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观”到“介入”: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与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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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何志钧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己亥暮秋,凡生博士将他的第一部著作《从“静观”到“介入”——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与复兴》的电子版书稿发送给我,嘱我为书稿写一个序言,我建议他找大家作序,但他执意要我来写一篇序言,只好勉力为之。

凡生曾在我指导下攻读硕士学位,从那时起就开始对日常生活对审美经验的影响、西方美学的新动态、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等问题进行思考和探索,积年累月,他的思考积淀成了长长短短的文章。凡生读书勤勉刻苦,勤于钻研探索,硕士研究生阶段已是同级和低年级研究生公认的学霸,还曾斩获研究生国家奖学金。研究生毕业后他又到华东师大攻读博士学位,这部书稿就是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缮而成的。

纵观审美实践的历史轨迹,大致说来,它经历了古代世界中附庸于宫廷或神祇的他律审美到强调美感与快感对立的自律审美,再到消弭审美与日常生活界限的泛化审美的“三部曲”。回首往昔,在中国美学界,20世纪80年代的人们似乎还颇热衷于审美自律、审美独立、审美超然物外,在那时,“审美”俨然是超拔于世俗红尘之上的理想化的诗意化境,令人心向往之。然而,90年代随着金亚娜从俄文中引入“审美文化”一说,又似乎是一夜之间,国人纷纭论说审美文化,恍如大梦初醒,领悟到所谓审美事实上乃是一种精神性与物质性杂糅的日常文化实践,而不仅仅是纯粹的观念意识、精神趣味。在重视文化应当提升到审美层级的同时,更关注审美应步入红尘、巷陌,审美由此成了尘世中习染人间烟火气息的“文化”。我曾将这种变化概括为由注重审美超越、审美理性的“审”美理想到情绪化、体验化、欲望化、感性意味十足、注重现场互动的“感”美趣尚的转型。但是,无论审美实践和美学研究的天宇中风云如何变幻,审美经验却始终是其灵魂所在、枢纽所系。凡生的这部著作牢牢抓住了美学研究和审美实践的这个核心,在系统研究审美经验概念的演变及其基本内涵、审美经验的多元阐释与突破、分析美学与审美经验的沉寂后,把当代美学与审美经验的建构及复兴作为自己研究的突破点,所做的努力是很值得肯定的。正如他在《从“静观”到“介入”——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与复兴》一书中所强调的,“略微夸张一点说,一部美学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审美经验概念的发展史”。我很赞同他关于美(Beauty)、审美经验(Aesthetic Experience)、艺术(Art)是现代美学三大核心范畴的判断。唯如此,文艺和审美问题也一直是我关注的重要问题。我曾在近年的多篇文章中论及当代审美的世俗化、消费化、拟像化、“全觉”化态势,特别是高度关注数字技术、网络游戏、AR与VR所创生的沉浸体验、虚拟审美和有别于意境美的灵境美。

在《从“静观”到“介入”——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与复兴》的结语部分,凡生也论及了网络传播对当代艺术、审美产生的深刻影响,认为“数字艺术”和“VR(虚拟现实)艺术”的出现和盛行使艺术的连续性、介入性、功利性空前凸显,对现代美学崇尚“距离”“静观”“无功利”的审美取向形成了冲击。审美经验的这些新变化确实已成为当代美学研究无法回避、必须正视和积极应答的重要问题,值得深入研究。例如,数字化时代的拟像和传统的影像、意象已大为不同,影像的背后总有一个物象作为它的“原型”,总有一个隐在的参照系。但数字化的拟象看似富有视听冲击力,感性具体,栩栩如生,但它是没参照物的无根的浮萍,只是空洞的能指,与具有深度意义、指向传统的形而上意义世界的意象大为不同。数字化拟象的感性只是数码形式的虚张声势的空洞的形式化,是非肉身的,感性形式与感性内容是割裂的。感性形象的冗余、夸饰一方面造成了形象的过度繁荣,另一方面则使意义枯萎,欲望抽空,使真实与虚假、表象与内蕴的对立失去意义。缤纷陆离的“超真实”拟像以其技术高清性开辟了一个有别于传统的实物审美、真实美学的拟像审美、虚拟美学的新维度。同样,如果说在传统文艺美学中,意境范畴作为东方抒情文艺传统的产物一直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那么,在数字化文娱、虚拟审美兴盛一时的今天,仅仅从意境美的角度言说当前的数字审美显然会捉襟见肘。在虚拟现实和数字审美中我们遭遇的不再仅仅是基于二维平面存在方式、特定上下文语境和心灵作用在头脑中勾画出的“意境”,而是一种可以身在其中、沉浸操控、与行为同步一体、几可乱真的多维灵境。在这方面,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伴随着数字媒体技术、数字化生活在世界各国的蓬勃发展,数字化审美研究和数字美学的异军突起尤其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在数字审美知觉研究方面,罗伊·阿斯科特对赛博知觉、界面知觉正在取代个体感知的论述,迈克尔·海姆对界面作为技术系统所显示的有别于传统的屏幕艺术的意义表征机制的新的文化意味的论述,都能带给我们多方面的启示,引导我们关注数字审美感知的新特点、新机制。智慧传播、声控传播的出现和生物技术、信息技术与文艺、审美的交汇也势必使艺术和审美的信息传播、创作接受、存在形态呈现出全新的特点。钢铁侠、终结者、蝙蝠侠等艺术形象已经和我们今日的审美经验融会贯通。人机一体化也势必使当代审美经验具有新的特征。

美学自从在18世纪中期由鲍姆嘉通命名至今,已经走过了二百多年的风雨历程。作为一门学科,它在日渐成熟的过程中也不断出现固化、封闭的症结,不断寻求打破和重构自身的新思路、新视角。凡生在书中提到的19世纪到20世纪审美经验研究由天上到人间,由主体化到极端化为抽象地谈论主体情感或形式意义的空气稀薄的玄虚之学,远离了鲜活审美经验的大地,作茧自缚,再到20世纪初在现象学、实用主义和分析哲学的影响下大举突围,获得多维的视角和多样的方法,也导致了新的副作用。这一路走来,显示了突破既有套路,不断熔铸新机,适应启新,重塑自身,是美学研究不断焕发生机活力的不二法门。非此,美学研究不能与时俱进,不断回应时代提出的新课题。相反,故步自封,死守教条,只能丧失美学研究的活力和介入当代社会文化的在场感。由此观之,凡生的这部著作对于培植美学研究的新生长点颇有益处,提供了积极的启示。其眼光和问题意识值得赞扬。虽然其论述还有稚嫩之处,但显示出的、自觉追求的那种前瞻性的眼光、散点透视式的视角、反思性地言说问题的思路是值得进一步发扬的,这对他今后的学术发展也将大有裨益。

跨学科、跨领域、跨文化、跨媒介也是当代美学研究必须正视的情势。凡生的这部著作对分析美学、实用主义美学、现象学美学、接受美学、自然美学、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生活美学、身体美学、城市美学、媒介美学等都投以关注的目光,广取博收,显示了年青一代学者的敏感和开放心态,这对学术研究是很有裨益的。

当然,新与旧没有绝对的分野,尤其是在维特根斯坦和其后的英美分析哲学家质疑、贬低审美经验这一概念的情势下,对“审美经验”问题进行新的辨析、审视乃至重构又成为一个亦新亦旧的工程。在这里,“守旧”和“趋新”变得难解难分,也显示了学术研究在传承与创新之间穿行的“宿命”。在此也期望凡生以本书为起点,在今后的研究中能一如既往地辩证看待和协调处理“新”学与“旧”理,保持学术研究的定力,咬定基础理论研究领域的重大问题,孜孜以求,并从新的视角切入,以新的眼光观照,结合现实中的新现象与新动态予以深究细释。如此坚持下去,学术研究定能不断精进,臻于佳境。

也需要指出,《从“静观”到“介入”——审美经验的当代建构与复兴》这部著作还不是尽善尽美的。本书对中国古往今来的审美实践和审美探究中涉及审美经验的丰厚资源还关注得不够,发掘得不够,在论述审美经验的雏形、古代人对“美”的感知时主要关注的是自古希腊以来欧美各国关于美的论述和争辩,这势必也会影响中国当代审美经验建构的思考、探究和论述。本书结语部分多处已提及虚拟现实对审美经验的影响,但限于篇幅,尚未能展开论析。期望凡生在今后的著作中进一步关注本土审美经验的丰厚资源、当代审美经验的新现象和新变化,逐步对此进行专门性的研究,不断推出这方面的新著述。

凡生目前已在曲阜师范大学指导硕士研究生,不时有新作见诸报刊。在这里,我除了祝贺他学术上取得了新的进步外,更希望他沿着自己选定的人生道路坚定求索,行稳致远。在将来能为繁荣、发展我国文艺学美学研究做出更大的贡献。

己亥冬月于黄海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