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耻之徒(4)
初看之下,他们会被认为是休假回来的普通旅客。他们默默地忍受单独相处的时刻。火车的晃动不久就催他们入睡,就像脑子里塞满了全年的风景、只注意邻座的人那样随随便便和充满自信。当波尔多的火车经过于德朗下面时,慕和母亲几乎没对那座房子看上最后一眼。
晚上十一点钟他们才抵达奥斯特利兹火车站。晚上很美。载他们回家的出租车驶过学院街和所有的门面都灯光灿烂的圣米歇尔大道。坐在折叠式座位上的慕注意到哥哥假装的厌烦神气。车驶过一家大咖啡馆时,他敲敲窗,让车停下。这时爆发了第一场争吵,过往汽车的嘈杂声盖过了一半争吵声,计程表毫不容情的细微走动声不容许争吵持续下去。
“停车,司机。”
突然的刹车使塔内朗太太的身体往前一冲。她鼓起嘴仿佛要说什么,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说出任何话。
雅克的一只脚已经踩在踏板上,他假装下车,接着又朝母亲回过头来,用十分巧妙的简短口气问道:
“你有一千法郎吧?我不会回来晚的……”
慕宁可瞧着别处,例如这家灯光一直照进车内的咖啡馆。和往常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越感到沉重就越透不过气来。时间在刹那间停滞了,然后像噩梦一样慢慢过去。塔内朗太太在挣扎。在深红色的灯光下,她似乎在流泪。
“可别有这个念头!今晚刚到!……”
她重复说:“不行,不行,”从座位上半站了起来,又坐下。她那顶黑色的大帽碰到了车棚,她用一只手扶着帽子,另一只手将它摆正。今天晚上,这顶可笑的帽子使她显得可笑的庄严。
雅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很严厉。他再次低声说:
“我叫你给我一千法郎……至少一千法郎。”
他在暗中伸出手,像乞丐的手。塔内朗太太说“不”,“不可能”,“不用再说了”,这些话渐渐流露出恐惧,越来越软弱。短短的话语毫无效果。
“你刚拿到五万法郎,给我一千都不肯?嗯?……”
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但并不过分,没有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注意,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在这个默默的喊声中可以感到隐约的威胁,它在格朗-塔内朗家庭圈子里引起强烈反响。塔内朗太太不再指责,立刻用平直的语调说:
“家里不只有你一个人……”
亨利·塔内朗也加入了进来,也就是说他居然在汽车最里边动弹起来,惊恐地转动眼珠,仿佛在求救。雅克有条不紊地继续说。
“你以为这事就能这样过去?”他强调说,“我同意或者说亨利和我同意你把这丫头(他指着慕)带回来,而现在你要把我们与她同样看待?……你这是什么意思?”
亨利犹豫着不敢和哥哥应和,哥哥仍在重复老一套:
“你以为这事就能这样过去?”
争吵没有持续两分钟。塔内朗太太的旧手袋发出了松扣声。一只手伸了过去,厌恶地揉着钞票,装进口袋。很快雅克就成了那个优雅的身影,他右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消失在灯光中……
司机终于回过头来,慕再次告诉他地址。母亲在她面前激动得像个疯子,自言自语,在与似乎只有她感觉到的危险进行搏斗。她那鼓足勇气的声音时不时地被一声无助的啜泣所打断,眼睛仍是干的。
“你们什么也得不到,听见了吗,什么也得不到。我上别处去……呵!……我是可怜的女人……”
慕向前俯身瞧着车前的那个小光圈。亨利坐在塔内朗太太旁边,态度一如既往:厌烦。路程比刚才平静。塔内朗太太又开始注意出租车的行驶。离家越近,她越发镇定下来。何况,在这种时刻,儿女们决不会反驳她任何一句话的。他们不大相信她的怒气,认为那是懦弱,因为当危险过去时她才发怒。
慕注意到这一连串的指责并不针对自己。母亲一向避免谈论子女中的某一个。
司机刹车,车子在大道的斜坡上侧滑了一段。这声音惊动了女门房。塔内朗太太从门房前面经过时,女门房露出一张还未睡醒的脸。
“呵!是您!有人来过好几趟找雅克先生。”
塔内朗太太走了过去。她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神气。对方犹豫了,然后说:
“是的,是警察……呵!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塔内朗太太震惊地站住了。
“呵!老天爷。”她说。
但她立刻镇静下来,试图解释:
“是的,不错,能有什么事呢?”
她尽力避免仓促地从女门房面前走开,那女人正拼命地伸着脖子想打听哩。
这五层楼实在难爬。亨利和慕跟在母亲后面,母亲气喘吁吁,表明精疲力竭了。她不时地停下,转头对亨利说:
“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肯定是塔瓦雷斯的事……”
但亨利什么也不说,低下头,抿着嘴,不敢正视家人的目光。他的那张脸毫无表情,是“什么也掏不出来”的脸。确实如此,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亨利·塔内朗总是傲慢地假装漠不关心。人们征求他意见时,他高兴异常,持续地高兴直到失去耐心。
老塔内朗在半开的门里出现了,裹在一件冬季便袍里。没有人通知他他们回来,他似乎有点吃惊。塔内朗太太甚至不容他开口就说:
“警察是怎么回事?女门房好像不知道……”
“可惜我也没有打听究竟。您儿子的事与我无关……您怎么样?”
这句话来得这么自然,他大概早有准备。他妻子将神色不安的脸伸过去,他用未刮整齐的脸颊碰碰她的脸,对慕和亨利也一样。接着他抓起妻子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
“谢谢您。”她说,“我想过给您写信,我亲爱的塔内朗,但我不得不卖掉产业。我口袋里有您的授权书,这您是知道的。卖得好吗?好。不过我不能等到明天再跟您谈这事吗?”
她跌坐在椅子上,摘下帽子。
“您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郑重地举起瘦削的双手:
“亲爱的朋友……”
她用手势打断了他,心不在焉地轻声说:
“还好吗?”
“还好,谢谢您。我的全部时间都在工作,您是知道的,我喜欢工作。不过我决定今年七月份去奥什。亲爱的,显然我们从不在同一时间去度假。我很遗憾……”
他们几乎同时说“明天见!”,然后他就退下了。
孩子们在母亲对他们的眼光中看到她正逐渐坠入不安的深渊。亨利在躲避她的目光,用没有把握的语气先说道:
“不可能有大事。你别这么担心……”
慕靠着饭厅的墙,面对母亲坐着。房间中央到处是行李。亨利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走来走去……
塔内朗太太用空洞的眼神瞧着女儿。她一言不发,知道儿女们无法使她平静下来。然而,有一刻,她仿佛猜到了,大声说:
“亨利,就是那个女人,肯定的,如果不是塔瓦雷斯那件事的话……”
“别胡想!那女人的事已解决了。”亨利在他的卧室里回答说。
母亲点点头,重新陷入推测,默默地沉入令人恐怖的假定之中,又万分困难地浮上来,这时一切似乎更让她放心。
慕在想:“警察?”她凭着想象,呵,多么轻易地就看到雅克被左右两位警察押着,他那张脸使她想起某天晚上他在旅馆的那张脸。
一张被恐惧歪曲的脸,嘴唇和眼睛周围也许还会有灰白色的小斑点,那是耻辱。可以把这张脸想成雅克死去时的面孔。一张微微超越真正悲哀的面孔,它将头一次令人想起他童年的面孔,终于出现的、被近在咫尺的死亡所迷惑的童年。在这张脸上,一切活生生的虚荣,对享乐的永久悲歌,十分瑰丽的丑陋都会散成碎片。
“慕,去睡吧。”
塔内朗太太想独自等儿子回来。女儿的眼神对她没有什么赞许。
“我知道你们相互都瞧不起。只有你们中间谁出了事你们才满意。现在的问题是救他……要是我不在这里,可怜的孩子!……”
她从愤怒转到担忧,就像一个人痛苦时寻找使她最不痛苦的姿势。
“他们会把他抢走的。你会看到他们来把他从我们身边抢走。”
她在呻吟,时而像一个小姑娘,时而像悲惨的母亲,她为一位家人颤抖……
“我这辈子什么不幸都躲不过,躲不过。会出什么事呢,慕?”
“妈妈,我对这完全无所谓。”
“这我知道,孩子。可惜你有别的事要想……”
母亲十分习惯于操心,只有最紧迫的操心事最重要。其他的较长远的事,她可以抽空喘喘气再去对付。
慕走近母亲。自清晨以来,她一直没有亲吻母亲。在火车上,由于有雅克和亨利,她们相互躲避。
塔内朗太太开始抚摸女儿的头。她那稍稍有点麻木的手指伸进慕的头发,撩起那光滑而微温的大把头发。她的手摸着女儿圆圆的前额、稍短的下巴和宽颧骨,但她那不安的心情并未平静下来。
“你不了解他,慕,其实他是个好孩子。我甚至可以说,在你们三人中间,他对我最好,最体贴……”
母亲的天真无邪一直令慕感到吃惊,但她的抚摸使慕的脸很舒服。慕曾经忍受母亲的脾气,但在长久与她分离以后,此刻将她视作春风。
“也许他很讨人喜欢,妈妈。这种殷勤使你看不清他。他腐化堕落,像枯树枝一样轻飘飘……”
塔内朗太太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她们分离开来,每人都坚持自己的立场。慕突然感到自己刚被这个女人永远抛进一种莫名的绝望中,成为它的牺牲品。
塔内朗太太在颤抖。能够冷静地做出这种谴责吗?她,母亲,她能受苦。尽管她很伤心,她仍然抱有幻想,无期限地。正是由于她相信儿子,她才生活在任何现实的反证都无法触碰的幻想之中。
有时她仇视慕。这个女儿粗暴地歪曲她所爱的对象。如果没有她饱满的信心,面对痛苦,她还能剩下什么呢?
“闭嘴,你不害臊吗?想想,明天人家就会来这里把他带走。这个卑鄙的塔瓦雷斯,这个下流的无赖……”
“如果他走了,”慕叫了起来,“肯定是因为这件事。你像我们一样,以为是为别的事,嗯?你以为他是去哭他的妻子,去野外哭他的妻子?”
对儿子的一切敏锐评价都使母亲感到别扭。她,母亲,是正确的,她看到他从容可爱而优雅,哪怕那是最明显的懦弱行为!
“你要我说什么好呢!我可是一无所知。也许是为了塔瓦雷斯的事,或者还有别的……”
只有她总能找到理由去爱他,爱他甚于爱其他孩子。
“总之,妈妈,如果他想过让我嫁给让·佩克雷斯,他会永远这样想的。你想想,当他知道这事以后,他会想尽办法不丢失这笔好买卖的利润的。”
“你最好闭嘴,慕。你居然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有时我真怀疑你是否善良。等你哥哥知道你怀了迪里厄的孩子,他首先,听明白吗?首先会给你忠告的……”
慕不作声。她眼前闪过乔治的房子,凄凉、安静、开向田野的房子。紫杉在窗前摇晃,于德朗的冷杉林远远在望。白昼逐渐消退。蟋蟀一个接一个地吟唱它们蓝色的狂热。在上面,在乌斯塔乌,毛茸茸的小鼹鼠惊恐地在松林里冒险。乔治没有回家。能感到他在房子周围转悠。他们分开了,很难说清为什么。但是慕突然觉得与乔治生活在一起此刻倒更容易些。
吊灯的强光照着这间屋子,行李还乱七八糟地放在家具上或者地上。最里边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亨利在其中一间睡觉。老塔内朗在饭厅旁边的房间里打鼾。一切看上去平静而正常。
慕这次为什么真正地哭了?女儿的眼泪使塔内朗太太产生了误解而放心。她哭不是因为后悔吗?打击太强烈了。女儿的话使母亲想起自己不幸的一生。虽然她不住地讲不幸的生活,但很少感到它的深刻性。她也哭了,但轻轻地,已经像一位老妇人。
最后,她对慕说:
“你和迪里厄会幸福的。为什么对我胡言乱语呢?你瞧瞧你就后悔了。你知道我会想念你……当然,我的生活不快乐。做母亲的总要照顾儿女中最不幸的、被大家抛弃的那个人……”
慕走去躺下,但今晚睡不着。
母亲稍稍平静下来,走来走去,打开行李,在箱子里翻找东西。她时不时地踮起脚尖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搜索、整理。不知疲倦的她又开始在室内的神秘奔走,她又来了一趟。人们对她的夜间活动习以为常,并不受到干扰。慕听着她走动,在寂静中,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具有特殊的价值:耐心与坚持不懈的热情。
慕感到孤独,除了已知的事以外她不再盼望任何东西。
不久她将回到于德朗结婚,然后去波尔多乔治家里。她只在假期才回于德朗,这就够了,既然佩克雷斯家对他们的仇恨以及农民们对他们的藐视会一直埋在那里。乔治和父亲一起工作,生活缺乏条理,有时规矩,有时放荡。她不清楚她会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什么地位。她和母亲谈过,她确认在十分明确的处境中不可能有任何其他解决办法,正是在这时她的生活开始了。
也许乔治已经在等待她?那天早上他们分别时,他看上去很平静,几乎很满意。多半他们已不再相爱。一想到回去,一想到强迫他娶自己,她脸上就发红。她怎敢出现在他眼前呢?但她不能留下。母亲已经选择离开她,在她心中分离已经完成了。今晚母亲那番同情与温柔的谈话使她明白了这一点。
她大概这个星期就走,越早越好。总之她在这里的时间毫无意义。
如果没有雅克,母亲也许会留住她。无论如何,母亲不会这么快就抛弃她,仿佛在无意识中卸下包袱。母亲不自觉地在大儿子周围继续制造真空,直到她在完成对其他儿女的责任以后,只剩下这个儿子去全身心地爱。
慕不埋怨母亲,她反复想的是哥哥,她恨他,真希望能靠仇恨从远处使他窒息。她感到他紧挤着她,命运对命运。他们像两个受害者那样紧紧地连在一起,交织在一起。她毫无办法。他所做的一切坏事,她都感觉得到,仿佛是她自己做的。
他曾赶走她,于是她遭受不幸。也许他也像母亲一样有意这样做,母亲在两个星期里音讯全无,和他一同尽力孤立她。
一想到哥哥,她就感到奇异的痛苦,疼倒不是太疼,但无法忍受,像脓包一样在她体内抽搐。
“……这么说他要用于德朗换来终身年金?佩克雷斯也许已经支付了?妈妈这个疯子就听任他……可能。”
她母亲,多么软弱!现在她看得很清楚母亲变了,软弱无力,意志薄弱,成为像核桃壳一样一碰就碎的人。无足轻重。是雅克一天天地使她变得无足轻重。
她很小时就想象雅克很坏,但只是一种本能的、幼稚的坏。现在她明白那不是一种天性,譬如勇敢、忠诚。雅克的坏是违反天性的。他预先就不喜欢善,小心翼翼地避开善。他不敢变好,因为任何开始,哪怕是新的态度,都像晨曦一样枯燥和凄凉。
因此他认为最好是一步一步地沉入邪恶之中,每天更厉害地敲打塔内朗、慕和在他掌握之中的母亲。他的生活获得了单一性和力量。他取得了胜利,更强大了。因此任何快乐的事都令他不快。仔细想想,你会吓得冰凉……
铃声使慕从麻木中惊醒。她听见母亲朝大门走去的脚步声。慕竖起耳朵听。一种好奇心使她在床上坐了起来,还有一种希望……母亲将和他谈谈。也许这是一场十分严重和可怕的灾难的开端,这灾难在一段时间内将压倒其他一切……她疯了,她相信这个,甚至以为会有这样意外的好事,真是疯了。
门厅里响起哥哥洪亮的声音。他回家时总是惊醒所有的人,而且毫不在乎。然而,当他睡觉时,周围却一片寂静!
是这样,这个声音将她带回到过去。每天夜里,这声音宣布的是接近黎明时的寒冷时刻。
雅克对着母亲大声喊:
“你还没有睡,怎么回事?”
“别叫,别叫,求求你。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警察来找过你……”
沉默,接着是:
“你胡说些什么呀?”
塔内朗太太重复刚才的话。雅克大概喝过酒,声音黏糊糊的,一字一字地说,仿佛刚刚睡醒。慕很快就听不见了。也许他们声音很低,很低……接着,雅克突然粗暴地说:
“呵!他们来过?什么时候?来了几次?说呀,真见鬼!”
“这该由你告诉我,孩子……”
“是塔瓦雷斯。装死就行了。”
“你签字了吗?……多少钱?……”
“五万,不过我对你说装死就行了。他们不能为了几张票据就惩罚我……再说,这是件旧事,你还记得……”
慕在床上又倒了下来。从哥哥的语气上,她明白没有真正的危险。没有出格的事。没有,只有塔瓦雷斯,她知道,哥哥总有办法和他解决的。
生活将继续它地狱般的行程。
他们走进饭厅。时不时地有些话语片断传进慕的耳中。
“你还这么哭个没完?”
“噢,我太害怕了,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那是为了米丽埃尔。我原先想跟你说,可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吗?我宁可饿死也不向人要钱。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逐渐打起精神,又振作起来。
慕深深感到他的每个字都是耻辱。仅仅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觉得自己起了变化。她有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他仍然在原地踏步,重复他的老谎言,他那低劣的夸张言词。
他在母亲眼中扮演一个新角色,母亲认为他更大胆,更有勇气。呵!他真有惊人的胆量!
“我这个人别人不理解。注意我指的不是你!我一直对你说:你是圣人。可他们……”
“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最好是还钱……我不是坏蛋。毕竟,假文件不是我所长。我依仗的是米丽埃尔的丈夫的身份……”
他感觉到母亲所掌握的五万法郎的气味,那是她头一天从佩克雷斯家取到的。“她不会说话的,”慕想道,“她不会告诉他由于我的过错他们将什么也没有……”的确如此,塔内朗太太听任他作出种种无效的努力来靠近自己。也许她自己也忘记这笔钱是她欠的。
“当然,我对你说,最好是还钱……我要重新开始工作,我会付钱的。用上十年,但我会成功的……”
然而母亲坚持不拿钱。只有不了解她的人(这点他知道)才以为她会直截了当地决定不把钱还给佩克雷斯。但她让事情自然发展,直到最后她没有退路。
“这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件麻烦事……要是你知道我逃过了多少次,你会惊讶的,亲爱的妈妈,惊讶……”
当然,她绝不会幼稚到今天就给他所希望的东西。但是,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人独处,完全独处时,她会很快从衣柜里,从两叠床单中间取出款子,一言不发地交给他。时光会从佩克雷斯一家人身上流逝,他们的形象已开始模糊。而他们,格朗一家,生活在现实中。
他们就这样,轻声细语地一直谈到清晨。母亲任他愚弄,毕竟很高兴,因这些知心话使她更接近儿子。
慕没有睡。她也不再听。她等着天亮后离去。当头几线阳光驱散黑夜时,她起了床。接着她傻傻地站在卧室中央不动。她明白在动身去于德朗以前会发生什么事。
这件事已经在她身上,在她的脑海里。她的思想正一点点地熟悉它,培育它,让它明确起来。接着她感到它在她身外,很小很小但生动而集中,而且像鸟眼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饭厅的门打开了。雅克打着哈欠这样说:
“他们在睡觉。总之,最好什么也别告诉他们,对老头儿也一样。特别是别告诉小姑娘。她这个人呀,你可以说你的想法,我现在对她有定论。女人嘛,我了解。好在她这就走……”
他们朝厨房走去。
“来吧,”母亲说,“我现在不睡觉。太晚了,我去做点咖啡。”
慕在他们以前溜进了厨房,在那里等待。
他们看到她时,惊讶地在门口站住了。他们不敢进来,感到一种隐隐的恐惧。塔内朗太太试图微笑。
“你疯了,可怜的女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雅克坚定地走向前,面色苍白,突然的愤怒使他的脸变了形。
“你在这里做什么?让我来,妈妈……”
说实在话,慕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她只猜到她在激怒雅克,用她简单流露的全部软弱,全部苦恼,甚至谋杀的愿望来激怒他,就好比你在无意中并无敌意地伤害了一个无害的动物,便想杀死它。她瞧着哥哥,他在晨光中那么苍白,气鼓鼓的。他在周围寻找有什么东西来敲扁这姑娘的脑袋。
“你在窥视我们,嗯?呵!要是我不克制自己!算你走运……”
他慢慢地、艰难地垂下手臂,那姿势清楚地表明他没有打她是多么痛苦。
塔内朗太太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她脸上发红,显然因为与儿子亲密地狼狈为奸而感到羞愧。呵!这个慕,她怀了孕,是的,像妓女一样怀了孕,这难道还不够吗!……多么不公平呀,这次她刚尝到一点幸福!……她喊道:
“去睡觉,听见了吗?你是脏货,脏货!把这张椅子让给哥哥……”
他们听见亨利在隔壁房间里伸腰打哈欠。慕站了起来,把椅子让给哥哥。接着她回转身,轻轻地……
他们几乎没听见大门的声音,她小心地关上身后的大门。
街上开始有行人;他们精神焕发,步履匆匆。
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克拉玛区,人们很早起床,咖啡馆已经开了门。人们挤在柜台前喝热咖啡,几乎全是男人,工厂的工人。他们嘴里叼着香烟出来,在几乎无人的路上分散开,高兴地品味清晨的新鲜空气,它尚未被他们一天的劳累所玷污。
城市仿佛处在痛苦的失眠之中,在它的下方是塞纳河。这里那里,清晨的光线透过薄雾投射下来,照得绿色的河水发亮。
慕没有睡过觉,但毫无不适。她裹在匆忙之间带出来的大衣里,开始很快地走。稍稍尖利的风时不时地像海风一样拍击她,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越走越快,仿佛有一个希望在鼓舞她,支持她,或者她心里念叨着一个愉快的想法,她的嘴在微笑,微笑被钩在那里,被遗忘在那里,她的眼神茫然……
但是她不久就饿了,步履蹒跚。她那空空的头脑里充满了不协调的嘈杂声,两条腿突然软弱无力,就好比她在船甲板上走过一样。这种感觉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一杯牛奶咖啡。她两臂支在湿柜台上,轻轻地呷,甜甜的每一口都给她提神。咖啡馆的空气是湿的、发酸,充满了人们的气息。
慕很快就舒服些了,又叫了一杯咖啡。顾客们在不断更新。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时,端详她,估量她。她抬起眼睛,不折不扣地撞击那些仅仅好奇的或已经放肆的眼光。她感到紧张,于是也盯着他们,那种不逊的神气想表现勇气,其实是很可笑的。
“是些狗,”她心里想,“这是些狗,他们不会让我安静的……”
男人们发现了这种眼神,耸耸肩。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很局促……她走了出去。
这时一天的时光才在她眼前恢复了真正的价值,才在空闲的钟点之间全部摊开来。虽说她有事要办,那最多只需几分钟。而在那以前,她怎么办?但她似乎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她谁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只想到这令人焦虑的深渊般的一天,她在深渊里慢慢陷下去,深渊似乎在她头上合拢,好像海水淹没了遇难的船,船仍然有生命,死得很慢,很久才沉到水底。
然而对于无事可做的时日,她是熟悉的:从光线短暂的冬日到从于德朗的卧室里观看——视而不见——的炽热风景的夏日。可是这一次不同于任何一次,这一天太难过,太深,太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感到孤独,越来越远离她生活中熟悉的河岸。她想做的事渐渐更鲜明——没有扩大——越来越明确,而她周围的一切变得朦胧、模糊,正在消逝,她和这事在一起,感到孤独……
这个幻象并不在陪伴她。它既使她不舒服又在诱惑她,它与慕本人并无区别。它并不完全像镜子——慕不可能不去看镜中的自己——而像是她的孤独的形象本身,也就是说在这面镜子前她俯下身,只知道她应该看见自己,她就在那里……但却看不见自己。
很快,在世界的无边忧郁中只剩下这个形象与她。慕知道解决这一天,解决其他一切的惟一办法是完成那件事,它不停地、越来越紧逼地瞧着她、催她。但是出于纯粹的害怕,她还不敢割断这最后的缆绳……
她走得很快,不久就在大路上走得很远。有时母亲在星期天带她来这里。今天路上没有大群闲逛者。慕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与那位走在塔内朗太太身旁的、疲惫又充满幻想的姑娘判若两人。
克拉玛已经很远了,虽然她回转身还能看见她家住的那座巨大的楼房。雾气笼罩着楼房,她看不清楼层。
“等我走到默东森林后,”她心里想,“我就返回巴黎。然后去我们那一区。”
她想法消磨时间,她一直受到那件应做之事的蛊惑,但又不够坚决,不能干脆利落、毫无顾忌地去做。她耐心地等待被战胜,等待那个念头自动地变为行动,她被那个念头所左右,模糊地承受它强烈的暗示。
来到默东森林边缘时,她没有钻进树荫,而是往回走。午饭时间已过,人们又回去工作。
慕突然来到一个被荒废的花园,看上去是公园,因为有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耍。她坐了一会儿,想到吃午饭。她口袋里有点钱,但是,朝饭馆走了几步以后,她又走回公园,觉得吃饭没有必要。
栗树的枝叶洒下凉气。没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她坐在公园一角的长凳上瞧着孩子们在蓬着头发乱跑,他们的跑动勾起了令人惊异的轻松的幻象。
世界仍在原位,多样而辽阔。那边,在她家里,生活多半像往常一样继续。他们很晚吃饭。此刻两位兄弟仍在打鼾,母亲特别精心地忙于准备饭菜。到了正午,她会简单地说:
“我们吃饭吧,不等那个疯丫头……”
如果说她有几分担心,那担心肯定也只是表面上的。那件肮脏的塔瓦雷斯事件最多只是金钱问题。万不得已她只好将佩克雷斯付的款项占为己有。如果他们有异议,她会想办法和解的,她能对付他们。总之,这件事往后拖……
这一切都不值得将神圣的时刻表后延一分钟。关于伪造的事,她信任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不可能做真正的坏事。的确,他可能欺骗周围的人,被某些人认为可憎可恨……嗨!她一笑置之,她,母亲,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清水上漂浮的不洁泡沫,而清水才是她儿子的美好天性。
“这是伪造,的确,”她肯定这样想,“可他是我儿子。他毫不犹豫地做他做过的事,一定是有道理的。”
她感到自己坚强而平静,就像刚做母亲时那样。生活在顺利继续。
慕平静地想到一直纠缠她的那件事的阴影,她想到自己童年时的母亲,长着温柔的灰眼睛的小姑娘的母亲。那个女人仍然对她十分温和。呵!她要对这女人做一件肮脏的事,肮脏的事!……她尽量不去想。
“等雅克走了,母亲会伤心死的。”
对此她无能为力。她自己的母亲昨夜死去了。她看见母亲被埋在对缺席者的记忆中,独自与塔内朗相处。也许在那一刻她会期待女儿对她的温情。她沉浸在对儿子的最后幻想中,不幸会使她变得伟大。
将近三点钟,慕按照对自己的允诺去到城区,但避免穿越克拉玛。她要绕很长一段路。但是只要她能逃离那个念头在她周围划定的恶圈,她的两腿会把她载到更远的地方。
她走得很快,逐渐忘掉了家人以及牺牲他们的理由。她回头走,一口气就来到克拉玛警察局。
面对警察局的秘书,她突然停在那里,傻傻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步行并未减轻她的重量。她骤然觉得那件事取代了她。
“你们为了我哥哥雅克·格朗的事,多次来到我们家里。”她用坚定的声音大声说,“是关于塔瓦雷斯银行的问题。那好!我来告诉您他回家了……”
秘书显得吃惊。他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小叠黄色卷宗。慕想走掉,但他用傲慢的语调对她说:
“等一等,让我看看……”
他翻阅卷宗,过了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慕一直站在他旁边,脑子里空空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那人稍后抬起了头,一言不发地瞧着这位姑娘,仿佛怀疑她有精神病……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他终于开口了,“我们去了您家,是的。您哥哥与之打交道的塔瓦雷斯银行是一个匪徒组织。我们看到了您哥哥的名字便去找他,而且我们也怀疑他是同谋犯。但最后是他受了骗。他本可以上诉。我不明白您来这里做什么……”
慕感到宽慰,这才意识到刚才多么害怕。她走出警察局时,两腿都使不上劲。
她艰难地朝一个小广场走去,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熟悉这地方,它离家不远,一侧有一家药店,另一侧有一座小小的新教教堂,教堂四周是精心保养的花园,里面的小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教堂是用木板盖的,大门上方有一个镶贴上去的、镂空的木头中楣,上面有金字写的拉丁文字。小广场的第三侧是市镇小学的围墙。没有学生进出。同样,教堂的门始终关着。
天气很凉,长凳都是空的。慕的身体时不时地意识到寒冷。她尽可能地一动不动,因为稍一动弹她的后背就打寒战。再说,她因跋涉而十分疲惫,一点都不想动。她勉强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呼吸有规律地用新鲜空气来驱散胸中的闷热。
对于刚才猛然结束的这件事,她再没有什么可想。她一下子抵达了确定的、无法更改的结果。这事不再有什么可想的,除非故意去想。
黄昏慢慢来临。她记起曾经从迪里厄的窗前日复一日地看见暮色从地平线上升起并且缓缓地使迪奥尔河那条窄线变得臃肿。灰色、淡紫色,有时是熟草莓的红色,它们交混、交织在一起,然后全部滑向潮湿的灰色。很快就几乎看不清风景了,只看见闪着光的那条河。这时升起了夜潮,它充满了水气,强大而欢快。耕地、灌木丛、苜蓿地、菜园散发出气味。离房子不远有几株胡桃树,有光泽的胡桃树的苦涩气味一直传到慕这里。那里她害怕在窗子明亮的背景前太突出自己,便遗憾地关上窗。
呵!对,她记起来了。她的不幸可能是巨大的,她看到了这一点,但并不伤心,甚至还感到一种满意。这不幸摊开在她周围,比当初的即时不幸更巨大。她曾统治过一个广阔的地区。
重要的事,她已经做了。雅克的命运不再取决于她的意志,她无能为力!她的思想在这个确认上停滞不动,就像蛇盘成了一团。
断断续续地有人走进药店,药店的大门响着铃声打开。不久橱窗就会大亮起来。
时间在流逝,愉快的是不抱任何期望地听任它流逝。
然而,慕很快就感到不适,它不久就变为疼痛……她饿了。这种感觉很快就令她很不舒服。她又找到童年的回忆。这相当奇怪但令她放心,因为这遥远的幽灵不顾变化无常的厄运,始终在她身旁。
揭发哥哥的这个念头毕竟有点过分!荒唐!其实是雅克上了塔瓦雷斯的当!……她尽量控制自己的仇恨,但是徒劳,然而她为自己提出的理由像从手指间滤过的沙粒一样从头脑里滤掉了。
警察使雅克惊恐不安。“真是开玩笑!”她想。还有母亲那么担心!她差一点笑了出来。这些甚至连自己卑劣的诺言都不遵守的懦夫、小市民:这是她家的人!
她的痛苦完全烟消云散。天黑下来,最初是慢慢地,光线渐渐减弱,接着是猛然一下,黑暗散开来,在他们身上扩展。黑夜不是遥远的、难以触及的东西,而是贴近皮肤的东西,是一头想舔你的、硕大的平和的动物。她感到内心里也有黑影,它堵住了她的喉咙,使她几乎无法呼吸。
明天她要写信,或者由她母亲写信。然后她将等待乔治的回信,或者甚至不必等。羞愧已从她的意识中消失。现在应该走,离开他们。
说实在的,对于离去,她并不感到快乐,而是怀着某种好奇。现在她要属于乔治了,他会怎样出现在她面前呢?
慕站起身,决定明智地回家。这一天如今展延在她身后,好似一座她攀登又走下的山。她平静地在黑暗中走着,除了腹中的孩子以外没有感到其他的负担。
慕走了三天以后,乔治收到塔内朗太太的来信:
先生:
您在信封背面看到了我的名字。不用我多说,您大概已经猜到了。
我与您见面不多,但已足够使我对您有正确的看法。我今天写信给您,因为您原本可以是朋友,而由于不愉快的意外情况您未能成为朋友。请相信我,先生,我本人对您的强烈好感并不亚于我的大儿子对您的好感。自你们交往一开始,雅克确实希望这种交往继续下去而且超过狭小而偶然的假期范围。这就是为什么,在他妹妹的问题上,他就让·佩克雷斯虚构了一个小小的情节。他希望您别记在心上。
出于特殊的洞察力,出于一刻不敢忘怀的对家庭利益的持久关心,雅克想使妹妹远离您,想使这姑娘避免与肯定对她产生特殊诱惑力的男人接触。唉!他只不过推迟了这个对我打击最大的不幸。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听从他,我也许能避免这场灾难,可是您知道,一位母亲总是盲目的,特别是当她得不到那位父亲的坚定支持。虽然她一生只为了对子女的爱,她也会弄错……
我还需要就此再说下去吗?您了解我女儿,知道她很固执。由于她很少表露自己,这种固执就更危险。您是她挑选的幸运对象。
她生活过的那种特殊的孤独和气氛造成了她内向与粗暴的性格(在那里可以产生最邪恶的念头,因为什么也不能使她分心)。尽管我儿子和我本人一直在严厉地纠正她这种性格,然而,直到她遇见您以前这种性格十分危险地缩起来,隐藏在本该使我们更害怕的那种克制与腼腆后面。
我们家里没有任何如此可耻的先例,因此只能这样来解释这个灾难。
我希望,先生,她的天性终将在甜蜜的幸福里尽情发挥,您的好心将得到回报。
星期五晚上,慕将乘九点四十分的火车到达塞穆瓦克。她带着几只箱子,也许您得派人去车站接她。她这次怅然归去的原因,我就不多讲了……
我知道女儿一想到离开我就难受,虽然她的伤心丝毫不流露出来。她会为我们的分离而十分痛苦。这个可怜的姑娘一点不傻,她诚心地接受这严厉的惩罚。
我不能陪她回到于德朗。我建议你们别在那里待太久,别在那里举行婚礼。等到合适的时候,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去处理被人们过于渲染的经济状况。
我担心您对我的感情产生误解。在您看来,我大概不像应该的那样去爱我的女儿。您错了:正相反,我对她的爱十分强烈、刻骨铭心,以致我不敢碰这个话题。世上存在着无出路的爱,即使是在母亲与孩子之间,有些爱是排他性的。而我是三个无父孤儿的母亲。
我没别的话说,只祝愿您幸福。有些订婚来得晚些,但很美好,相信我。
孩子,请接受我亲爱的女儿,粗暴、温柔、童年的气息与她一同离我而去。请您用即将到来的、大自然如此忧郁的秋天去温暖她。我要完成一项既艰巨又荒谬的任务,它将与我一起结束。
谢谢您。很快我会再见到你们两人,不久以后的大事将用它所带来的允诺消除我们的全部积怨。
玛丽·格朗-塔内朗
乔治·迪里厄收到信后去到乌斯塔乌。那天早上很冷,有雾。快到中午时他慢慢下山,午饭后又慢慢上山。他十分细心地填满一个又一个钟点的等待时间。
火车到站以前他早就站在车站的月台上了。慕出现了,像在巴黎一样已经穿得厚厚的,脸色略显憔悴,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不安。她盯着乔治的眼睛,等着他走过来。
她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被乔治握着,毫无生气。但突然之间,她的目光不再凝定,她的手恢复了生气与表情。
“您有车吗?是为了箱子……”
一个为寄宿生用的崭新的箱子,这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慷慨。他们想把事情做得得体……
他们走了。远处,在大路旁,于德朗的顶峰矗立在月光下。
“你知道他们真正签了约?”慕努了一把力称他为“你”,“妈妈甚至拿了五万法郎。你知道这事?真是大笑话!……”
她的愉快在寒风中颤抖。她蜷缩在他胸前。车上没有顶篷,风就在他们头上呼啸。
“在波尔多,你会看到,有时候就刮这种风!”乔治说。
“在波尔多?”慕轻声问道。
“是的。至于那五万法郎,别担心,已经结清了。”
沉默。她需要时间来适应。
“他们在巴黎会很满意。你这样做是为了使他们高兴?”
“是的,”乔治说,“为什么不使他们高兴呢?”