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中国政教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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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夏商周三代的宗教变迁

与世界上各古老文化相比,中华文化的产生和延续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环境。同埃及文化囿于尼罗河流域,巴比伦文化囿于两河流域,周边则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沙漠相异,中华文化的滋生地不是依托一个江河流域,而是拥有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两个大区段广袤的平原地区。因此中华文明比埃及文明、巴比伦文明有更优越的自然环境,有更为广大的发展空间。在远古时代,中国境内就有分布广泛的人类活动。从考古发掘看,从旧石器时代的元谋遗址、蓝田遗址、北京人遗址、山顶洞人遗址等,到新石器时代的良渚遗址、仰韶遗址、河姆渡遗址、龙山遗址、红山遗址等,充分说明了中国先民在这片丰腴的土地上茁壮成长。特别是长江黄河之间广袤的平原地区,有利于建立集中统一的国家政权。

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2000年之间,中国已经进入了早期国家——“三皇五帝”时代。中国最早的古代国家出现在公元前21世纪的夏王朝,传说舜把政权禅让给了禹,禹也准备把江山禅让给另一位贤能之人益。不过当时的人民认为益不够贤良,反而投靠了大禹的儿子启,于是中国政治开始实现了从“公天下”到“家天下”的转变。中国史学界一般认为,从夏王朝建立开始,中国社会正式进入了私有制社会,阶级和国家政权出现。不过由于夏王朝的文字记载没有发现,出土文物也不够丰富,所以关于夏王朝社会生活的描述一直处于西周之后的传说阶段。

关于商代的社会发展水平,目前发掘的考古资料证明,在盘庚迁殷以前,商都曾多次迁移,估计当时尚处于一种游牧与农业相结合的生产方式。而盘庚迁殷(今河南安阳)以后,271年的时间内殷都没有再出现迁徙,说明已经进入了比较稳定的农业社会。自1898年开始,大约15万片甲骨卜辞出土,这些绝无掺假和造伪,也不会包含后人错误记忆和解读的第一手史料,将殷人的世界真实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今天我们阅读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后最深刻、突出的印象,就是殷人对上帝信仰的虔诚。十几万片甲骨卜辞,主要记载着殷王向上帝贞问的各种事由。不论是自然气象、年成收获、战争胜负、建邑迁都,从殷王的口气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到,他们对上帝的决定能力是坚信不疑的。对于中国殷代这样一个早期国家来说,国家政治组织几乎完全建立在宗法血缘组织之上。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下,祖先崇拜特别发达是必然的。陈梦家在谈到殷代的各种崇拜时说:“祖先崇拜的隆重,祖先崇拜与天神崇拜的逐渐接近、混合,已为殷以后的中国宗教树立了规范,即祖先崇拜压倒了天神崇拜。”[3]

公元前1046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武王伐纣,以周代殷。在中国历史上王朝的更替非常频繁,但是20世纪初期,中国著名学者王国维似乎就已经感到中西文化的差异,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论断:“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4]尽管王国维对此进行了精辟、深刻的论证,但是一个世纪以来,学者们还是多有疑问,难道殷周之变剧于春秋战国吗?中国当代学者邹昌林先生给出的解释让人信服,他指出:“由于各民族在前轴心时代的基础不同,因此,各民族在轴心时代的文化亦有着重大的差别。……由于在欧洲,没有一个前轴心时代,而中东地区的古代文明,在民族冲突中,大多成了死文化,因此,前轴心时代的影响微小而不重要。但是,这一经验,却不能取代一切民族的实际。……中国更是如此,虽然轴心时代诸子百家非常活跃,儒、道、墨、法、阴阳各家学说影响深远,但前轴心时代,即三代的礼乐文化却没有消失。……在一定程度上,也还经常向前轴心时代回复。”[5]就以日后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学说而言,其创始人孔子就一再说,自己是“述而不作”,“吾从周”,表明自己的学说对于前轴心时代古代礼文化的继承性。在巴勒斯坦的“先知运动”中,突出了上帝创造世界的概念;在印度佛陀通过对传统婆罗门教的否定,创立了以业报和转世为中心的佛教哲学;在古希腊,通过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的思考,实现了人类的一种理性否定性的突破。相反,中国先秦诸子的文化创新,则是一种以延续为主的突破。对前轴心时代文明实行“断裂性”发展或“连续性”发展,就成为中西方文明差异的重要原因。

西周文化对于中国轴心时代的重大影响,主要在于周公对古代宗教的伦理性变革。从殷墟出土的卜辞看,殷人眼中的上帝是一个喜怒无常、狂躁暴戾的君主,他对于人间的支配是没有原则性的,所以人们只能匍匐在上帝的脚下,通过丰厚的祭品换取上帝的保佑。在大量的甲骨卜辞中,没有任何具有道德属性的字眼,例如殷王的谥号,都是用干支表示的祭日,不像周王的谥号具有文、武、成、康等具有道德评价性质。周公看到殷人自称“天命不僭”,但是因为殷纣王暴虐百姓、屠戮群臣,结果被周武王推翻了,说明上帝不会永远保佑某一家一姓的王朝。那么天是根据什么原则对地上的君王采取“佑”或“不佑”的行为呢?周公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标准——“以德配天”,只有那些具有道德的君主和王朝,才能得到上天的保佑。那么什么是“德”?周公又具体提出了“德裕乃身”“敬德保民”“明德慎罚”“无逸”“勤政”等等。[6]这说明在周公的时代,中国古代宗教已经开始实现了宗教伦理化,即在宗教中植入了人文主义的因素。这些思想对于轴心时代儒家政治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定位作用。西周时期出现的占卜书《周易》成为儒家、道家哲学思想共同的思想资源。记载商末周初政治事件、文告、演讲的《尚书》,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主要的政治学著作。西周时期成型的文学经典《诗经》成为先秦诸子共同引用的文化典籍,也决定了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而这一切,都与没有自身坚实的前轴心时代的古希腊不同。

根据经典文献和考古遗迹发掘,中国的夏商周三代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流行着发达的国家宗教。从最早的文字甲骨文的记载中,我们看到了商朝的国家宗教。至上神“上帝”或称为“帝”,是宇宙间一切事物的主宰,决定着万物的生存与人世的兴衰。但是中国的上帝与西方基督教的上帝不同,他不是唯一神,而是一个统率神灵群体的主宰。如陈梦家先生指出:“卜辞中的上帝或帝,常常发号施令,与王一样。上帝或帝不但施令于人间,并且他自有朝廷,有使、臣之类供奔走者。”[7]商代宗教中的上帝,统率着天神、地示、人鬼三大类神祇,数量繁多,各司其职,形成了一个与地上王国相对应的彼岸世界。武王伐纣,以周代商,虽然至上神的名称从“帝”改成了“天”[8],但是多神信仰的特色并没有变化。反映周代祭祀制度的《周礼》《仪礼》《礼记》三书,对祭祀的仪式、规范、政治意义都做了清晰的说明。

西周天子经常举行的祭天仪式是郊祀,每年举行一次,因仪式要在冬至日于京城的南郊举行,故此得名。关于郊祀的具体仪式,《礼记·郊特牲》做了详细的记载:“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兆于南郊,就阳位也。扫地而祭,于其质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于郊,故谓之郊。牲用骍,尚赤也;用犊,贵诚也。”周人祭天定在南郊,以就阳位。日期选在冬至日,因为这一天“一阳复始”,日影开始变长。天属阳性,地属阴,太阳乃至阳,所以郊祀报天之日以太阳为主。祭祀天神使用最高的祭品——太牢,即赤色公牛犊。到了祭天那一天,天子穿上黑色的裘服参加典礼,因为黑色代表北方,北方象征着天道。天子头戴十二根旒的冕,乘坐插十二根旗的辇,以象周天之数。到达祭祀天神的圜丘之后,天子祭过象征天神的苍璧,点燃堆放在圜丘上的柴垛,焚烧苍璧和牺牲的青烟直达天穹,表示天神接受了地上君王的祭品,天子以此向臣民显示自己的政权得到了天神的认可。除了祭祀天地,还祭祀日月、山川、岳镇、海渎等自然诸神,形成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不过祭祀者的身份与祭祀的对象是有严格规定的,《礼记·王制》规定:“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按照西周宗族内部的祭祀规定,只有嫡长子才有祭祀祖宗的权力。周天子是天之长子,故将垄断祭天仪式当成在全国行使权力的象征。诸侯同样也在自己封国内垄断祭祀社稷、名山、四渎的权力。谁僭越了这些规则,就意味着他试图篡夺更大的权力,大逆不道。由于祭祀的范围与权力的范围相当,所以当代学者多把中国古代政教关系的特点概括为“祭政合一”。祭天之权就是行政之权。

中国古代不仅有发达的天神崇拜,还有发达的祖先崇拜。比较宗教学的创始人麦克斯·缪勒指出:“我不想多谈图兰北支和中国人都崇拜祖先的情况,因为崇拜祖先是世界各地自然崇拜的普遍现象。但在中国和亚洲北部祖先崇拜特别突出,这是令人感兴趣的。”[9]中国人重视祖先崇拜的特点,在甲骨卜辞中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根据陈梦家的研究:“卜辞并无明显的祭祀上帝的记录。”[10]殷人虽然虔信上帝对世人的主宰作用,但是他们都是通过自己的祖先神灵向上帝转达自己的祈愿。他们相信只有商王死后“宾于帝”,灵魂回归帝廷随侍上帝。时王只能通过祭祖把自己的意志转达给上帝。所以商代祭祀祖先的规模庞大,次数频多。

商人的祖先祭祀非常发达,不过商人祭祖虽然规模宏大,次数频繁,但规则却相对简单。周祭、选祭的对象往往变化不定,未成定制。这显然是当时社会宗法制度尚未成熟的反映。周代建立以嫡长继承和五世而斩为基础的宗法淘汰原则。周人祭祀祖先的礼仪可分成凶礼和吉礼两大类。凶礼主要指丧葬礼,表现近祖崇拜。对象为新丧亲人。一般是祖辈与父辈,整个仪式在服丧期间举行。周代丧礼是从商代继承而来的,但进行了重大的改革。周人重人,杀殉逐步减少而代之以俑,随葬品也大为减少,而更重视丧礼的仪式性和情感性,把丧礼变成了一种“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也”(《论语·学而》)的宗教教育活动。吉礼则是除丧之后的祭祖仪式,表现远祖崇拜。如果说凶礼是“慎终”的话,那么吉礼就是“追远”,缅怀祖先的开创之功。周代不仅建立了完善的祭祖制度,而且通过《仪礼》《周礼》《礼记》等经典,将这些仪式规定下来了,对轴心时代的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大作用。

周礼中还有一项重要的仪式——祭社稷,社稷祭祀的政治意义可以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敦促朝廷的官员重视农业生产。按照周代的定制,天子每年到社稷坛祭祀三次,“春耕籍田而祈稷”(《毛诗·闵予·载芟》),“秋报社稷”(《诗经·周颂·良耜》)和孟冬之月“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饲于公社及门闾”(《吕氏春秋》)。每年的正月上辛日,天子亲自到社稷坛耕耘籍田,为天下做出表率,强调国家对农业的重视。其二是唤起国人对国家领土的责任和情感。天子每逢出征、田猎、巡狩、献俘,也都要在社稷坛举行隆重的仪式。《礼记·王制》:“天子将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祃于所征之地。受命于祖,受成于学。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以讯馘告。”这说明出征、巡狩前在社稷坛誓师保卫国家领土,得胜后在社稷坛献上战争中的缴获品,是鼓舞人心的重要手段。于是社稷又成为国家、江山、领土、政权的代名词。故孟子说:“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孟子·离娄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


[1] 孟慧英指出:“萨满领神,根据笔者在民间调查中核证,有泛指和狭指两说……所谓狭指是专门指称萨满候选人刚刚被神灵选中的特殊时期和状态,由于被神灵侵染,被选中者常常表现为身体或精神方面的疾病,主要是神经错乱。”(《尘封的偶像》,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页。)

[2] [英]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54页。

[3] 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61—562页。

[4] 王国维:《殷周制度论》,《王国维文集》第四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2页。

[5] 邹昌林:《中国古代国家宗教研究》,学习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

[6] 参见牟钟鉴、张践《中国宗教通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7] 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72页。

[8] 从西周开始,“上帝”的名称虽然继续使用,但是周人更多的是将至上神称为“天”,而且天神的人格性减少了,自然性增多了,更为理性化和伦理化。参见牟钟鉴、张践《中国宗教通史》(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122页。

[9] [英]麦克斯·缪勒:《宗教学导论》,陈观胜、李培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页。

[10] 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