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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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lour out of Space
星之彩

阿卡姆以西,峻岭毫无规律地绵延伸展,山谷里的幽深树林不曾遭受过利斧的戕害。有些峡谷阴暗而狭窄,树木倾斜成奇异的坡度,潺潺流淌的细流从未反射过一丝阳光。比较平缓的山坡上坐落着破败的多石农场,遍覆苔藓的低矮农舍永恒而阴郁地俯瞰埋藏于庞然山梁背后的新英格兰的古老秘密。但这些农舍都已人去屋空,粗大的烟囱崩裂坍塌,低垂的复斜屋顶底下,木瓦侧墙危险地向外凸出。

最初的居民早已迁走,外国佬也不喜欢住在这儿。法裔加拿大人尝试过,意大利人尝试过,波兰人来了又去。原因并不是能够被看见、听见或摸到的任何事物,而是人们想象中的某些东西。这地方会引发有害的想象,夜里也不会带来安宁的梦境。赶走外国佬的肯定就是这个,因为老阿米·皮尔斯从未向他们提起过他记忆中那段怪异时光中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老阿米的脑袋不对劲已经有好些年了,依然会谈论那段怪异时光的只有他一个人,事实上也只有他愿意开口;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的住所非常靠近阿卡姆周围的开阔地带和通衢大道。

曾经有一条道路穿越峻岭和山谷,直接通往如今是焦野[1]的地方,但人们已经不再使用它,而是在远处新铺了一条通向南方的蜿蜒道路。旧路回归野地的怀抱,但你仍旧能在草丛中找到它的痕迹,即便以后新水库建成,半数洼地被淹没,部分痕迹无疑依然会存在下去。届时幽深树林将被伐倒,水面倒映天空,在阳光下泛起涟漪,焦野沉眠于蓝色的水底深处。那段怪异时光的秘密将成为最深奥的一个秘密,与古老海洋的隐秘知识和原始地球的全部秘密做伴。

我深入这些峻岭和山谷为新水库勘探地形,他们对我说这个地方很邪恶。他们在阿卡姆对我这么说:阿卡姆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充满了有关巫术的传说,因此我认为所谓的邪恶必定是几百年来老祖母压低声音讲给儿孙听的故事。“焦野”的名称在我看来非常怪异和夸张,我不禁思忖这么一个词语如何会融入清教徒人群的民间故事。后来我亲眼见到西面那个幽谷与山坡彼此交织的阴森地方,就不再惊异于除它自身的古老奥秘之外的一切事物了。我见到它的时间是上午,然而暗影永远在那里出没。树木生长得过于茂密,树干比新英格兰任何的健康树木都要粗壮。树木之间的晦暗小径弥漫着过度的寂静,潮湿的青苔和积累了无数年的腐殖质使得地面过于柔软。

主要分布于旧时道路沿线的开阔地上能看见建在山坡上的农场;有些农场的全部建筑物都还耸立着,有些还剩一两幢没有倒塌,有些只余下孤零零的一根烟囱或行将被瓦砾填满的地窖。野草和荆棘耀武扬威,鬼鬼祟祟的野生动物在灌木丛中窸窸窣窣活动。躁动和压抑如雾霾般笼罩一切,虚幻和怪诞的感觉无处不在,就仿佛透视或明暗对比的某些关键要素发生了扭曲。难怪外国佬不愿留下,因为这不是一个适合安眠的好地方。它与萨尔瓦多·罗萨笔下的风景画大同小异,与恐怖故事中禁忌的版画如出一辙。

02

萨尔瓦多·罗萨, Salvator Rosa(1615-1613),《Monks Fishing》

然而比起焦野,以上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偶然间在一条空旷河谷的底部见到这个地方,第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不存在其他名称更适合这么一个事物,也不存在其他事物更适合这么一个名称。就仿佛诗人在目睹这个特定的场所后才生造出了这个词语。我望着它,心想,这肯定是一场大火的产物;那五英亩的灰色荒芜土地裸露在天空下,就像树木和草丛中被酸液侵蚀出的一大块秃斑,然而上面为何不再有新的植物生长出来呢?它大部分位于古老公路的北侧,但在另一侧也稍微侵占了一小块面积。想到要靠近那里,我产生了怪异的不情愿感,只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才不得不穿越它。那块宽阔的土地上没有任何种类的植被,只铺着一层细细的灰色粉尘或灰烬,风似乎无论如何都吹不走它们。它周围的树木病恹恹的,发育不良,边缘地带有许多或立或躺的死树在逐渐朽烂。我快步走过那里,注意到右边有旧时烟囱和地窖坍塌后留下的砖块和石板,荒弃的水井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凝滞的蒸汽和阳光的色调玩着怪异的把戏。相比之下,连它另一侧漫长而幽深的林间坡道都显得颇为令人愉快了。对于阿卡姆居民压低嗓门讲述的骇人传闻,我不再感到惊诧。附近没有房屋或废墟;即便在过去,这里也肯定是个孤独而偏僻的地方。黄昏时分,我不敢再次穿过那个不祥的地点,于是绕远路走南边的蜿蜒道路回城。我有几分盼望乌云能够聚集起来,因为头顶上那深邃虚空造成的某种怪异胆怯悄然爬进了我的灵魂。

傍晚,我向阿卡姆的年长居民打听焦野,以及许多人闪烁其词喃喃提到的“怪异时光”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我无法得到任何像样的答案,只有一点儿除外,那就是我连做梦也没想到这整个神秘事件竟然发生得如此晚近。它根本不是古老的民间传说,而是就来自议论者的有生之年。事情发生在十九世纪八〇年代,一家人失踪或被杀。议论者不肯说得太详细,全都告诉我别太在意老阿米·皮尔斯的疯狂故事,但第二天上午我还是去找了他。我听说他单独居住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古老农舍里,农舍位于树林刚刚变得稠密的地方,那是个古老得令人恐惧的场所,已经开始微微散发出矗立太久的房屋特有的腐败气息。我坚持不懈地敲门,这才叫醒了年迈的老人,他拖着步子胆怯地出来开门,我看得出他并不乐于见到我。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虚弱,但他的视线以奇特的方式低垂,凌乱的衣着和白色的胡须让他显得非常憔悴和阴沉。我不知道该怎么引出他的那些故事,于是诡称找他是为了公务;我向他讲述我的勘探历程,针对那个地区提了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先前我听说的情况误导了我,他实际上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和有教养,我没说几句,他对这个话题的了解就不亚于我在阿卡姆交谈过的任何一个人了。比起我在将要建设水库的区域认识的其他乡下人,他的反应截然不同。他不反对抹掉那几英里见方的古老林地和农田,虽说若是他的家不是落在日后的人工湖界外,他的看法或许就不一样了。他表现出的只有如释重负;为他一辈子徜徉其间的古老而幽深的山谷的毁灭而感到如释重负。“它们最好现在就淹到水底下去——最好从那段怪异时光之后就淹到水底下去。”说完这句开场白,他嘶哑的声音变得低沉,身体向前佝偻,右手食指颤巍巍地指指点点以加重语气。

接下来我听到了这个故事,他漫无边际地讲述,声音时而变得刺耳,时而压低成耳语,尽管时值夏日,我依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发抖。我多次打断他散乱的叙述,从他对那几位教授的讲话鹦鹉学舌的记忆片段中拼凑出科学观点,在他的逻辑性和连续性断裂之处铺桥补全。等他讲完,我不再怀疑他的精神为何有点不太正常,而阿卡姆的居民为何不愿多说焦野的由来。我在日落前匆忙赶回旅馆,不愿让星星再出现于我头顶的开阔天空上;第二天,我返回波士顿辞职。我永远不会再次走进古老的森林和山坡构成的晦暗混沌之地,再次面对灰色焦野上残垣断壁旁张开黑色巨口的深井。水库很快就将开工,古老的秘密将安全地埋藏于幽深的水底。然而即便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相信我会愿意在夜间造访那片乡村,至少不会挑选险恶群星映照天空的时辰;也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我尝一口阿卡姆城的新水。

老阿米说,一切都起源于那颗陨星。在此之前,自从女巫审判以后,那里没有过任何疯狂的民间传说,就连西边的树林也远远不如米斯卡托尼克河上的那座小岛让人害怕,据说小岛上有个怪异的石砌祭坛比印第安人更加古老,魔鬼就在那里开庭受觐。那些树林不闹鬼,在怪异时光之前,暮色尽管奇异,但并不可怕。然而就在那天正午,天上出现了白色的云团,空中传来一连串爆炸声,远处山谷里的树林中腾起一根烟柱。到了晚上,所有阿卡姆人都听说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嵌在纳鸿·加德纳家水井旁的地里。那幢房屋——纳鸿·加德纳家那幢整洁的白色房屋,周围环绕着肥沃的园圃和果树——所在之处就是未来的焦野。

纳鸿进城向人们讲述那块石头的事情,路上顺便造访阿米·皮尔斯的家。阿米那年四十岁,所有的离奇事情都牢固地铭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第二天上午,他和妻子还有三位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匆匆赶来的教授前去查看自未知星空降落的怪异客人,他们很诧异地发现,它并没有前一天纳鸿所声称的那么大。在前院古老的井台旁,纳鸿指着比被犁起的地面和烧焦的草皮高出一截的棕色土墩说,它自己缩小了;但教授们说,石块不会自己缩小。石块持续不断地散发热量,纳鸿声称它在夜间发出微弱的光芒。教授们用地质锤试了试,发现它异乎寻常的柔软。事实上,它的柔软程度接近塑料。他们挖下而不是凿下一块样本,准备带回大学做进一步检验,随后从纳鸿家的厨房借了个旧水桶,因为即便是这么一小块,它也拒绝冷却下来。回城的路上,他们在阿米家歇脚,皮尔斯夫人注意到那块样本不但变小了,而且在桶底烧出了一圈痕迹,他们不禁陷入沉思。说真的,它本来就不大,也许取的样本比他们所认为的还要小一点儿。

第二天——这整件事情都发生于一八八二年六月——教授们怀着极大的兴奋再次出发。经过阿米家时,他们向他讲述了那块样本的种种异相,还有他们把它放在玻璃烧杯里,结果它自行消失得无影无踪。烧杯也不见了,他们称怪石对硅有亲和性。它在那个设施完善的实验室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用木炭加热,它毫无反应,也不散发任何气体;在硼砂珠试验中[2],它彻底不为所动;事实很快证明,它在实验室能够产生的一切温度下都绝对没有挥发性,连氢氧吹管的高温也不例外。放在锻砧上,它表现出极高的延展性;在黑暗中,它的发光性非常明显。它顽固地拒绝冷却,很快就让整所大学陷入一种真正的亢奋状态;加热后用光谱仪观察,它呈现出的光带与普通光谱的任何已知颜色都迥然不同,学者们激动得难以喘息,满嘴都是新元素、奇特的光学特性和科学工作者在面对未知事物时往往会说的那些话。

尽管石块本身就很热了,但他们还是用各种各样的试剂做了坩埚试验。水,毫无反应;盐酸也一样;硝酸甚至王水遇到它刀枪不入的炽热表面只是嗤嗤作响,溅起液滴。阿米不太能够回忆起所有细节了,我按照通常的使用顺序复述,他认出了其中的部分溶剂。学者们使用了氨水和苛性钠、酒精和乙醚、令人作呕的二氧化硫和另外十几种化学品,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样本的重量稳定地逐渐减少,温度也似乎稍微降低了一点儿,但溶剂中没有可见的变化能够证明它们对样本中的物质造成了任何影响。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金属。首先,它有磁性;浸泡在酸性溶液中,似乎会出现常见于陨铁中的魏德曼花纹的微弱痕迹。样本冷却到相当可观的程度后,实验在玻璃器皿中继续进行;他们在工作中将原始样本切割成许多碎块,下班时将它们装进一个玻璃烧杯里。第二天早晨,样本碎块和烧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木架上放烧杯的地方留下了灼黑的印痕。

这些都是教授们在阿米家歇脚时告诉他的,他再次陪同他们去看那个来自星际的石头信使,但这次他妻子没有一起去。石块已经显著地缩小了,连最审慎的教授也无法质疑他们亲眼见到的事实。水井旁的棕色团块变得越来越小,四周出现了一圈空白,地面凹陷了下去;昨天它直径还有足足七英尺,现在连五英尺都不到了。石块依然炽热,学者们好奇地研究它的表面,用铁锤和凿子取下又一块更大的样本。这次他们挖得很深,撬开样本时,他们注意到那东西的内核并不均匀。

他们发现了嵌在金属物质中的一个彩色球状物的侧表面,其颜色类似于陨石的怪异光谱中的某些光带,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仅仅是通过类比才称之为“颜色”。它的质地颇为光滑,敲上去感觉很脆,而且是中空的。一名教授用铁锤使劲砸了一下,它炸裂了,发出清脆的砰然声响,但没有喷发出任何东西。球状物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随着破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它留下了一块直径约三英寸的球形空间,大家都认为,随着外层物质的逐渐损耗,他们很可能还会发现其他球状物。

这个猜测是错误的。他们钻孔取样,试图找到更多的球状物,最终却徒劳无功。学者们带着新采集的标本离开,它在实验室里表现得和昨天的先驱一样令人费解。除了质地近乎塑料、散发热量、具有磁性、微弱发光、在强酸中略微冷却、有着未知的光谱光带、在空气中持续挥发、攻击硅元素成分并导致共同湮灭,它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供识别其成分的特征;试验做到最后,大学教授们被迫承认他们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它不属于这个地球,而是更广袤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因此它被赋予了外部世界的性质,遵循的也是外部世界的法则。

当晚下了一场雷暴雨,第二天,教授们赶到纳鸿家,迎接他们的却是苦涩和失望。那块石头具有磁性,因而肯定拥有某种特别的电学性质,因为按照纳鸿的说法,它持续不断地“吸引闪电”。这位农夫在一小时内见到闪电六次击中前院的那道犁沟,雷暴雨过后,陨石消失得无影无踪,古老的井台旁只剩一个边缘参差的大坑,已经被塌陷的泥土填满了一半。挖掘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教授们只得接受陨石已经彻底消失的现实。如此失败不可谓不彻底,因此他们只得返回实验室,继续检测小心翼翼地保存在铅容器里并依然在持续消失的那块碎片。样本在一周后消失殆尽,教授们依然未能了解到任何有价值的情况。它消失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任何残余物。过了一段时间,教授们甚至不敢确信他们真的曾经用清醒的眼睛见到了从外部世界无底深渊中逸出的一丝神秘痕迹,接触了来自其他宇宙和其他物质、作用力和实体所构成领域的独一无二的怪异使者。

阿卡姆的报纸大多由学院赞助,因此自然极为重视此事,纷纷派遣记者访问纳鸿·加德纳及其家人。波士顿至少有一份日报也派来了新闻记者,纳鸿很快成为当地的名人。他五十来岁,身材瘦削,生性亲切,与妻子和三个儿子住在山谷里那个怡人的农场里。他和阿米时常互相串门,两者的妻子也一样;认识了那么多年,阿米对他除赞许外别无二话。他似乎颇为自豪于他家吸引来的关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开口闭口都是那块陨石。那年的七月和八月很热,纳鸿在横跨查普曼溪的十英亩牧场上辛苦地收割干草;运货马车咔嗒咔嗒作响,在阴凉的小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他觉得农活比前几年更加累人,年岁终究还是找上了他。

结果和收获的日子渐渐到了。梨和苹果慢慢成熟,纳鸿发誓说果园的收成前所未有的好。果实大得无与伦比,带着不寻常的光泽,见到丰收就在眼前,他多订购了一些橡木桶,用来盛放采摘下来的水果。然而,随着果实愈发成熟,迎接他的却是悲痛和失望,因为挂满枝头的漂亮果实尽是金玉其外,完全找不到适合入口的。犁和苹果的香甜味道中混入了某种鬼祟的苦涩和恶心的怪味,仅仅咬上一小口就会诱发长时间的反胃。甜瓜和西红柿也一样,纳鸿哀伤地发现今年的作物全都完蛋了。他很快将事情联系在一起,宣称陨石毒害了土壤,谢天谢地,还好其他的庄稼都种在道路旁地势更高的地方。

冬天来得很早,而且非常寒冷。阿米见到纳鸿的次数不如平时那么频繁,他注意到纳鸿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他家里的其他人也一样,似乎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像从前那样定期去教堂或参加乡间各种社交活动。人们找不到这种拘谨或抑郁的起因,但纳鸿全家人都时常坦陈他们身体欠佳,还隐约感到不安。纳鸿本人说得比其他人更明确,他声称雪地里某些特定的脚印让他心神不宁。脚印本身只是红松鼠、白兔和狐狸在冬天留下的常见痕迹,然而阴郁的农夫宣称他在其性质和排列中看出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他从没具体形容过,但似乎认为它们不符合松鼠、兔子和狐狸的典型解剖学特征和生活习性。阿米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一天夜里,他驾着雪橇从克拉克角镇回家,途中经过纳鸿的住所。明月高悬,一只兔子跑过路面,这只兔子的步幅特别大,阿米和他的马都不怎么喜欢。事实上,若不是缰绳足够结实,后者恐怕当场就逃跑了。从那以后,阿米开始重视纳鸿说的事情,琢磨加德纳家的狗为何每天早晨都畏畏缩缩、颤颤巍巍的,而且渐渐地连吠叫的精神都快没了。

二月,麦克格雷戈家的孩子从牧场山来这儿打土拨鼠,在离加德纳家不远的地方捕获了一只非常特别的样本。它的身体比例以难以描述的怪异方式发生了些微的改变,面部带着人们从未在土拨鼠脸上见到过的表情。孩子们吓得够呛,立刻扔掉了那东西,因此传到附近居民耳朵里的只有他们光怪陆离的描述。然而,马匹接近纳鸿家就会惊跳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坊间传说诞生的全部要素正在快速成形。

人们信誓旦旦地说纳鸿家周围的积雪比其他地方融化得更快,三月初,克拉克角镇的波特百货商店里已经出现了敬畏的讨论。斯蒂芬·赖斯在早晨驱车经过加德纳家时,发现路对面树林旁的烂泥地里长出了臭菘。他从未见过臭菘能够长到这个尺寸,怪异的颜色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它们形状极为骇人,散发出斯蒂芬这辈子都没闻到过的怪味,刺激得马直打响鼻。那天下午,几个人驱车去看反常的怪草,他们全都同意那种植物绝对不会在一个健康的世界里生根发芽。人们公开谈论去年秋天的变味果实,口耳相传的说法是纳鸿家的地里有毒素。毒素当然来自陨石,几名农夫想起大学教授们发现那块石头是多么奇异,于是告诉了更多人。

03

* 新闻标题:至少4个人声称亲眼目睹红眼睛的不明生物体

一天,教授们拜访了纳鸿,他们对荒唐传说和民间故事毫无兴趣,因此在做出结论时非常保守。植物确实有些奇怪,但臭菘的形状、气味和色泽本来就多多少少不太寻常。石块里的某些矿物质或许进入了土壤,但很快就会被雨水冲走。至于动物的脚印和惊吓的马匹——陨石这种罕见天象当然很容易引发如此的村野奇谈。正经人没必要在意这些荒诞的闲言,因为迷信的乡民什么都会说,什么都敢信。因此,教授们在那段怪异时光中自始至终都鄙夷地置身事外。只有一位学者在一年半后为警方分析两份土壤样本时回想起来,臭菘的怪异颜色很像陨石碎片在大学光谱仪中呈现出的不寻常光带之一的颜色,也像他们在来自天渊的石块中发现那个脆质球状物的颜色。那次分析的样本刚开始也呈现出相同的奇特光带,但后来失去了这种性质。

纳鸿家周围的树木提早发芽,入夜后会在风中不祥地摇曳。纳鸿的次子撒迪厄斯那年十五岁,发誓说没有风的时候树木同样会摇曳,但就连爱嚼舌根子的人也不愿采信。然而,空气中自然充满了不安的感觉。加德纳全家都养成了竖着耳朵谛听的习惯,但他们说不清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声音。谛听的行为起初不过是意识半溜号时的产物。不幸的是,这种时刻一周比一周来得频繁,到最后成了众所周知的说法:“纳鸿家的人都不太对劲。”早春的虎耳草长出来了,它们带着另一种怪异的颜色,与臭菘的颜色不尽相同,但显然有所联系,也同样见所未见。纳鸿采了一些花朵带去阿卡姆,拿给《公报》的编辑看,然而此人只是居高临下地写了一篇打趣的文章,有礼貌地揶揄乡下人的阴郁恐惧。纳鸿犯的错误是他向这位感官麻木的城里人讲述时,将疯长的巨大黄缘蛱蝶的怪异表现和虎尾草联系在了一起。

四月给村野居民带来了某种疯狂,他们开始弃用经过纳鸿家的道路,最终导致这条路被彻底荒置。起因是植物。所有果树都开出颜色诡异的花朵,院子里的多石土壤和相邻的牧场长出奇特的植被,只有训练有素的植物学家才能将其与本地的固有植物区系联系在一起。除了草皮和树叶的绿色,哪儿也看不见健康而正常的其他颜色,病态而隐晦的原色组成的混乱斑驳如棱镜分光结果的杂色却比比皆是,地球上已知的色彩中找不到它们的位置。荷兰马裤花[3]成了险恶之物,血根草以其变态本色肆意生长。阿米和加德纳一家认为大部分颜色有一种熟悉得令人心悸的感觉,让人想起陨石里那个脆质球状物的颜色。纳鸿耕种了那十英亩的草场和高处的田地,但没去碰住宅周围的土地。他知道再怎么费劲都无济于事,只希望夏季的怪异植物能吸净土壤里的毒素。他做好了面对一切坏事的准备,也习惯了身边有什么声音等着被听见的感觉。邻居拒绝接近他家自然对他造成了影响,但对他妻子的影响更加严重。孩子们每天都去上学,因此情况尚可;但流言依然让他们感到恐惧。撒迪厄斯是个特别敏感的少年,遭受的折磨也最严重。

五月,昆虫进入活动期,纳鸿家成了嗡嗡飞行和蜿蜒爬行之物构成的噩梦。大多数昆虫的形态和行为似乎都异乎寻常,夜间出没的生活习性更是违背了纳鸿往日的全部经验。加德纳家入夜后开始留神警惕——漫无目标地朝任意一个方向张望,寻找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某些事物。到了这时,他们全都承认了撒迪厄斯对树木的说法是正确的。第二个注意到这个情况的是加德纳夫人,她在窗口望着月光下一棵枫树的肿胀枝条。树枝确实动了,而且当时没有风。肯定是树液造成的。这里生长的所有东西现在都变得怪异。不过,做出下一个发现的并不是纳鸿家的成员,对于周遭变化过于熟悉麻痹了他们的感官。一位腼腆的风车销售员从波士顿来到本地,他对村野传说一无所知,在夜里驱车经过纳鸿家,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未能注意到的东西。他在阿卡姆讲述的故事成了《公报》上的一篇短文,包括纳鸿在内的所有农夫这才知道。那天夜里很黑,车上灯光昏暗,但山谷里有个农场周围的黑暗却没那么浓重,听到他的叙述,人人都知道那只可能是纳鸿家。黯淡但确实存在的某种辉光似乎存在于从草皮到树叶和花朵在内的所有植物器官之中,在某个瞬间,靠近谷仓的院子里似乎有一小团分离的磷光在鬼鬼祟祟地摇动。

草皮目前似乎还没遭殃,牛群在房屋附近的草场上自由走动,然而临近五月末,牛奶开始变质。纳鸿于是把牛群赶到高处去,问题随即消失。没过多久,草皮和树叶的改变就连肉眼也能看清楚了。它们显出一种高度特殊的松脆特性,颜色也从青绿变成灰白。现在只剩下阿米还会去他家做客,但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待到放暑假的时候,加德纳一家事实上与世界断绝了来往,只是偶尔请阿米替他们去城里办些杂事。他们的身心健康都在令人费解地恶化,加德纳夫人发疯的消息传开时,没有人感到惊讶。

这件事发生在六月,陨石坠地一周年前后,可怜的女人嘶喊着说空气中有一些她无法描述的东西。她的胡话里连一个特指的名词都没有,只有动词和代词。东西在挪动、在变化、在扑腾,耳朵在聆听不完全是声音的脉冲。什么东西被取走了——从她身上被吸走的……某种不该存在的东西,附着在她身上,非除掉不可。入夜后没有任何东西固定不动……墙壁和窗户不断变形。纳鸿没有送她去县精神病院,而是让她在家里游荡,只要她别伤害自己和其他人就行。即便她的表情发生变化,他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后来孩子们开始害怕她,她对撒迪厄斯做怪相,他险些被吓昏,于是决定把她锁在阁楼上。到了七月,她不再说话,四肢着地爬行,七月行将结束时,纳鸿有了个疯狂的念头:她在黑暗中会微微发光,和他明明白白地见到的附近植物的情形一样。

在此之前不久,马匹发生了惊逃。某种东西在夜间唤醒了它们,令其在马厩里嘶吼和踢腾,闹出的响动非常可怕。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纳鸿只得打开马厩门,它们像受到惊吓的林鹿一样四散奔逃。他花了一个星期才寻回全部四匹马,找到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变得难以驾驭,毫无用处了。马匹的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为了它们好,他不得不开枪逐一将其打死。纳鸿向阿米借了一匹马来运送干草,却发现这匹马不肯靠近谷仓。它畏缩、惨叫、呜咽,最后他只好把它赶进院子,男人们自己出力气把沉重的货车推近干草棚以便装卸。另一方面,植物全都变得灰白和松脆,就连颜色曾经无比怪异的花朵如今也变得灰白,结出来的果实色泽发灰,尺寸显小,而且缺乏味道。紫菀和一枝黄开出灰色的变形花朵,前院的玫瑰、百日菊和蜀葵都怪诞得亵渎神圣,纳鸿的大儿子泽纳斯干脆砍光了它们。奇异的肿胀昆虫也在那段时间前后死亡,连放弃蜂巢、迁居树林的蜜蜂也不例外。

到了九月,全部植物都迅速崩解成灰白色的粉末,纳鸿担心树木会在土壤肃清毒素之前死去。他妻子不时会发出一阵阵恐怖的尖叫,他和孩子们的神经永远紧绷。他们开始避开其他人,开学之后,孩子们也没有回校。然而还是阿米,他们罕有的访客之一,首先意识到井水不再适合饮用。它有一种邪恶的味道,不完全是臭味也不完全是咸味,阿米建议他的朋友去高地另挖一口井,直到土壤恢复正常。但纳鸿无视他的警告,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怪异和令人不快的事物已经变得麻木。他和孩子们继续使用有怪味的水源,没精打采、机械地喝水,吃他们烹饪不得法的贫乏餐食,做着费力但无用的单调杂活,过着漫无目标的生活。全家所有人都体现出某种顽固的听天由命的感觉,就好像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无名的卫士行列之间走向必然而熟悉的厄运终点。

九月的一天,撒迪厄斯去打井水,然后就发疯了。他拎着提桶去,却空手回来,尖叫着挥舞手臂,时而迸发出一阵痴狂的傻笑,时而压低声音说什么“底下有颜色在移动”。一家疯了两个实在很糟糕,但纳鸿这时候表现得很勇敢。他让男孩乱跑了一个星期,直到撒迪厄斯磕磕绊绊伤到了自己,于是他把男孩关进阁楼上的另一个房间,而男孩的母亲就待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两人隔着上锁的房门互相尖叫,那情形非常恐怖,在小默温心中尤其如此,他认为他们在用某种不属于地球的可怕语言交谈。默温的想象力变得丰富得可怖,自从和他最要好的哥哥被关起来之后,他越来越烦躁不安。

几乎与此同时,牲畜开始大量死亡。家禽变成灰白色,死得非常迅速,切开后发现肉发干且散发恶臭。猪肥胖得异乎寻常,随即出现令人作呕、谁也无法解释的变化。猪肉自然毫无用处,纳鸿终于无计可施了。没有一位乡村兽医愿意接近他家,阿卡姆城里的兽医公开承认无能为力。猪的皮肤变得灰白和松脆,在死前崩解为碎块,眼睛和拱嘴的形态出现了奇特变异。这个情况非常令人费解,因为纳鸿家从未喂它们吃过变质的植物。母牛随后也出事了。它们的某些部位甚至整个身体会怪异地萎缩或变瘪,极其可怖的崩溃或解体也屡见不鲜。到了最终阶段——结果往往是死亡——它们的身体也会变得灰白和松脆,与猪的情况如出一辙。不存在下毒的可能性,因为所有事例都发生在上锁和无外力干涉的牲口棚里。啮齿类动物也不可能通过啃咬传播病菌,因为地球上有什么动物能穿过如此严实的屏障呢?只可能是某种天然疾病在作祟,然而何种疾病能制造出如此结果就无从猜测了。收获季节来临,他们家没有任何动物还存活,家畜和家禽都死了,狗也跑了。狗一共有三只,在一天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过。五只猫走得比狗还要早,但它们的离去几乎无人在意,因为老鼠似乎已经从纳鸿家绝迹,更何况只有加德纳夫人把这些优雅的猫科动物当宝贝看待。

十月十九日,纳鸿跌跌撞撞地闯进阿米家,带来了骇人的消息。死神找上了被关在阁楼房间里的可怜虫撒迪厄斯,而且以某种无法描述的方式降临。农场背后有一块围起来的家族墓地,纳鸿在那里挖了个坟,让他发现的东西入土为安。房间里的东西不可能来自外部,因为带栏杆的窗户和上锁的房门都完好无损,而房间里的惨状与牲畜棚里的情况完全相同。阿米和妻子尽可能地安慰这位悲恸的男人,但同时也心惊胆战。无情的恐怖魔物似乎依附在加德纳一家和他们触碰过的所有东西上,他们家的一名成员出现在屋子里就仿佛从无名和无可名之领域吹来的一股气息。尽管一百万个不情愿,但阿米还是送纳鸿回家了,然后尽量安慰歇斯底里哭泣的小默温。泽纳斯不需要安慰。他近来渐渐地除了盯着天空什么都不做,父亲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阿米认为这样的命运反而是一种福气。默温的尖叫时而引来阁楼上的微弱回应,阿米用眼神询问纳鸿,纳鸿解释说他妻子已经非常虚弱了。夜幕临近,阿米总算设法脱身,因为当植物开始微弱发光、树木即便没有风也若有若无地暗自摇曳时,就连友谊也无法让他继续留在那个地方。阿米的想象力并不丰富,这对他来说实在非常幸运。尽管如此,他的精神还是遭受了些许的扭曲;然而假如他能够将身边所有的不祥之兆联系在一起并进一步思考,他必然会无可避免地陷入完全的疯狂。他在暮色中匆忙赶回家,疯女人和崩溃孩童的尖叫声在耳畔可怖地回响。

三天后的清晨时分,纳鸿冲进阿米家的厨房,尽管主人不在,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又一个绝望的故事,而皮尔斯夫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听着。这次出事的是小默温。他失踪了。昨天深夜他带着风灯和提桶出去打水,再也没有回来。他这几天一直失魂落魄,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朝着所有东西尖叫。他出去后,院子里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喊叫,但等父亲跑到门口,男孩已经不见了。他看不到男孩的风灯的亮光,男孩本身也无影无踪。当时纳鸿以为风灯和提灯也不见了,但天亮后,彻夜在树林和田地里寻找儿子的纳鸿回到家里,却在井边发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有一团被压扁并看似部分熔化的铁块,那无疑是风灯的残骸;它旁边是一个扭曲的桶身和一截弯曲的铁环,两者都半熔化了,看起来曾经是提桶的组成部分。情况就是这样。皮尔斯夫人吓呆了,阿米回家后听说这番变故,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默温不见了,去告诉附近的居民毫无意义,他们现在躲着加德纳家的所有人走。去告诉阿卡姆市的人同样没用,他们喜欢嘲笑一切。撒迪厄斯不在了,现在默温也不见了。某些东西在悄然潜行,等待着被看见、摸到和听见。纳鸿迟早也会消失,若是他走得比妻子和泽纳斯更早,他希望阿米能帮忙照看他们。这必然是某种天罚,但他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据他所知,他在上帝的道路上向来行得正坐得端。

接下来的两周,阿米没有纳鸿的任何消息。他担心朋友会不会遇到了意外,于是克服恐惧,前去拜访加德纳家。粗大的烟囱没有冒出袅袅青烟,来访者顿时害怕起来,最坏的情况或许已经发生。整个农场的面貌让人惊骇——灰白色枯萎的草皮和树叶覆盖地面,藤蔓变得松脆,从古老的外墙和山墙上脱落,光秃秃的大树向十一月的灰色天空张牙舞爪,其中蕴含着某种蓄意的刻毒,阿米没来由地觉得这种感觉来自树枝倾斜角度的细微变化。不过纳鸿还活着。他很虚弱,躺在天花板低垂的厨房里的一张躺椅上,但意识清醒,能够向泽纳斯发出简单的指令。房间冷得能冻死人。见到阿米冻得直打哆嗦,主人用沙哑的声音喊叫,命令泽纳斯再拿些木柴来。是的,此时最需要的莫过于木柴了,因为宽大的壁炉里空空如也,没有生火,刺骨寒风顺着烟囱刮进房间,吹得炉灰四处飞扬。纳鸿随即问阿米,新添的木柴有没有让他舒服起来,阿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最结实的绳索终究也有断裂的一天,悲恸再也无法侵入这位不幸农夫的脑海了。

阿米巧妙地提问,但对泽纳斯失踪一事始终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在井里——他生活在井里——”精神恍惚的父亲只会这么说。来访者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纳鸿发疯的妻子怎么样了,于是改变询问的方向。“娜比?咦,她就在这儿啊!”可怜的纳鸿这么答道。阿米立刻明白过来,他只能自己去看个究竟了。他把胡言乱语但没有伤害性的纳鸿留在躺椅上,取下挂在门口钉子上的钥匙,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向阁楼。阁楼上非常憋闷,散发着恶臭,无论从哪个角落都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看见了四扇门,只有一扇锁着,他用钥匙圈上的钥匙挨个尝试。第三把钥匙打开了锁,阿米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推开了那扇低矮的白色房门。

窗户很小,粗糙的木栏杆又挡住了一半光线,因此房间里非常暗,阿米看不见铺着宽幅木板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恶臭浓烈得令人无法忍受,他不得不退到另一个房间里,让可呼吸的空气灌满肺部,然后重新回来。他走进房间,看见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凑到近处,他看得更清楚了,随即尖叫起来。就在他尖叫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团乌云短暂地遮住了窗户,半秒钟后,他觉得某种可憎的气流擦身而过。怪异的颜色在眼前舞动,若不是此刻的恐惧已经令他麻木,他肯定会想到陨石里被地质锤砸碎的球状物和当年春天萌发的病态植物。然而此刻他脑子里只有面前这个亵渎神灵的畸形怪物,荼毒了少年撒迪厄斯和牲畜的无可名状的厄运显然也找上了它。关于这个恐怖之物,最可怕之处是它一方面在非常缓慢和明显地移动,另一方面还在持续不断地崩解。

阿米不肯向我详细描述这个场景,但角落里的东西没有作为会移动的物体再次出现在他的叙述之中。有些细节不能提及,出于基本人性做出的事情有时候会受到法律的严惩。我明白他没有把那个活物留在阁楼房间里。扔着那么一个能够移动的物体不管,这无疑是极为残忍的行为,会让任何一个有担责能力的人遭受永世的折磨。换了是普通人而不是一位感觉迟钝的农夫,大概会当场昏厥或发疯,但阿米神志清醒地走出那扇低矮的房门,把该受诅咒的秘密锁在身后。现在还有纳鸿需要处理。他必须给纳鸿吃东西,照顾他,送他去一个能够医治他的地方。

阿米开始走下暗沉沉的楼梯,听见底下响起“砰”的一声。他甚至觉得他听见了被忽然掐断的一声尖叫,随即惊恐地回想起在阁楼恐怖房间里与他擦身而过的那团湿冷蒸汽。他的喊叫和侵入惊醒了一个什么样的魔物?难以解释的恐惧让他停下脚步,仔细去听楼下传来的其他声音。毫无疑问,底下有沉重的拖拽声,有某种邪恶和不洁的生物吸吮黏腻液体时发出的最可憎的怪声。他的联想能力被刺激到狂热的巅峰,无法解释地想到了他在楼上见到的景象。敬爱的上帝啊!他不小心闯进了一个何等可怕的噩梦世界?他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回走,只能站在逼仄楼梯的黑暗转弯处瑟瑟发抖。此时场景的每个微小细节都烙刻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声音,大难临头的惊恐预感,黑暗、狭窄楼梯的陡峭坡度——仁慈的主啊!……视野范围内,所有木制品都散发着微弱但不容置疑的辉光,无论是楼梯、墙板、裸露的板条还是房梁!

就在这时,室外传来了阿米那匹马的惊恐嘶鸣声,紧接着是哒哒的马蹄声,说明它发狂般地逃跑了。片刻之后,马带着马车跑出了听力所及的范围,撇下惊恐的男人在黑洞洞的楼梯上猜测究竟是什么惊吓了马匹。然而这还不算完,外面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某种液体泼溅的声音——水——肯定是那口井。他把马(名为“英雄”)留在井附近,没有拴缰绳,肯定是马车的车轮扫到井圈,把一块石头碰了下去。惨白色的磷光依然在可憎的古老木料中闪烁。天哪!这幢屋子太古老了!大部分修建于一六七〇年之前,复斜屋顶也不晚于一七三〇年。

楼下传来清晰而微弱的刮擦地板的声音,阿米攥紧他在阁楼里为了以防万一而捡起来的沉重木棍。他慢慢地鼓起勇气,走完剩下的几级台阶,勇敢地走向厨房。但他没有走完这段路,因为他要寻找的东西已经不在厨房里了。它主动来找他了,而且以某种方式依然活着。它究竟是爬出来的,还是被某种外部力量拖出来的,阿米无从分辨,但死神已经找上了它。最终的变故发生在过去半小时内,而崩溃、褪色和解体早就开始了。那具肉体松脆得恐怖,干枯的碎片如鳞片般剥落。阿米不敢触碰,只能惊恐地望着曾经是一张脸的扭曲怪相。“怎么了,纳鸿——到底怎么了?”他嗫嚅着问道,那开裂而鼓胀的嘴唇勉强吐出最后的答案:

“没怎么没怎么颜色它灼烧冷,而且湿但它灼烧它活在井里我见过它某种烟就像今年春天的花朵井到夜里会发光撒迪和默温和泽纳斯所有活物吸走所有活物的生命在那块石头里它肯定是从那块石头里来的毒害了这整片地方不知道它想要什么大学那些人从石头里挖出的那个圆东西他们砸碎了它就是那种颜色一模一样,就像花朵和植物它们肯定还有更多的种子种子它们会生长这个星期我第一次见到它肯定靠泽纳斯变得强壮了他是个大小子,充满生命它打垮你的精神,然后让你燃烧你在井水里你说得对邪恶的水泽纳斯再也没从井那儿回来没法离开拖着你你知道有东西要来了,但没用泽纳斯被抓走后,我又见到了它阿米,娜比在哪儿我的脑子不好用了不知道我有多久没喂过她了要是我们不当心,它就会抓走她只是颜色有时候快到晚上,她脸上就会出现那种颜色它灼烧,它吸食它来的地方和这儿不一样一个教授这么说的他是对的当心,阿米,它做的事情不止吸走生命

纳鸿的话到此为止。他之所以说不下去了,是因为他的身体彻底塌陷了。阿米用一块红色方格桌布盖住剩下的遗骸,跑出后门,冲进野地。他顺着山坡爬上十英亩的牧场,从北边那条路穿过树林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他不敢经过惊走他那匹马的水井。他在房间里隔着窗户看它,发现井圈上没有缺少石块。马车被马拽走时没有撞坏任何东西——激起水花的是其他什么东西——它对可怜的纳鸿做了可怖的事情后跳进了水井……

阿米回到家里,发现马早就拉着马车回来了,他妻子因此担惊受怕。他安慰了她一番,但没有仔细解释,立刻出发前往阿卡姆,报告当局加德纳一家已经不在了。他没有讲述任何细节,只说纳鸿和娜比死了,而撒迪厄斯的身故本已为当局所知,他说死因就是杀死家畜的同一种怪异疾病。他还称默温和泽纳斯都失踪了。阿米在警察局接受了大量盘问,最后不得不领着三位警官去加德纳家的农场,同行的还有验尸官、法医和治疗过生病牲畜的兽医。他去得非常不情愿,因为下午行将结束,他恐惧夜幕降临那个被诅咒地方的时刻,唯一能够安慰他的是有好几个人陪着他。

六个人乘一辆双马马车,跟着阿米的马车,于下午四点左右抵达遭受厄运折磨的农场。尽管这些警官对血腥恐怖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但阁楼房间里和红色格子桌布覆盖的东西依然让他们动容。农场呈现出的灰色荒凉面貌本身就够可怕了,但两具崩解而死的尸骸却超越了一切界限。没有人能够长久地看着它们,就连法医也承认没多少可供检验的。当然还可以分析标本,因此他忙着采样——两小瓶尘状物最终送到大学实验室,在那里出现了完全难以解释的情况。两件样本在光谱仪中都发射出未知的光谱模式,其中有多种令人困惑的光带与去年怪异陨石产生的结果相同。发射如此光谱模式的性质在一个月内消失殆尽,剩余的尘状物仅由碱性磷酸盐和碳酸盐构成。

假如阿米知道他们打算就在当时当地开展工作,他肯定不会把井的事情告诉他们。日落时分越来越近,他急着想离开,所以忍不住紧张地偷看吊水杠杆旁的石头井沿,一名警察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承认纳鸿害怕井底下的什么东西,害怕到他甚至没考虑过要去井里找默温和泽纳斯的程度。他这么一说,他们也就必须排空和勘测井底了,于是阿米只好哆嗦着等在一旁。他们一桶接一桶舀起发臭的井水,倒在边上泡湿的土地上。他们厌恶地闻着井水的气味,最后搅起来的恶臭熏得他们不得不捂住鼻子。这工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费时费力,因为井水异乎寻常的浅。至于他们发现了什么,这里就没必要说得太详细了。默温和泽纳斯确实都在底下,残缺不全,而且遗骸只剩下了骨架。井里还有处于类似状态的一头小鹿和一条大狗,另有数量可观的小动物的骨头。最底下的软泥和黏液疏松得难以解释,还冒着气泡。一个人带着一根长杆借助摇把降下去,发现长杆在井底淤泥里插到任何深度都不会碰到任何固体的阻碍。

黄昏开始到来,他们从屋里取来风灯。确定从井里无法得到更多的发现之后,所有人来到室内,在古老的会客室里商量,幽灵般的残月洒下暗淡的光线,断断续续地照着外面荒芜的灰色土地。他们坦然承认这起案件让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到可信的共同因素将所有的情况联系在一起,这些情况包括植物的怪异形态、牲畜和人类共患的未知疾病、默温和泽纳斯在腐臭井底难以解释的死亡。是的,他们都听说过流行乡野的传闻,但无法相信所有已发生的事情违背了自然定律。毫无疑问,陨石毒害了土壤,但人和动物即便从未食用从这片土壤种出来的东西也会得病,这就是另一码事了。是因为井水吗?非常有可能。分析井水是个好主意,但什么样的疯病能让两个男孩都跳进井里呢?他们的行为异常类似,遗骸表明两者都遭受了灰白松脆死神的侵袭。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变得灰白和松脆呢?

验尸官坐在俯瞰整个院子的窗口,他首先注意到了水井附近的辉光。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可憎的土地上似乎到处都在微微发光,强度超过了若有若无的月光,这种新出现的亮光颇为清晰和明确,似乎是从黑色深坑底下射上来的,有点像柔化后的探照灯光芒,排水时积出的诸多水坑反射出模糊的辉光。辉光呈现出一种怪异无比的颜色,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口。这时阿米吓得跳了起来,因为幽魂般的瘴气中,那怪异的光芒蕴含的颜色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去年夏天,他在陨石里那个可怖的脆性球状物上见过;今年春天,他在癫狂的植物上见过;仅仅是今天上午,在发生了无可名状之事的恐怖阁楼房间里,他认为他在有栏杆的小窗上见过。它在那里闪耀了半秒钟,随即有一股湿冷可憎的蒸汽从他身边掠过——然后那颜色中的某物就抓住了可怜的纳鸿。纳鸿在临终前是这么说的——说它就像那个圆球和那些植物。紧接着院子里马匹惊逃,井里传来溅水声——而此时此刻,水井正在向夜空喷吐着同样魔性色泽的苍白而险恶的光芒。

在此我不得不称赞阿米的心智有多么机敏,因为即便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还在思索一个从根本上说具有科学性的问题。他忍不住纳闷,那股蒸汽是白天他在对着上午天空打开的窗户前见到的,现在的磷光雾气是夜晚在黑色的焦枯土地背景上见到的,但两者给他造成的印象却完全相同。这不对劲,违反了自然法则,他想到遭难的朋友临终前说出的可怕话语:“它来的地方和这儿不一样……一个教授这么说的……”

拴在路旁两棵枯萎小树上的三匹马,忽然开始疯狂地嘶鸣和踢腾。车夫想出去安抚一下,但阿米用颤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别去,”他压低声音说,“这事情里有很多我们不明白的。纳鸿说有东西住在井底下,会吸走你的生命。他说肯定是去年六月从陨石里我们都见过的那个圆球里长出来的。吸取和灼烧,他说,只是一团颜色,就像这会儿外面的那种光,你几乎看不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纳鸿认为它以所有活物为食,变得越来越强大。他说他上周见到了它。它肯定来自天上什么遥远的地方,就是去年大学里的教授说陨石来的那个地方。它的构造和存活方式都和咱们这个上帝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它来自我们之外的世界。”

他们犹豫不决地停下了脚步,井里射出来的光芒越来越强,拴着的马越来越狂躁地踢腾和呜咽。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这幢被诅咒的古老房屋本身的恐怖气氛,屋后柴棚里放着四具怪异的遗体——两具来自屋内,两具来自井底,前院淤泥深处射出的未知而邪恶的虹色光柱。阿米一时冲动拦住车夫,忘记了那团湿冷的有色蒸汽在阁楼房间里擦身而过后,他并没有受到伤害,然而他这么做也未必有什么不对。没有人知道外面的夜色下正在发生什么。尽管来自异界的渎神怪物迄今为止还没有伤害过神志尚未被削弱的人,但谁也无法说清它到了这个最终时刻会做出什么。云雾半掩月亮的夜空下,它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强大,表现出了格外显著的目的感。

窗口的一名警察忽然短促而尖厉地惊呼出声。其他人望向他,随即循着他的视线向上看,来到他曾经漫无目标扫视的眼神被虏获的地方。不需要开口交谈了。村野流言中的争议内容不再存有任何争议之处,正是因为此刻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后来都压低声音赞同,绝对不会在阿卡姆谈论这段怪异时光。有必要先做个说明,当晚的那个钟点连一丝风都没有。尽管事后过了好一会儿刮起大风,但当时绝对没有风。连苟延残喘的灰白色枯萎篱芥的干枯叶梢和停在屋外的马车车顶的垂穗都纹丝不动。然而就在如此紧张而邪异的寂静之中,院子里所有树木的光秃枝杈却动了起来。它们病态而痉挛似的抽动,像癫痫发作一般朝被月光照亮的云朵张牙舞爪,在有毒的空气中虚弱地抓挠,仿佛黑色的树根下有什么地底的恐怖魔物在蠕动和挣扎,通过看不见的怪异连接牵动了枝杈。

一连好几秒钟,所有人都无法呼吸。这时一团乌云经过,遮住了月亮,抓挠枝杈的剪影暂时消失。众人齐声惊呼,畏惧让他们压低了嗓门,但每个人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几乎相同,而且都很沙哑。然而恐惧并没有随着剪影一起消失,接下来的一瞬间同样可怕,在更浓重的黑暗中,他们看见在树顶的高度有数以千计的微弱而渎神的细小光点,它们出现在每一根树枝的末端,就像圣艾尔摩之火或圣灵降临节落在使徒头顶上的火苗。违背自然的光芒聚集成怪诞的群落,仿佛饱餐后的食尸萤火虫在被诅咒的沼泽上空跳起来自地狱的萨拉班德舞;它们的颜色正是阿米已经熟悉和恐惧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入侵异色。与此同时,从井里射出的磷光光柱变得越来越亮,众人挤作一团,脑海里不禁出现了末日感和反常感,磨灭了他们正常头脑能够形成的任何景象。光芒不再是向外照射,而是喷涌而出。无名之色以无形之流冲出井口,向上径直淌向天空。

兽医颤抖着走到门口,放下沉重的门闩。阿米同样在颤抖,他希望让其他人注意到树木正变得越来越亮,但控制不了嘴里发出的声音,只能拉住别人指给他们看。马匹的嘶鸣和踢腾变得极为令人恐惧,但俗世间的任何奖赏都无法鼓动躲在旧屋子里的那些人出去看哪怕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树木的亮光越来越强烈,躁动的枝杈越来越趋向与地面垂直。吊水杠杆的木料这时也在发光,一名警察愣愣地举起手,指着西面石墙附近的木棚和蜂窝。它们同样开始发光,但来访者停在一旁的马车似乎还没有受到影响。紧接着,道路的方向传来骚乱的噪声和嗒嗒的蹄声,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阿米熄灭了房间里的照明灯,他们意识到那两匹狂躁的灰马挣断了拴住它们的小树,拉着马车逃跑了。

震惊让几个人不再缄默不言,他们尴尬地交头接耳。“它在附近的一切有机生物上蔓延。”法医喃喃道。没人搭理他,下井勘察的男人揣测说,肯定是他的长杆在井底搅起了某些无形之物。“太可怕了,”他又说,“井根本没有底。只有软泥、气泡和潜伏着某种东西的不祥感觉。”阿米的马还在外面的路上刨地和震耳欲聋地嘶吼,它的主人用微弱的颤音嗫嚅着说出他杂无头绪的想法,几乎被马弄出的声音淹没。“它从那块石头里来……它在底下越长越大……它捕食所有活物……它靠吸食活物的精神和肉体过活……撒迪和默温,泽纳斯和娜比……纳鸿是最后一个……他们都喝了井水……它靠他们变得强大……它来自天外,和这儿不一样的一个地方……现在它要回家了……”

话音未落,未知颜色的光柱忽然闪耀得愈加强烈,奇异的线条渐渐编织成某种形状,至于那形状,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描述。可怜的“英雄”被拴在那儿,突然发出了他们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听到过的马匹能够发出的声音。低矮的会客室里,众人用力捂住耳朵,阿米在惊恐和恶心中从窗口转开。言辞无法形容当时的情形——等阿米再次望向窗外,只见到那头不幸的动物毫无动静地躺在劈裂车轴之间洒满月光的地面上。他没有再去看“英雄”,直到第二天众人合力埋葬了它。但此刻他来不及哀悼,因为几乎与此同时,一名警探无声地招呼其他人去看近在身边的这个房间里的恐怖之物。灯光熄灭以后,他们清楚地看见微弱的磷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铺着宽幅地板的地面在发光,碎呢地毯在发光,小格窗的窗框也在发光。磷光在裸露在外的角柱上高低蹿动,在橱柜和壁炉架周围闪耀,侵染了每一扇门和每一件家具。磷光每分每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烈,直至情况变得毋庸置疑:健康的活物必须离开这幢房屋。

阿米赶着他们从后门离开,顺着小径穿过田地,跑向十英亩的牧场。他们像梦游般走得跌跌撞撞,谁也不敢向后看,直到爬上远处的高地。还好有这条小径,令他们感到庆幸,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屋前越过那口井逃跑。他们经过磷光闪烁的牲畜棚和柴房,经过遍布节瘤、轮廓扭曲的发光果树,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谢天谢地,那些扭曲得最可怖的枝杈都位于树顶。走过查普曼溪上的乡间小桥时,漆黑异常的乌云遮住了月亮,他们只得从那里摸索着爬上开阔的草场。

他们转身眺望山谷和谷底深处的加德纳家,见到了极端恐怖的景象:树木、建筑物,甚至尚未彻底变成象征死亡的松脆灰色的野草和牧草,整座农场都闪耀着那些可憎的未知混合颜色。树枝全都向天空伸展,顶端燃烧着污秽的火苗,同样邪恶的火焰像溪流一样流淌,在房屋、牲畜棚和柴房的梁木周围鬼祟爬行。这俨然是富塞利[4]幻想的景象,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狂暴的无定形光焰,来自井底的神秘毒素构成了不受维度限制的异类彩虹——它们在沸腾,触摸,舔舐,延展,闪烁,拉伸,险恶地泛起气泡,遵循某种来自宇宙、难以辨识的色彩法则。

就在这时,那可憎的东西毫无预兆地垂直射向天空,像一枚火箭或一颗流星,没有留下任何尾迹,在云层中打出一个规则得奇异的圆洞,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甚至来不及惊呼或喊叫。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一幕,阿米茫然地望着在头顶闪烁的天鹅座α星,未知色彩就在那里融入了银河。紧接着,山谷里传来的劈裂声将他的视线迅速拉回了地上。仅仅是劈裂声,木头破碎和断裂的声音,而不是多位同行者信誓旦旦声称听见的爆炸声。然而结果是一样的,在一个斑斓如万花筒的狂暴瞬间,从遭受厄运和诅咒的农场里爆发出一团非自然的火花和物质构成的闪耀灾祸,照得适逢其会的几个人眼前一阵模糊,这团东西喷向天顶,其中的色彩和怪异碎片都是我们这个宇宙必须坚决排斥的事物。它们跟随已经消失的巨型可憎之物的脚步,穿过正在快速重新凝聚的云雾,一秒钟之后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其后和其下,只有众人不敢回去查看的沉沉黑暗。周围的风势越来越大,漆黑的刺骨寒风像是从星际空间直吹而来。冷风呼啸嘶吼,疯癫而狂躁地鞭笞田野和扭曲的树木,没过多久,这几个瑟瑟发抖的人意识到,无论等待多久,月亮也不会重新露面来照亮纳鸿家剩下的残骸了。

他们过于惊恐,甚至不敢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七个人哆哆嗦嗦地沿着北边的道路走向阿卡姆。阿米比另外几位同伴的情况更糟糕,他恳求他们不要直接回城,而是先送他回到自家厨房里。他不愿独自在黑夜中从大路穿过风声呼啸的树林回家。这是因为他比其他人多体验到了一种震撼,沉甸甸的恐惧永远压在他的心头,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甚至不敢提起。暴风肆虐的山顶上,其他人呆呆地望着道路的方向,只有阿米扭头看了一眼黑暗笼罩的凄凉山谷,他命运多舛的朋友直到不久前还居住在那里。他看见远处那个遭灾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有气无力地升起来,随即又沉下去,落回了巨大的无定形恐怖魔物射向天空之处。它只是某种颜色,但不是我们这个天地间的任何颜色。阿米认出了那种颜色,知道最后那点虚弱的残余物肯定还潜伏在井底,从此他再也无法正常地生活了。

阿米再也不愿接近那个地方。自从恐怖之事发生,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他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等新水库蓄水淹没焦野,他会打心底里感到高兴。我同样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每次经过那口废弃水井时,阳光在井口附近改变颜色的样子都让我感到厌恶。我希望水位永远保持得足够高,但即便如此,我也永远不会喝它。我不认为以后我还会再造访阿卡姆乡间。第二天上午,与阿米一起去的那些人里有三位返回现场,在阳光下查看废墟的情况,然而事实上剩下的东西并不多。除了砌烟囱的砖块、地窖的石板和一些零散的无机物或金属垃圾,只有那口禁忌水井的井圈。他们拖走并埋葬了阿米那匹马的尸体,将马车还给阿米,现场的一切生命都消失了。留在原处的是五英亩怪异的灰色尘土荒漠,从此以后再也没长出过任何东西。时至今日,它在天空下蔓生,宛如酸液在树林和田地中侵蚀出的一块秃斑,只有极少数的大胆之人,不顾乡野传说前去查看,并将其命名为“焦野”。

乡野传说自然传播得十分怪异。假如城里人和大学里的化学家产生足够的兴趣,分析一下那口废弃水井里的水或似乎无法被风吹散的灰色尘土,传说也许还会变得更加怪异。植物学家也该研究一下长在焦野边缘地带的矮化植物群,确认乡间的一个说法是否正确:枯萎病正在以一年大约一英寸的速度逐渐蔓延。人们说附近春天里的牧草颜色不太对劲,野生动物会在冬天的浅雪上留下怪异的脚印。焦野上的积雪似乎总是不如其他地方那么厚。这个汽车时代所剩无几的马匹走进那死寂山谷就变得焦躁不安,猎人靠近被灰色尘土污染之处就无法依靠他们的狗了。

据说那里也会对精神造成很不好的影响。纳鸿被夺去生命后,出现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往往缺乏逃离此处的力量。意志坚定的乡民纷纷搬离附近地区,只有异邦来客才会尝试在破败的旧农舍里生活。但就连他们也待不下去,你有时候不得不琢磨,他们祖国那些有关呢喃魔法的疯狂和怪诞的传说究竟赋予了这些人什么样的洞察力。他们声称夜里做噩梦,梦中光怪陆离的世界极为恐怖,那块阴森领域的面貌自然也会促使病态的想象力作祟。旅客在那些幽深山谷里无法摆脱某种怪异的陌生感,艺术家描绘这些无论是肉眼还是灵魂都看不透其秘密的密林时会战栗不已。在阿米向我讲述他的遭遇之前,我曾单独步行经过那里,当时我的感受也让我本人觉得诧异。黄昏降临时,我隐约希望阴云在天空中聚拢,因为有某种因深邃虚空而产生的奇特胆怯感悄悄爬进了我的灵魂。

请不要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知道——就这么简单。我能询问的只有阿米一个人,因为阿卡姆的居民都不肯谈及那段怪异时光,见过陨石和颜色奇特的球状物的三位教授都已辞世。球状物不止那一个——这一点儿可以肯定。有一个汲取了足够的营养,设法离开了地球;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它没来得及跑掉。毫无疑问,它依然待在井底——每次见到瘴气蒸腾的井圈之上的情形,我总觉得阳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乡民说枯萎病每年向外伸展一英寸,因此直到现在或许依然存在某种生长或哺育。不过另一方面,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恶魔幼种,它都必须附着在其他东西上,否则它早就迅速蔓延开了。它会依附在那些向天空张牙舞爪的树木的根系上吗?如今流传在阿卡姆的传说之一就是某些肥壮的橡树会在夜里以不应有的方式发光和移动。

只有上帝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就物质的角度而言,我认为阿米描述的东西应该是气态的,但这种气体遵循的法则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它不是我们天文台的望远镜和感光板观测到的行星与恒星结出的果实。它不是其运动和维度能够被我们的天文学家测量或认为广阔得无法测量的天空的气息。它只是一种来自太空的颜色,一个令人恐惧的信使,来自超越了我们所知的整个大自然的无定形无限界领域,来自只需在我们惊惶的眼睛前打开超宇宙黑色深渊便足以使得我们大脑眩晕、身体麻痹的国度。

我不太相信阿米会有意识地向我撒谎,我不认为他的故事像镇民事先警告我的那样,完全是一个狂人的疯癫呓语。恐怖之物乘着那块陨石来到了峻岭和山谷之中,某些恐怖之物依然留在那里,尽管我不清楚去留两者的比例若何。水库放水会让我感到高兴,同时我希望阿米不要遭遇什么不幸。他见过太多次那东西,而那东西的影响过于凶险。他为什么一直没能够搬走?纳鸿的临终遗言他记得非常清楚——“没法离开……拖着你……你知道有东西要来了,但没用……”阿米是多么好的一位老人啊,等水库开始施工,我必须写信给总工程师,请他密切关注阿米。我非常不愿将他想作一个灰色、扭曲、松脆的畸形怪物,而这样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搅扰我每晚的安眠。

[1]焦野(blasted heath),典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为什么你们要在这焦野用这种预言式的称呼使我们止步?”弥尔顿在《失乐园》第一卷中引用:“好像被一阵天火烧了的橡树林和山上的松林,树顶枯焦,枝干光秃,却昂首挺立于焦野。”

[2]熔珠试验的一种,是分析特定金属成分的传统试验,不同金属各有其特征性的硼砂珠颜色。

[3]即兜状荷包牡丹,因花朵形状而有此俗名。

[4]亨利·富塞利(1741—1825),生于瑞士的英国画家,风格怪诞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