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滨别墅群速写
临海的岩石上海藻肆意生长,那栋别墅就随着半岛的形状与岩石的起伏而延展。它悠闲地沐浴着阳光,一面面白墙也透出慵懒的意态,它的墙基接缝处被漆成了红色,精致的阳台护栏用青铜打造,露台交叠。它与众不同,别致非凡,又自成一派,有着其他同类建筑不曾具备的元素相谐。海风轻拂下,它就像一艘跃然岩上的游艇。
从远处眺望,它像堆叠的积木,又如沙滩咖啡馆里叠放在茶碟上的三块方糖。长在海边的棕榈树林已经有不少年岁了。在博利厄海湾,它们可以免受密斯脱拉风的摧残。阳光穿过橄榄树林的枝叶,在翠鸟别墅上投射出斑驳的光点。它们的倒影投射在海面上,虚实相连,将岩石上的那座宅邸框成了遗世独立的神秘王国。
迈过木质大门走近翠鸟别墅的人会对它一见钟情,而那大开的木门仿佛出自伊萨基岛上的尤利西斯宫殿,正在迎接首批抵达的车辆。踏上台阶,穿过高大的朱红色木门,米诺斯的克诺索斯迷宫就矗立眼前。给访客留下第一印象的,是喷泉的潺潺水声,是扑面而来的清凉,是方正的庭院与四周攀缘着圆柱且垂向喷水池的夹竹桃,更是无处不在的柔和色调。只需被人引领着前往面朝地中海的书房,便能进一步领略楼梯、廊道与各处房间的神韵……
主楼外面的一棵五针松上,专门为鸟儿安置了一个木屋形状的鸟巢,迎着海风,它会轻微晃动。戴奥多尔·雷纳赫并不想在别墅周围修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花园,便把本来就长在那儿的最出众的几棵树保留了下来,此外,他还让人额外栽种了其他一些植物,让它们无序排布:能带来蔽荫的柏树、玫瑰、放在里屋的多肉植物,还有来自里维埃拉的棕榈树。当中零星散落着几把木质长椅,坐在上面或阅读或冥想,有种恍如置身日本的错觉。一面屋檐下,挂着一幅来自庞贝古镇的画作,外面罩着玻璃橱窗,随着岁月更迭,上面的色调逐渐褪去。这让人觉得这幅画似乎就出土于此地。画上没太多东西,只有几束精心绘制的花环。但它带来了最精妙的氛围,好似一句从别处剪切来粘贴在一部小说首页的引文。
一切都光芒四射。这一时期的其他别墅都让人惊讶,甚至令人感到压抑,各式家具把内屋挤成了逼仄的空间,小圆柱餐柜与路易十六风格的烫金软垫椅胡乱搭配一通,而后者明明就像是拼命往上流社会硬挤的社交老油条。整体配色极具侵略性,富贵金、祖母绿、醇酒红,对比度鲜明,在褐木背景映衬下极其显眼,更不用提这类背景都是全盘照搬自省政府或市政厅的装潢。部分颜色类似岩穴的暗调,主体是沉郁的金褐色,所有角落都被窸窣作响的灯罩挤占,而灯罩是半球形玻璃材质,上面绘着群鸟翱翔在稻田覆盖的岛屿之上,周围垂着一圈绦带,茶叶罐用日本漆器制成,屏风产自乌木海岸。还能看到新娘的婚纱,完全的路易十五风格,是纯粹的洁白一色,头纱上绣满璀璨的水晶,它们相互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音。每当有三五成群的当地人经过时,他们的脸上总带着几分嫌弃之色。煤油灯那股特有的气味直冲脑门。连窃贼身处这样的环境里都深感焦躁,他们只偷走珠宝,对镀金制品或者彩色玻璃都十分不屑。
不同的是,一迈进翠鸟别墅,访客会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随即开始向四处张望。清晨醒来时,阳光正投射进卧室,室内的纯白色调与屋外岩群的赭石色交相辉映,海面被金色的光影切割成若干个矩形。盐味、床单上浆之后的清爽味、橄榄油与松香葡萄酒的味道全都在空气中混合交织。置身其中,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
无所不知的乳品店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说她知晓雷纳赫家族的所有罪行,但她越解释越混乱。她还声称埃菲尔先生也是窃贼并且被判过刑——这样看来如果说这两位巨富相处十分投缘的话,倒算不上是种巧合了。此外,她还聊到了在巴拿马发生的丑闻,这件糟心事“就像那顶帽子”,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费迪南德·德·雷赛布,尽管他曾在欧仁妮皇后时代主导了苏伊士运河的成功修建,但这一次,他深陷财务问题的烂泥中。那位埃菲尔先生倒是应该已经挣了几百万法郎。乳品店老板娘还提到了自杀的银行家雅克·德·雷纳赫,但她也不确定这位银行家是否与博利厄“我们认识的雷纳赫氏”出自同一族,她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她的忠实客户,教区的一位信徒,接话说这个世界真是可怕,充满了各种不道德的事,人们的眼里也只有金钱。她们与鱼店老板娘以及肉店老板娘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类似皇后周围的女官小团体,那都是一些公爵夫人。
当那栋别墅初现雏形,它白色的外观是如此耀眼,乳品店老板娘逢人便说这更加证实了那位雷纳赫先生是个骗子,因为他压根不如她那般熟知希腊的文物古迹。邮差慢慢品着粉红葡萄酒,帮腔道他可以证实雷纳赫先生在信封上从来没有被人称为“德·雷纳赫先生”,因此这也许是同一个家族的不同分支:“只有其中的个别人能承袭爵位,他们家也不例外……”
邮差加入了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队伍,他说到阿米西提亚城堡及其圆柱与宏伟阶梯都让他印象深刻,里面还住着一位美国外交官。任何地方都不缺戏剧场面或棘手纠纷,神甫汗流浃背地跨骑在自行车上,再一次提起德雷福斯案件,还补充说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位已经被平反的上尉军官是否真的无辜。这位圣洁的神职人员在埃菲尔家受到盛情款待,可他总是喜欢信口开河。但愿埃菲尔先生能找人去翻修他的教堂吧!教堂屋顶原本有精美的横梁,但内部却被覆盖了石膏涂层。我母亲就在一旁听他们说了好几个小时的八卦。埃菲尔小姐的闺名唤作玛格丽特,她在32岁那年就去世了,居斯塔夫先生以某种方式一直在为此服丧,其实他有五个孩子,三女两男,也许这样能让外人觉得他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在他们家,不太能听到欢声笑语,尽管居住着几位靓丽的女性。埃菲尔把他看重的品质灌输给所有人,譬如审慎、严格,以及路易十四时期的举止派头——他在巴黎的拉伯雷大街有一栋宅邸,那是一座带有沙龙的真正意义上的宫殿,就像凡尔赛宫的镜厅一样,他在那座豪宅里所推行的就是这种做派。那座著名的铁塔倒是没啥值得看的,神甫曾经去参观过一次——为了去讨要自己的圣诞奖金——他对那次巴黎之旅保有童话般的回忆,在王宫里他见到了支撑起花边天盖的铆接钢架、针脚细密的波斯地毯,以及雕刻得宛如巴黎圣母院中主祭坛一样的壁炉。
尤其让神甫啧啧称奇的是埃菲尔先生年纪尚轻时就成就满满:26岁时,他设计修建了波尔多的铁道桥项目。对于那些聪明且“精干”的人来说,等上整整五十年才被人慧眼识珠没有任何意义。神甫对邮差解释说这就叫作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