕妍道：“叛军之所以献上降表，不是因为兵力缺少，而是他们七路贼首都不能团结一心。慕妍愚见，大帅不必明言拒降，而是拖延时间为上策。”郭子仪道：“请说下去。”慕妍道：“因为大帅一旦明言拒降，绝其生路，山下叛将必会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倘若七路叛将真要统一号令，破釜沉舟，那么凭大帅现在手上仅有兵力，或许难以阻拦。尤其是田万成、史文狐为首之人，必然会侥幸逃脱而去，日后又成中原巨患。所以大帅不必急于拒绝，还是迁延时日，等待朝廷援军到来为妙。”郭子仪道：“依照本堂策略，这山下有多少叛军其实都不重要，如何才能捉住这些领头贼首才是问题关键。田、史等人有翻天覆地之能，万不可留在中原。若不能斩此二贼，杀多少叛军也是无济于事。”慕妍道：“原来大帅早有醉翁之意，末将真是如梦初醒。”
郭子仪立身起来，斩钉截铁般道：“眼下叛军虽陷末路，但仍可能在绝境之中求生。嗣业将军务必要将本堂军令传达三军：若有生擒田、史等贼首者，不论生死，赏金千两，提拔四品领军副将。令军勇们拼命剿贼，严守三关要隘。若有私懈者，以军法严惩。”李嗣业拱手道：“末将遵令。”就营帐里命宋副将去传达帅令。
郭子仪缓了口气，看视慕妍，说道：“慕妍姑娘举率护国归义之师前来相助，便是我大唐忠臣良将，本堂当以同僚国士之礼相待。”慕妍揖手道：“慕妍为我李唐江山，必效犬马之劳。”
郭子仪请出尚方斩马剑，正言道：“本堂以尚方宝剑之名，表奏李慕妍为一品顺国诰命夫人，官拜正四品镇南侯爵，兼任帐前宁远将军，赐紫蝶剑为凭。愿夫人忠君救国，荡灭贼寇，还清玉宇，丹心昭月。”慕妍当堂拜受，谢了天恩。李嗣业上前接过紫蝶剑，转奉慕妍，揖手祝贺道：“从此刻起，李嗣业便和夫人并肩作战，荣辱与共了。”慕妍回礼道：“慕妍能与将军这般英雄共商军国大事，那才是平生荣幸。”
营帐散议后，郭子仪退宿中军后营。李嗣业与慕妍走出帅帐，前去观看山寨军马。云豹、马弄等头领率领所有兵马依序进入军营，闻听慕妍受封侯爵将职，无不欢喜称赞。六千军马即被分割四部，三处要隘都分配一千五百军。余下人马留在中军边帐协调，作为机动预备队，用以增援各处关口。众人听说围剿叛军大胜之后，可自行掠夺金银财物，正是撩拨到了心痒处，无不精神抖擞，眼下只想剿灭田万成等人，争夺那些金银财宝。
东边葫芦口要隘高楼上，俯视大半个巫龙峡山谷地形，环顾崖下葫芦关口，两侧绝岭高峰如夹，中间斜陡山坡是唯一出谷之路，又窄又险。官军在十日前便已抢占关口，沿着陡峭山坡布下大小三个堡垒要塞。修筑军事高台，密布上鹿角栅栏，架上投石机、擂木、弓弩等物，武备严实。休说是人，便是一只鸟儿也未必飞得出去。
山河军若能冲出葫芦口，便可通往中原地区。众头领不甘坐以待毙，十日来连续发起数次猛烈突围，但都以失败退守。山坡已是垒尸填谷，血满沟涧。川东六月天气炎热，阵亡尸体都发出冲天恶臭。郭子仪命令官军用石灰掩尸消毒，以免军士感染瘟疫。
葫芦口是通往中原方向之路，因此郭子仪格外重视，严令李嗣业率领一万八千精锐严防死守，不教山下有一兵一卒逃出此关。此刻又得到数千军马增援巩固，眼下更是稳若金汤，雄关难破。
此刻夕阳垂落，暮色降临。李嗣业领着慕妍、云豹等头领在关隘要塞游看一遍，停步于一座木楼亭内，俯瞰崖下动静。李嗣业指道：“夫人请看，这是葫芦口三处要塞通道，七路叛军尽皆困绝在此。大帅已向朝廷请调了兵马粮饷，再过几日，等援军到来，我等便可下山夹攻，将叛军们一举歼灭在此。”慕妍问道：“将军与安史叛军交战已久，必然知己知彼，敢问叛军战力究竟如何？”李嗣业道：“关内四镇精锐，朔方、平卢、范阳、河东，安禄山便独控其三。安贼反国之初，麾下十五万叛军以迅雷之势，打得中央军措手不及。细论起来，叛军也不过是占了突袭先机。自我北庭、安西边军入关以来，大小有十几战，叛军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覆灭也是早晚之事。”
慕妍道：“去年时节，听闻潼关陷落，叛军攻入京师。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等数位名将，皆殁于此战，实在令人惋惜。”李嗣业道：“皇帝不知兵机，却又急于干涉求成，以致兵败潼关，折损十几万精锐军马。不然，叛军绝不可能掀起如此滔天骇浪。”众人一片叹息声起。
石亭中，慕妍独坐崖边，静静看着峡谷中一派火光。云豹、马弄等人按刀走进石亭来看。慕妍回头问道：“进了军营，感觉如何？是否比做山大王难受多了？”云豹挥手道：“这有什么？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梦想，那便是为国效力，疆场杀敌。如今身在其中了，自然也会遵规守矩。”慕妍轻笑道：“没想到啊！采花蜂认真做起事来，还是挺有英雄气概。”云豹笑道：“世道善变，人也要学会变通。进山称大王，入营做兵卒，都有一套规矩。”慕妍指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众人听得一片大笑。
云豹问道：“贤妹，咱们该去后营吃饭了，你不饿吗？”慕妍挥手道：“你们自去。”云豹等人见状，也不多言，返身走了。
此时当空星月朗照。慕妍虽未看见谷下有叛军人马身影，却能隐隐听到山谷中传出喧哗之声。毕竟田万成、史文葫如何突出这片峡谷绝境，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