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散文文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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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复仇》:关于“复仇”的若干细则

一 “复仇”的由来

在《在酒楼上》中,主人公吕纬甫讲了一个非常诡奇的故事:他有一个很早便夭折的弟弟,由于河水改道,坟茔被泡在了水中,这让他的母亲非常担心。为了了却老人家的心愿,他借回老家办事的机会,顺便把弟弟的坟迁移一下。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工人们把墓穴打开时,或许由于时间太久的缘故,不仅棺材已经完全腐烂,弟弟的尸骨也荡然无存。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原地挖一些土放在新买的棺材里。这个故事的诡奇之处在于一个人的尸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荡然无存?按照生理学的观点,人的血肉可以腐烂,但人的骨骼是坚硬的钙化物质,可以在很长时间里存在于世,但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呢?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诡奇之处在于,作为小说的讲述者,鲁迅借主人公之口把它讲述出来时,传达了一种怎样的信息?这仅仅是讲述一个离奇的事件,还是早有预谋的一种设计?根据鲁迅小说的一贯风格,鲁迅在叙述这个故事时显然别有用心,他在挑战人类对自身认识的极限:按照传统的观点,人的死亡只是人的意识的终结,人的躯体作为一个客观的实在并没有立即消失——这成为人类感受自我存在的主要依据;然而鲁迅告诉我们,人的死亡不仅意识终结了,连躯体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本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如果是这样,人类何以确认自身的存在?当然,吕纬甫讲述的故事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它引出的问题是:人的躯体是不是客观的实在?

《复仇》的出发点正是鲁迅对这个问题的困惑。在《复仇》的第一段,鲁迅用生理学的眼光阐述了人的身体与意识的关系: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这段话很冷峻,但并不复杂。大意是说,身体是意识的根本,正是由于温热的血液,人才成为了人,才会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这本是常识。然而,当一个人煞有介事地把常识讲述出来的时候,除非他是傻子,否则便是对这种常识有某种怀疑。从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一段里,可以看出鲁迅的本意: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段话颇有点暴力美学的味道,颇能让人联想到昆廷·卡伦蒂诺《杀死比尔》中的暴力镜头;而且,在鲁迅用诗意的语言讲述暴力行为的过程中,我们也确实感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如果我们与前一段文字联系起来,前一段关于生命的常识不过是后一段的铺垫,他煞有介事地讲“半分皮肤之后的热血”,不过是为了用“利刃,只一击”“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鲁迅有暴力倾向?可以这样认为,但他这样的极端之举只是想确认生命存在的实在性,如同一个在死亡边缘活过来的人,只能用生命的直感来确认自身,鲜血、暴力以及随之而来的疼痛,正是鲁迅所渴望的。他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极端行为,因为他无法在中国人的身上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人对于自我生命的确认并不是个体单独能够完成的,周围人的信息反馈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只有周围人的信息反馈与自我的认知实现了准确对接,人才能完成对自我生命的确认。《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强烈地感受到封建礼教“吃人”的恐怖,但周围的人并没有这种感受,依然怡然自得地“吃人”或“被吃”,他最终只能以“狂人”的形象在这个社会里存在。鲁迅的意志力让他没有变成一个“狂人”,但在中国人身上无法体认到生命的存在也让他十分痛苦,这让他对生命本身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复仇”的“仇”,来源之一便是中国人的麻木。令鲁迅弃医从文的“幻灯片”事件,可以认为是鲁迅复仇的深层动因。那时的鲁迅还怀抱着医学救国的梦想,远离繁华的东京,独自来到偏僻清静的仙台,自有从此投身医学的志向。但在一次细菌学的课程上,他在课前的幻灯片里看到了同胞的面容——他作为俄军的叛徒而被处决,围观的人群同样是一群黄皮寡瘦、拖着辫子的中国人,他们目睹同胞被杀,除了好奇没有任何悲戚。这让鲁迅感到非常痛苦: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土地上打仗,还公然屠杀中国同胞,围观的国人竟然无动于衷,难道他们的生命已经枯竭了吗?还有一个对鲁迅产生刺激的事件是《故乡》中讲述的故事,小说主人公闰土的原型是鲁迅童年的伙伴运水,这位伙伴的质朴、善良和勇敢成为鲁迅一生最美丽的记忆,然而当鲁迅经历了世事的坎坷,希望在故乡找到某种慰藉时,成年运水一句老气横秋的“老爷”,把鲁迅从温情的想象推到了残酷冰冷的现实中。闰土和幻灯片事件中的人都不过是中国人的一个缩影,他们的麻木让他们的情感与他们的身体失去了必然的联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戚、没有愤怒和没有七情六欲的世界,是一个恐怖的鬼域,这不由得让鲁迅怀疑在他们身体中是否还流淌着温热的鲜血,这也不由得让鲁迅想用一把利刃,刺穿他们的肌肤,看到鲜血飞溅的场景。这不是暴力,而是确证。

另一种让鲁迅对生命感到困惑的情景是情感与肉体的偏离,明明是痛,但表露出来的是愉悦;明明是残酷,但表现出来的是慈祥;明明是喜悦,但显露的表情却是苦涩的……鲁迅回忆文章里提到过一个衍太太,这是鲁迅的叔祖母,平日里对孩子非常亲切,深得鲁迅的信任。所以,鲁迅在家道中落的日子里,时常到这里寻求情感的慰藉。一次,少年鲁迅向这位叔祖母诉说经济困窘的痛苦,想买一本画册,但没有钱,衍太太便热情地给他出主意,说可以把家里的东西典当一些出去呀!鲁迅表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典当了,她又出主意说可以翻翻母亲的抽屉之类的。鲁迅没有听这位叔祖母的话,也没有把这次谈话放在心上,但不久大家庭里便传出偷家里东西卖的谣言。鲁迅后来说,他由此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真面目相对便是假面目,便是情感与肉体的分离,本该有的感情却用另外的形式表现出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另一个对鲁迅产生刺激的事情来自他的弟弟周作人。周氏兄弟手足情深,作为丧父家庭的长子,鲁迅对兄弟常常表现出如父的关爱。面对这样的大哥,周作人理应有一份感恩之心,但为了财产,他却将鲁迅从八道湾的房子里赶了出来。这也是一种偏离,本该期许的感情却表现为截然相反的形式,这怎能不让人对生命产生困惑?

应该说,鲁迅并不是消极遁世的人,对于中国人身上的种种病症,他还是希望开出药方,并力图疗救的:他在弃医后开始做文艺,以为文艺是改变人的灵魂的有效方式;他翻译被压迫民族的小说,创办唤起新生的《新生》杂志……但最终,他的呼声消解在集体的无动于衷当中;而他自己,也在寂寞中慢慢地枯死。

在绝望中反抗,只有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