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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刘棣之前,唐娟养过一条狗。她的闺密送来一条小狗,说是柴犬。唐娟上网搜索柴犬的照片,她看到的柴犬与她家里这一只面貌相去甚远,唐娟断定,她养的不是柴犬,但同时又认定,这小狗长大后会变成柴犬。这两种矛盾的判断能并存于唐娟的脑子里。养了没几天,唐娟去郊外开一个剧本策划会,深夜回家发现,那只小狗一直狂叫。邻居大爷过来敲门,训斥她,说这条狗叫了一晚上,害他大半夜睡不好觉,要犯心脏病。唐娟不住地道歉,邻居大爷不依不饶,说你养不了狗就别养,养狗就要遛狗,不能把狗关在屋子里。第二天,唐娟还要去开会,晚上回家,发现那条身份不明的小狗,夹在暖气片与墙壁的缝隙之间,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前腿儿和后腿儿都没有着力之处,生生憋死在那里,狗眼圆睁,好似对辽阔世界充满好奇,又对当下的困境迷惑不解。她还没给这条小狗起名,也没把情感过多倾注在狗身上,所以也不是特别悲伤。她和闺密一起将狗火化,闺密说:“再养一条狗吧,你越接触动物,就越不喜欢男人。”唐娟说:“那我还是喜欢男人吧。”夜里一个人辗转反侧之际,唐娟想,外面危机四伏,待在家里才有安全感,念及狗命之脆弱,娟儿不禁顾影自怜。
遇到唐娟之前,刘棣有一段时间也是与狗为伴。他养了一条苏格兰梗犬,那狗听得懂人话,会直立行走,喜欢游泳。夏天,刘棣带它去一家宠物乐园游玩,那里有一个专门供狗戏水的泳池,带喷泉,池中有彩色灯泡变幻。起初狗也尽兴,人也尽兴,可那一日水中的照明设备忽然漏电,池子里的金毛、梗犬等大大小小七八条狗一瞬间齐齐颤抖,池边的主人有反应快的,跳入泳池中救狗,刘棣愣了一下才下水,右脚刚一接触水面,就感觉半边身子酥麻,他连忙收回腿,半躺在池边。只一眨眼的工夫,水池子里的狗都歪歪扭扭地漂浮起来,似乎是累了,在水中摆出静止的姿态。唯一一位下水救狗的主人,是一个中年胖子,弓着背,腰间的赘肉像一个救生圈,头埋在水下,一动不动。刘棣以为他在寻找什么,过了一分钟才意识到,那中年胖子已经和池子里的狗一起被电死。彼时,戏水乐园四周的杨树哗哗作响,大喇叭里放着一首《怒放的生命》,刘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苏格兰梗死了,他曾经视这条狗为亲人,但他不会为这条狗搭上自己的性命。随后他发誓要为他的苏格兰梗讨回公道。纠缠了大半年,获得两千块钱的赔偿,其间感到自己受到羞辱,是个卑鄙又胆怯的小人,他似乎被人说服,那条狗命分文不值。那个死去的胖子的家属展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战斗姿态,胖子不放弃他的狗,家属也不放弃胖子,相比之下,刘棣对他的苏格兰梗犬、对自己的命都太过草率。
刘棣和唐娟相识,很快就上床,频繁约会,聊天,一支接一支抽烟,看刘别谦的老电影,看夜色中的钟鼓楼。这两个人照料不好自己的一条狗,但在爱情的盲目与冲动下,他们暗暗发誓要彼此照料。唐娟买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每天晚上11点到12点,收听刘棣主持的音乐节目,听他在音乐的间隙说上几句话。他在节目中说,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不是零分贝,而是负九分贝,那是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间地下实验室,主人是音响行业的一位老板,吉尼斯纪录认定那里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如果有人能在负九分贝的实验室中待上四十分钟,就能获得一箱健力士黑啤酒。刘棣说,很多人都渴望安静,但未必能忍受寂静中流动的血液如潮汐澎湃,他想去印第安纳波利斯试一试,看自己能否赢得一箱黑啤酒。
刘棣每天戴着一个巨大的耳机出门,有时会戴着一个巨大的耳机入睡,那是他的工具,用于对付各式各样的噪音,早上的车流、喇叭,晨练者身上的巴哈便携式扩音器,城市建设发出的巨大噪音,商场里滥用的音乐,电梯里说话的男人,装修的噪音,看电视的邻居,吵闹的孩子。那也是一个道具,借以表明,他要和喧闹的人群隔离开。城里的噪音是金钱在嗡嗡作响,人们投入生活时热气腾腾的兴奋和心底冷冰冰的欲望相互激荡,刘棣被那些声音惊扰,他在夜幕降临时出门,在午夜来临时一首接一首地放音乐。与那些聒噪的主持人相比,刘棣很安静,他会讲一下负九分贝这样的趣闻,也会讲最近有什么演出。认识唐娟之后,他会没头没脑地发两句感慨,比如,极恶者热情高涨,善良者也就信心尽失。唐娟听了就笑,这是头天晚上,唐娟给他讲的叶芝的诗。唐娟兴之所至,能出口成章,像说出一大段台词,可刘棣只能记住其中关键的两句,回头在电台里说:“每个流行的词汇,每种流行的理想,都是一个托词,都是要回避何者为善这个问题。”他在两首歌之间发表这些高妙的言论,没有上下文,没有解释,也不给出处,好像只是说给唐娟听的。刘棣说,其实他很想办一档听众点歌的节目,守着一部电话,坐在直播间,电话打进来,他就放一首歌,如果没有人打电话来,他就默不作声,不说一句话,让听众跟他一起在沉默中等待。
那年春节临近之时,刘棣问唐娟假期做何安排。唐娟说,什么安排也没有。刘棣问,你不回父母家吗?唐娟说,年幼时,她父母离婚,母亲再嫁,去了上海,过了几年,父亲再婚,父母都有了各自的新家,这两个家,她都不愿意去。刘棣一直自称喜欢孤独,这一回算是见到了孤独本尊。两人买机票去了马尔代夫,在印度洋上萌发了天长地久之念。回来的飞机上,刘棣看着蜷缩在座位上的唐娟,她那么瘦小,把这张经济舱座位坐得像头等舱一样宽敞,头脑一热,说,要不我们结婚吧。唐娟说,好啊。
刘棣带唐娟去见父母。三环路边上的一栋老楼,两部电梯坏了一部,慢吞吞地上到十七层,楼道里黑乎乎的,堆满了杂物。刘家的电视锁定在凤凰卫视,音量巨大,刘棣的爸爸靠在沙发上,问唐娟,小唐在哪儿工作啊?唐娟说,我在一个青年艺术剧团。爸爸说,那是在“青艺”工作啊。唐娟看了一眼刘棣,点头说是。爸爸说,那也是国家事业单位吧?唐娟点头说是。爸爸说,你是研究生学历,比我家儿子学历高,要帮助他进步。唐娟笑,说我一定帮助他进步。老人家一边看着军情观察室的战略分析,一边讲,你们要相亲相爱,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要照顾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革命的本钱。讲了十分钟,问唐娟,你说这叙利亚内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棣的妈妈把唐娟叫到厨房,塞给她一个红包。两人在家里坐了二十分钟,又坐电梯下楼。
电梯从顶层下来,到十九层停住,接上一位老大妈,老大妈拎着一个带轱辘的菜兜子要去买菜,到了十七层,见刘棣和唐娟上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电梯停在十六层,接上一对母女,母女两个长得很像,女儿还算周正,可看见妈妈的脸,就好像看到了女儿二十多年后的样子,母亲一张嘴巴紧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但刘棣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严肃的妈妈,是一个不断唠叨的妈妈,女儿在苛刻的管教下,身体都有些僵硬。刘棣想,以后这个女儿的男朋友上门拜见岳母,肯定会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婚姻虽然有很多麻烦,但好在我不用去见丈母娘。电梯下到十三层,上来一个男生,穿着校服,推着一辆自行车,戴着耳机,脸上冷冰冰的。电梯下到十层,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大爷,那个来自十九层的买菜大妈热情地打招呼:“出门转转去啊?”推轮椅的男人说:“出门转转去!”轮椅上的老头儿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买菜大妈说:“是,就要出门转转。”电梯下到七层,电梯门吱呀呀地打开,一家人正送几位客人,站在电梯门口寒暄,见电梯里有轮椅,有自行车,并无太多的空间,客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说,你们先下,你们先下,转过身继续和主人说客套话。电梯到六层,上来一位中年男子,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到了四层,电梯又停了,中年男子骂,操,四层还不走下去得了。电梯门打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对着电梯里的人做了个鬼脸,大笑着跑开。
终于下楼,刘棣和唐娟点上烟,走了几百米,进了地铁站。春节后还没正式开工,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刘棣问,真要结婚了,你不怕吗?唐娟说,还行吧。刘棣再问,真的不用去见女方家长吗?唐娟说,不用见家长,但要见一下女方的亲友团。
唐娟订了一家日本餐厅,每位客人定食五百,再加上一瓶清酒,正好把婆婆给的两千块红包花完。她的亲友团只有一人,名叫倪乐乐,正是送给她柴犬的闺密,大学同学与灵魂伴侣。这位倪乐乐倒真像是丈母娘,坐下来没多久,就问:“你们结婚后住哪儿呢?”刘棣回答:“我在望京租的房子,正好房东想把房子卖了,我们打算买下来。”
倪乐乐问:“多大?多少钱?”
刘棣回答:“九十多平米,不到一百。三百多万。”
倪乐乐撇撇嘴:“我前几天跟一个邻居吵架,她天天遛狗,天天在我家窗户底下拉一泡狗屎,我跟她说,您得清理狗屎啊。那个北京大妈说,我怎么不清理了我怎么不清理了!跟他妈的复读机似的。后来说不过我,指着我说,你的房子是租的你的房子是租的!给我气的啊。”
刘棣赔笑:“你住在一楼啊?”
倪乐乐说:“你快四十了吧?你说你一个北京人怎么到这岁数还没混到一套房子呢?也没个车。我听说你连首付的钱都凑不出来?”
刘棣看了一眼唐娟,唐娟似笑非笑:“我卖出去了一个剧本,正好要结账了。”
倪乐乐盯着唐娟:“一个年轻姑娘,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要控制自己的情感,否则会犯错。”
刘棣笑:“这是一句台词吗?听着好耳熟。”
倪乐乐说:“这是一句特别糟糕的台词。”
刘棣不喜欢倪乐乐,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她两眼间的距离略长,颧骨略高,眼睛与嘴角之间的距离显得更长一些,这让她的脸非常生动,说起话来五官都在飘移。她的谈话过于跳跃,前一分钟还在说北京的房价,下一分钟就说起一家新开张的餐厅,没聊两句餐厅,又要说去欧洲旅行。刘棣的脑子刚跟到欧洲,倪乐乐又说起五道营胡同的一家商店,这些话题看似没有逻辑,却在倪乐乐丰富的表情和手势的映照下,气势磅礴浑然一体。刘棣看着倪乐乐把一块金枪鱼中腹吞下,鱼肉沿食道下咽,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波浪起伏,他的老二忽然跳动了一下。他诧异,为什么鱼肉下咽的时候,倪乐乐还能说出话呢?说来奇怪,见到喜欢的人,刘棣的老二会跳动一下,见到讨厌的人,刘棣的老二也会跳动一下,而后,那个讨厌的人变成了一个潜在的性爱对象,也就不那么讨厌了。刘棣在餐桌上盯着倪乐乐的脖子想入非非,唐娟站起身来说,出去抽支烟吧。两人在餐厅外面抽烟,唐娟问,你觉得倪乐乐好玩吗?刘棣皱眉,她太能说了,说得我都头疼。唐娟哈哈大笑,说:“你打过电话吗?就是那种电话,对面不停地说啊说,然后你把听筒放在一边,根本不听,过几分钟再拿起来,你根本不用管他在说什么,还能聊下去。跟倪乐乐聊天,你得学会这一点,你得在脑子里把那个听筒放下。”
那年春天,唐娟和倪乐乐心血来潮去学插花,一个日本老太太在三元桥一栋公寓里开班授课,一室一厅的房间,客厅被辟为教室,老太太用几个大水桶装着花材,用很简单的中文讲授几分钟要领,剩下的时间就由学员们将花插在花盛之中,看起来极为简单的事情,却又有玄妙,学员们花一两个小时精心插好的花,经老太太的手再摆弄一下,姿态就更好看。唐娟认真听讲,细细观察,拿着花枝一点点比较,不肯轻易下剪刀。倪乐乐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然后开始在唐娟耳边聒噪:“我跟你说啊,地板就铺白色的,实木复合地板最好了,白色的其实最耐脏了。家具你不用操心了,我有一朋友,卖北欧中古家具,整天在欧洲那边转,买旧家具回来,丹麦的瑞典的,特别漂亮,你去他那里买,保证给你最低的折扣。你可千万别再买宜家的东西了,那种板材,用两年就变形了。沙发,沙发看中了吗?我那天在居然之家看见一款橘色沙发,意大利人设计的,在中国生产的,意大利原版估计要十万,国产的才三万多,我觉得特别划算。”
周围的学员都在精心体会插花艺术,对倪乐乐的聒噪颇为不满,日本老太太过来,将倪乐乐的作品重新归置了一番,轻声叮嘱她不要说话,倪乐乐低头看手机,看了有五分钟,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唐娟已经把脑子里的电话听筒放在一边,倪乐乐把手机递过来:“你看这条新闻,太逗了。”唐娟的眼睛还盯着花,倪乐乐在一旁压低声音:“这是个西班牙女人,她装瞎装了二十多年。二十八年前,她跟亲戚朋友说,自己的眼睛手术失败了,要失明了。其实她就是不喜欢在街上碰见熟人要跟他们打招呼,她装瞎子装了二十八年,还领政府的残疾人补助。太了不起了。”唐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看那西班牙女子的面容,然后对倪乐乐说:“你就不能装聋作哑一会儿?装十分钟。”
刘棣和唐娟在鼓楼的小屋子里住了半年的时间,他们去看话剧看展览听音乐会,逛菜市场逛家居市场,自己做饭,填饱肚子,上床,内心充满幸福。这个幸福非常具体,就来自望京那个正在装修的九十平米的房子,来自对那个空间的想象。该怎么填满那个空间?白色地板,客厅改造成工作间,倪乐乐推荐了一款写字台,出自50年代一位设计大师的手笔,她还推荐了一个蜂蜜色的餐边柜,背板上有一个黑色的印记,写着斯德哥尔摩生产。倪乐乐推销的第三款产品是一个英国桃花芯木古董柜子,据说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兼具哥特风格、洛可可风格和东方风格,号称奇彭代尔式,品相极佳,打完折两万多,刘棣和唐娟对着手机里倪乐乐发来的照片,实在想不出这个漂亮的柜子该摆在哪里,唐娟回复说,这个柜子算了吧,我们不知道怎么用。倪乐乐发来一段语音,说这柜子可以做酒柜,或者做陈列柜。唐娟回复,我们也没什么可陈列的啊。倪乐乐再发来一段语音,这件柜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摆着就好看。她像一个不折不挠的销售,约着见面,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奇彭代尔何许人也,他的家具设计如何具有贵族气息。唐娟拉着刘棣一起赴会:“你跟我一起去,我怕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她,万一被她说晕了买回来就麻烦了。”三个人见面,倪乐乐谈笑风生,随口说那个英国柜子已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唐娟松了一口气,刘棣语带讥讽,说倪乐乐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销售,帮人卖家具有什么意思,你不如去卖房子,卖房子可以拿佣金。
半个月后,倪乐乐入职一家地产中介公司。三个月后,她卖出了第一套房子,拿到了七万块佣金。而后又接连卖出两套房子,又过了半年,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一层,带个小院子,随即从地产中介行业离职,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她说,要了解房产买卖是怎么回事,就要去当个中介,要明白哪一种保险最值得买,就要去卖一段时间的保险。她在保险公司干了几个月后辞职。唐娟问,哪一种保险最好呢?我这样没工作没固定收入的人,该买一个什么样的保险?倪乐乐给她推荐了一款保险,郑重地说,其实,还是攒钱最靠谱。刘棣惊叹倪乐乐这两次工作履历,和唐娟闲聊,你说,倪乐乐算是干什么工作的?唐娟严肃回答,她是个演员,生活是舞台,她是个真正的演员,要不是快递公司太辛苦了,她肯定会去送几个月的快递。刘棣附和,是啊,她真是个演技派。他能想象出倪乐乐挂着工作名牌笑容可掬地接待客户,三言两语间探出对方的底细,对他人的小心思洞若观火,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刘棣和唐娟完婚,搬进新家,收藏多年的黑胶唱片摆进一个定制的唱片柜里,客厅的长条桌下铺着倪乐乐推荐的一款旧地毯,窗明几净,唐娟足不出户地看剧看书写剧本,与倪乐乐相比,简直像个单纯的孩子。外面是火热的生活,是越来越拥挤的人流车流,刘棣看似应付不了那火热的生活,他不会卖房子,也不会去卖保险,不会开出租车,也不可能去送外卖。他睡到中午才起床,白天待在家里,晚上才出门。他觉得,结婚也挺好,点灯说话,吹灯就伴儿,和唐娟在一起,轻松愉快。
倪乐乐向唐娟推销完家具之后,又推销过面膜和日本茶具,而后她的生活忽然发生了一次跳跃,她开始推销玉器。交往的人非富即贵,总天方夜谭一般讲一些富贵人家的生活,谁谁家住着故宫附近的四合院,门口有武警站岗,谁谁家的地下室里摆着一摞任伯年齐白石,她给唐娟讲古玉沁色,讲辨别古玉的门道。起初,刘棣不担心唐娟会买一块昂贵的石头,她根本就不戴首饰,结婚的时候他问过唐娟要不要去挑一个钻戒,被一口回绝。唐娟只有一个小首饰盒,里面是一条金项链,附带着购物发票,是唐娟的妈妈十来年前在上海老凤祥金店买的。所以,当唐娟从倪乐乐那里买回来一块玉牌时,刘棣有些诧异。他不愿问这块玉牌的价钱,唐娟也不愿告诉他。他非常孩子气地给自己买了两张签名版唱片,心想你乱花钱,我也乱花钱。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唐娟正在床边抽烟,他气鼓鼓地踢被子,唐娟问他:“你去过苏州吗?去过苏州的西园寺吗?”
刘棣翻身:“去过吧,不太记得了。”
唐娟在烟雾升腾中慢慢说:“西园寺门口有一个大照壁,写着‘自觉觉他’,庙里面有一个放生池。听说放生池里有一个王八,已经活了四百多年,一直沉在池底。每年就上来换一口气,有的游客能侥幸看见这只王八。你说,这只王八要是会说话,它会说什么呢?它会不会是一个人呢?被上天的神灵变成了一个王八?它会不会是一个书生?喜欢上苏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它是不是还记得四百多年来苏州城都发生了什么事?它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它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神灵还能把它变成人吗?”
刘棣知道,唐娟又在编故事了,他坐起来,也点了一支烟。
唐娟摊开左手,手心中是那块两厘米见方的玉牌,黄不黄绿不绿的:“你说这个牌子被谁戴过?是不是曾经被埋在土里?跟主人一起下葬了?是不是有盗墓贼把它挖出来了,又拿到市场上去卖?是不是浸染过血?它被打造成器有四百年吗?有七百年吗?有一千年吗?会不会有一个狐狸精喜欢这块玉牌的主人?”
刘棣说:“我看这就是个塑料牌子,刚被人做出来,被倪乐乐买了,倪乐乐又卖给你了。”
唐娟弹弹烟灰,用红色的烟头烫了一下那块玉牌,然后又把玉牌握在手中,完全地包裹着:“你知道,长久地爱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是非常罕见的。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一百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再说什么是长久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永久地爱,是不可能的,但是呢,人们喜欢不可能的事情。”她张开手,又看了一眼玉牌,再紧紧握住。这块玉牌成了唐娟的灵感来源,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写了一部四十集的戏,名叫《离恨天》,讲了一个绵延千年穿越时空的恋爱故事,用刘棣的话说,就是《天仙配》加上《西游记》。剧本被高价买走了,又被导演对水扩充到六十集。一年后投资开拍。
唐娟拼命写作,腰酸背痛,颈椎脊椎都不舒服。倪乐乐劝她练习“晃海”,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能得到锻炼。于是唐娟在午夜时分或破晓时分就盘坐在床上,摇山晃海,这直接导致刘棣唐娟夫妻分床睡。唐娟写作的时候,总会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或是放在手边。她的烟瘾越来越大,倪乐乐推荐了一本书,题目叫《这本书能帮助你戒烟》,唐娟一边抽烟一边看,看完书,放下,对刘棣说,我随时能戒烟,可我现在还想接着抽烟。《离恨天》之后她又写了一部戏叫《念去去》,倪乐乐向她推荐了一款Nicorette尼古丁口香糖还有IQOS电子烟,唐娟用口香糖和电子烟度过了一周,然后又抽上了纸烟,她说,抽烟的一半乐趣就在点燃它的那个环节,看着它燃烧,烟灰散开,像生命一样,这种乐趣是电子烟替代不了的。
而后,倪乐乐又向她推荐戒烟门诊,朝阳医院东门外的呼吸病研究所,有专门的戒烟门诊,主治医生姓肖,免费门诊免费发药,已经有若干朋友在那里成功戒烟。倪乐乐每见一次唐娟,就推销一次戒烟门诊,隔三岔五就发送一条语音,督促刘棣带唐娟去戒烟。她说,你不能让她再抽烟了,你也不能让她再写那些破戏了,你要关心你的老婆,你要爱她,不能让她总是写啊写的给你挣钱。你应该带她出去玩,去日本去欧洲,去空气新鲜的地方。在刘棣看来,这是倪乐乐最友善的一次推销,她不关心唐娟是不是有灵感,能不能写作,剧本会卖多少钱,她只认定一件事,不能让唐娟再抽烟了。《离恨天》播出之后,唐娟终于决定去看戒烟门诊了。她肤色发暗,黑眼圈加重,嘴唇没有血色,头发枯黄,掉发严重,食欲不佳,痔疮时而发作。当年他们相识,唐娟的脸上带着光,七年的光景,她的脸上不再有神采,好像真的有一种叫神魄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