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只差一个回头的距离

赵高的复仇传奇让我们认识了一个狠角色，而李斯的江湖生涯也展现给我们一个狠角色。同样是狠角色，赵高和李斯这对冤家自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李斯和赵高都是善于学习的人，赵高以奴隶之身不忘充实自己，李斯起点就是上蔡小吏毅然辞职去找荀子求学深造。赵高和李斯都是做事有条理的人，两人都精通刑律，整人害人的手段再毒都能给自己找到法律依据。赵高和李斯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赵高终于毁了秦帝国，李斯终究当上了秦相国。赵高和李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屠刀举起必见血，而且奉行挡我者死的原则。这两位狠角色终究要有一战，为什么李斯斗不过赵高呢？其实这两人就差一个回头的距离。

这个回头怎么回事？且请大家慢慢看下去。其实从牌面上看，李斯大战赵高是具有绝对优势的。论本事，李斯是荀子的高足，赵高是自学成才。论经验，李斯玩了一辈子人，当年敢在秦始皇身边安插卧底的，也只有李斯而已；赵高仅在沙丘政变的时候小试牛刀，目测经验有所欠缺。论地位，李斯是丞相，是秦帝国的政府首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高阉宦一个，又无根基，怎么能跟李相国叫板呢？

其实在秦始皇暴毙之后，赵高的复仇之路上，就只剩下李斯这一个绊脚石了。赵高要想颠覆秦帝国，还必须得靠着李斯这棵大树剪除其他对手。于是赵高选择了和李斯合作。

《史记》中记载了赵高是如何说服李斯的，其核心论点就是李斯功劳不如蒙恬，假如扶苏继位，必然任用蒙恬为相，到时候李斯混好了是光荣退休，混不好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赵高的理由其实很牵强，且不说当年百里奚、商鞅的时代，就说从吕不韦任相往后的秦国丞相，诸如昌平君、昌文君、隗状、王绾、李斯没有一个是将军出身，蒙恬又何德何能可以当丞相呢？

李斯之所以会跟赵高合作，并非是担心蒙恬抢夺自己的相位，更不是因为赵高口才好，这里边有更深层的原因。

先做个假设，如果扶苏继位，大秦帝国那真是文有李斯，武有蒙恬，假如人尽其用的话，最起码能保大秦一百年太平。但是，我们得往前倒叙一点。这位皇长子扶苏怎么就跑到上郡去了？假如扶苏跟着秦始皇出行，有扶苏和蒙毅在，就算秦始皇暴毙，谅赵高也翻不起浪来。假如扶苏没跟着出行，而是在咸阳由冯劫、冯去疾辅佐监国，那谁假传圣旨都不好使。让扶苏身份那么尴尬地去边关，完全拜李斯所赐。就是当年那场发生在周青臣和淳于越之间的辩论，导致了李斯大开杀戒，一手策划了焚书事件。扶苏因为倾向淳于越而获罪，这才被发配到边关。所以说如果赵扶苏王者归来，那就不是议论李斯和蒙恬谁的功劳更高的事了，等淳于越被平反，马上就得讨论李斯是自己死还是全家死的问题了。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赵高唆使，李斯也会给自己找退路。李斯谋反的可能不大，就他儿子李由手里那点儿兵，跟蒙恬没法比。我判断，如果没有政变，李斯已经萌生退意，他很可能会选择退休。

李斯从上蔡小吏，到后来官拜相国。对于李斯来说，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人生再无遗憾。荀子曾经在李斯毕业之前谆谆告诫他：“物禁大盛。”李斯也曾经反思过，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是对是错呢？从上蔡小吏开始，到后来位列三公封侯拜爵。李斯权倾朝野，连他儿子李由回趟家，门外送礼的车马都数以千计。李斯觉得自己到了大盛的境界了。但是权力这个东西很奇妙，这玩意儿跟毒品一样，沾上就戒不掉。李斯这一犹豫，就到了秦始皇驾崩。

赵高找上门来要求政变，这也算是说到李斯心坎里了，退休远不及让扶苏随先帝而去让李斯安全。但是造反这种大事，李斯怎么可能和赵高一拍即合？所以李斯在知道赵高必反的前提下，百般拒绝，最后半推半就，把假圣旨送到了上郡。

真要是忠臣，李斯一听赵高的建议就直接把赵高杀了，但是李斯不是忠臣，所以他就这样被赵高劝服了。李斯起到了沙丘政变的决定性作用。

假如说赵高假传圣旨说秦始皇赐死扶苏、蒙恬，扶苏得琢磨琢磨，赵高是谁啊？这是个阴谋。但是李斯传来的圣旨，扶苏就不能反抗了。因为这事秦始皇和李斯这对君臣绝对做得出来。隐约中扶苏仿佛看到了秦始皇杀他不是目的，借此捎带着杀蒙恬才是真相。这种毒计李斯想得出来，秦始皇也干得出来。所以扶苏没有挣扎，为了帝国，扶苏自尽。扶苏一死，蒙恬就没了退路，只好赴死。而在远方的李斯和赵高听说扶苏死了，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史记》里面用两个字精准地描述了这二位当时的心情：“大喜！”这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大喜过望，胡亥、李斯、赵高就差开香槟了。

秦二世登基之后，李斯开始被动了。如果说政变被质疑，或者说谁查到了什么，政变的主谋永远都是李斯，而不是赵高。这可怎么办？作为和李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高和李斯再度联手。

在李斯选择性失明的情况下，赵高大开杀戒，从蒙毅到秦始皇的儿孙，只要是能威胁到胡亥、赵高、李斯这个铁三角的人物几乎全被杀了。杀完之后，李斯的作用就没有了，铁三角开始生锈，赵高准备要对李斯下手。

赵高唆使胡亥深居禁宫不见大臣，这样一搞赵高就成了胡亥的代言人。当时天下大乱，很多事李斯要请旨办理。作为秦二世和朝臣联系的纽带，赵高只要发现皇上忙着就说李斯求见，久而久之胡亥就很生气。李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玩得最嗨的时候求见，分明是故意的。赵高作为李斯的战友，赶紧替李斯解释，李丞相的儿子李由手握重兵，据说还跟叛军联系紧密，咱可不敢得罪李相国。胡亥大怒，对李斯起了杀心，但由于当时天下大乱，朝廷还离不开李斯，所以这事暂且作罢。

等到章邯统兵，朝廷平叛屡屡得胜，李斯的作用也就不复存在。秦二世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需要李斯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李斯当了丞相，天下群雄就都造反了呢？你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

李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于是他又拿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大招，帮助自己躲过此劫。李斯最强大的技能就是写文章，鲁迅先生都说：“秦之文章，唯李斯一人而已。”当年被驱逐出境的李斯，就是凭着一篇《谏逐客书》力挽狂澜，还当了廷尉。如今秦二世要拿李斯问罪，李相国再出大招，写下了缺了大德的《行督责书》。

在这封奏章里，李斯说当皇上如果不恣情享乐，那就是把国家当成了自己的镣铐。皇上要是为民着想，那就是当了人民的奴隶。所以必须反过来，让人民当皇上的奴隶。怎么才能把人民变成帝王的奴隶呢？咱严刑峻法啊，咱小罪重罚啊，这样群臣百姓只能考虑自己有没有犯错，哪还有工夫造反？他们老老实实地建设国家，国家富强了，那还不是君主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这奏章往上一送，说到秦二世心坎里了，乐得秦二世都忘了要杀李斯这事。但是李斯这封反人类的奏章只能起到缓兵之计，赵高见秦二世舍不得动手，就再生奸计，说李由通匪。这一次秦二世不再给李斯留面子，直接逮捕了李斯，捎带手还抓走了冯劫和冯去疾。

冯劫和冯去疾知道大势已去，本着宁死不辱的原则自尽。关键时刻李斯还舍不得死，他又使出大招，写了奏章企图再度力挽狂澜。赵高知道李斯文章厉害，所以不给李斯上书的机会。

当年蒙恬被抓，一再辩白自己无罪，连司马迁都笑话他不识时务，就是李斯和赵高想弄死他，跟他有没有罪没关系。现在李斯被抓，其反应和蒙恬一样，也一再辩白自己无罪，结果只能是全家被腰斩于市。

在冰冷的刑场上，李斯再次回忆起他老师荀子的那句“物禁大盛”，想想看自己折腾的一生，到底是当上相国而被灭三族好，还是踏踏实实在上蔡终老好呢？

蒙恬死之前自我总结，忏悔自己修长城所犯的罪行。李斯临死前没有忏悔过自己背叛师门，跟着荀子学儒出身却力主毁掉儒家经典；没有忏悔自己生怕丢了饭碗而害死了韩非；没有忏悔自己背叛秦始皇搞政变；没有忏悔自己协助赵高诛杀秦始皇子孙；没有忏悔自己视百姓如草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斯最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没有腰斩，没有入狱，没有政变，没有秦国，没有荀子，而他还是那个上蔡小吏该多好，李斯无论在什么时候回头，看到的都是美好。

最后总结一下李斯和赵高的这场斗争，李斯的一生都是求上进的人，赵高一生都是不得不前进的人。如果当年李斯不去荀子那里深造，回头就是上蔡小吏的职位，日子还蛮不错。但是赵高回头一看，不学习就是继续当个奴隶，所以赵高不能回头。李斯如果不接近秦始皇，还可以在吕不韦门下谋个高薪。但是赵高回头一看，不接近秦始皇最多能混成一个有文化的奴隶，所以赵高不能回头。李斯如果不发动政变，还能当丞相。赵高回头一看，到了这一步如果不发动政变，就是死，所以赵高不能回头。秦二世登基，李斯是既得利益者，当好丞相就可以了。赵高回头一看，如果不搞死李斯，就是自己死，所以赵高不能回头。

也正是因为如此，贪恋权位的李斯没必要杀死赵高，而在死亡线上跳舞的赵高必须弄死李斯。李斯和赵高交手时，李斯是坐享其成的人，赵高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人。而这，正是无往不利的李斯在这场斗争中失利的根本原因。李斯退路太多，赵高没有退路。

李斯死了，赵高终于实际控制了大秦帝国。从此以后，大秦帝国堕落的速度，直接进入了“高铁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