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散文文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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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化”之日常生活

与生活的工具化、功利化相对抗的是“生活的艺术化”。正如上文所论,电车、汽车胜在快速、便捷,却输了“慢”生活之“天人合一”的忘我心境与优游咀嚼的韵味。周作人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12]于现实“无用”,于个人性情则是“有用”的,而这“有用”在周作人看来更重在其“情思”、“趣味”上。他曾在《笠翁与随园》中明确表示他很看重趣味,而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则包含了如雅、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反是者就是没有趣味了。

在故乡众多风土人情中,周作人单单挑了乌篷船作为介绍重点,即在一“趣”字上。首先,“趣”在船头:“船头着眉日,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其次,趣在方寸之间——四人的麻将游戏。最后,趣在坐小船时与天地亲密无间的接触:“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即便是“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在周作人看来也是“颇有趣味”的,谓之水乡一大特色。这一行船之乐,周作人曾反复书写,《苦雨》即有如此描写:“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13]

接下来的“一日游”更可谓“趣味”十足。首先是所游之“景”趣。“远山近树鱼舍小桥”,一派江南水乡风致。其次是“情”分兴奋时的极目远眺和困倦时的读书喝茶。再次是“光”分白天、暮色。最后是“色”分乌桕红蓼白苹。动则连游数地,或乘船或骑马或步行,静则兴尽而归,进得城上……“夜航”则几乎都在写声音。“夜”,唯其在黑夜,没有一点光线,声音成为世界存在的明显标志。水声橹声是连续的,有节奏的;行船的招呼声只是偶尔听见。也许粗鲁,也许亲昵,但绝不会是一般礼貌性地客套,展现出乡间朴素的关系。由乡间的犬吠声则可想到散落在岸边的几户渔家,倒反衬出黑夜水乡的宁静。

景之“趣”的发现,有赖于游玩者之态度与情思境界。于寻常事物得“趣”味,于日常生活入美之世界,将生活艺术化是必要的审美态度。乌篷船之趣,在沿途之景,更在于行舟坐船者“游山”之心境。“不能象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至。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日总要预备一天。”不性急,不急功近利。游玩的里程数与游玩时间并不构成现代社会惯常遵循的比例。现代文明社会对效率的追求将个体生存的时间轴极大地压缩,庞大而凝滞的空间成为现代个体生命的牢笼,物质空间的挤压由此带来无法摆脱的焦虑与惶恐。而周作人所倡导之“游山”态度,恰是在移步换景中,个体随时间之维的不断延宕与所遇之景不断融合,景与情的相互激荡是个体情思不断走向自由审美境界的过程。

实际上,“子荣”、“岂明”都是周作人的笔名。那么,这篇叙写故乡“有趣”之乌篷船的文字,似乎亦可理解为身处现代都市的作者与另一个沉潜于理想化审美境界中自我的一场精神对话,是作者借审美化之自我对现世之我的反省与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